“其实……”江家老三自知瞒不住，如果现在不跟章庭湮说清楚，之后她得知江铮不在了，会不会有口说不清呢……考虑到这儿，江家老三痛苦地皱着眉：“爹他，他被人害了。”
“被害了！”章庭湮晴天霹雳，惊得瞬间面无血色，虽然江铮并非亲生，但这十年来，江铮待她视如己出，她也将他当作父亲一样敬重，对于他的死她实难接受！
见她像忽然失去了主心骨，孙野拍拍她的肩，“东卫早收到这个消息，但怕你伤心，太子就命令我们对你保密。”
“谁杀的？”她木然问，泪水冲出眼眶，“谁杀的？”
“是……”江家老三心虚地道：“就是你要归还的那个男人。”
“季长安……”章庭湮失神喃喃。
“对，我们捉他的时候被他得知江家秘密，在乱战中他杀了爹。”江家老三一口咬定，为了自己的小命，他也不能说是楚唯下的手，否则江家八子都会沦为帮凶，凌少桀不可能放过他们。
章庭湮瘫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停地砸着，“不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孙野和凌少桀都曾怀疑江铮之死另有隐情，但江家人口径一致，这回来天裕国，孙野也会去江家暗查一番，毕竟凌少桀是一位做事非常慎密的人，万一江家有猫腻，那么对东卫来说风险难以估算。
孙野见章庭湮魂飞，向江家老三说道：“既然江老不在了，那么就由你与章庭湮负责下令，将所有埋伏在东卫的暗线尽快撤出。”
“好。”江家老三有些失神地应了。
那时楚唯杀了江铮后把罪名推在季长安身上，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季长安身为敌人他百口莫辩，而且又有充足动机，从没想到两国关系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章庭湮和季长安居然双双回到天裕国！
章庭湮是个理智的人，她肯定会在季长安否认后，对江铮的死进行调查，他们曾入职刑部，不管影响力还是能力，都不容小视。江家老三担心地想，他们会不会找出疑点，重新定位江铮的死，把火烧到楚唯身上？如果真相被揭开，他和其他兄弟们肯定也逃不过凌少桀的制裁，季长安被江家栽赃，他又在东卫受辱，也绝无可能就此罢休……
左右，东卫和天裕国都不会放过江家。
五日后，章庭湮收到江家兄弟消息，说江家人马大部分已撤离，此事惊动朝廷，怕是回乡路难。
先前她与孙野一道去往江家祭拜，她因为要接应季长安上京谈判，就在一队风影军的保护下匆匆离去，留孙野与他的四名属下在江家，明着为江家撤退殿后，暗里查找江铮的确切线索。
快马加鞭，又两日后章庭湮会合东卫使团，在天裕国军队的簇拥下向京城进发。
一路上季长安昏迷不醒，回京后岑湛命人将季长安送入元星宫寝殿，立刻召太医诊治。
使团一百多人全被扣在皇城门外，城头上无数弓箭手箭满弦上，森森箭头直指使团，只等帝后一声令下。
如今正是冬季，城外风寒透骨，章庭湮拢拢她白裘披风，迎着风，向城门前守将高声道：“在下章庭湮，请见天裕国皇帝陛下！”
章庭湮这个名字在天裕国耳熟能详，皇宫内外更是无人不知，守将自然认得她，但没得到皇上命令，他哪敢擅作主张？章庭湮来京岑湛是知道的，但却没有让她进门，可见是想给东卫一个下马威，再者若世子不治，只怕这一行使团，就休想再看到今天的日落了。
守将立如雕塑，只是把眼光稍微往章庭湮身上侧了一下。
“在下章庭湮，请见天裕国皇帝陛下！”她加重音量，向守将抱拳示礼：“世子病重，非在下不能解，请将军立刻向皇上禀报！”
守将这才神色一明，忙道：“我这就去！”
“不用禀报了！”熟悉的声音从门道中传出，接着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
岑湛一身明黄龙袍，头带玉冠，身后侍从不计其数，凛然而至。
“章庭湮，没想到你竟是东卫埋伏在朕身边的一头恶狼，”岑湛恨意迸发，直勾勾看着章庭湮，“朕恨东卫，更恨欺骗！你在京半年来，朕对你如何，你自己清楚，你对朕的欺骗，是你拿命都还不了的！”
“在下不想解释个中苦衷，事实已摆在面前，但今日在下以东卫使臣身份前来，并不是要听陛下您训斥的。”章庭湮拱手，脸色一如平常那般淡然，“天裕身为中州大国，理应有大国风范，有话，我们可摆在台面上说。”
“朕没杀了你，都算对你客气的了，你以为朕还会听你的？”岑湛愤愤一指：“你们东卫够了，而今你们有心求和，那好，朕便向卫太子提个条件。”
“请皇上明说。”章庭湮不卑不亢地道。
岑湛咬咬牙，少年意气此刻在他脸上尽显无遗，“朕要你留在天裕国，正如当初季长安在东卫一样。”
章庭湮听后无情感地勾起嘴角，自嘲地道：“皇上太看得起在下了。”
“东卫太子妃，朕如何敢小瞧你？”岑湛满面愤怒，天子喜怒当不形于色，但岑湛这时丝毫不想掩饰他真实情绪，当初对她有多信任，如今对她便是有多痛恨。
“如今已不是了，皇上留在下，实在没有意义。”
“有意义，”岑湛邪笑一声，“朕可以像你东卫对待长安那般对待你，朕要什么大国风范，朕连自己属下的臣子都保护不了，要这颜面何用！”
章庭湮心中说不出的哀凉，定定看着这位她再熟悉不过的少年皇帝，一时百感交集。
“带上来。”岑湛冷冷一挥手，身后侍卫让开一条道，两名侍卫押出五花大绑的楚唯，按跪在岑湛和章庭湮之间。
章庭湮看了看楚唯，只是交给他一个安定的眼神，又向岑湛说道：“皇上，我的来意，正是因为他，把他放了，我留在这里，随你处置。”
“你的筹码呢？”
“我虽不才，但也足够与皇上您谈这笔交易。”章庭湮微笑，只是难掩她半生疲惫，满心伤痕。
岑湛嘴角一勾，拔出身边侍卫腰间长刀，狠狠按在楚唯肩膀，“你有什么资格与朕交易？朕得知江家有新动作时便不再相信楚唯，你们江家确是可以撤退，但若朕不准，你们也休想离开天裕国土。”
“皇上来不及阻止的，我若没有把握让江家人离开，怎么还会以使臣的身份，出现在皇上面前？”章庭湮语速不慢，而且颇有底气，敢来这一趟，她自然有她的依仗，赶在岑湛开口前她又道：“楚唯区区江家养子，您即便杀了他，又有什么意思？何况他对皇上，并没有半分妨害。”
楚唯抬着头，深深地望着章庭湮，他是个从不多言的人，不多言，并不是她不善言辞，而是他怕自己出口的话无法兑现，因为他的卑微，到了骨子里。
他杀江铮，是心里积压着十年来对江铮的恨，是他被逼到绝路时最简单直接的反抗，他害季长安，只因他心里在乎她。
这个被他喊姐姐，喊了十年的女子，在他心里，他从未真正将她当成姐姐。从他知道自己对她还有那一层情感之后，默默守在她身边的他，变得话更少了。因为他卑微。
他奉江铮的命令，顶着东卫奸细的身份留在宫中，好不容易近了岑湛的身，但他真的从没做伤害岑湛的事，无关他想立足于皇宫，无关他想活着，只因他曾答应她，不伤害这个人。
“皇上，如果楚唯对您有杀心，敢问您还能毫发无损么？”章庭湮看了楚唯一眼，忧伤在眼底渐渐晕开，“他是东卫赵氏弃子，几次险些在赵家主母手中遇害，后来被送往江家，即便是在江家，他同样没有快乐童年，我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像水一样单纯直白的大男孩，他想停下来，想安静。如今他已是残身，更不可能还有什么野心，皇上，他于东卫，还有何挂念？于亲手推他入火坑的江家还有何情义？他又要用什么理由来伤害你？”
“朕知道你能说会道，但朕……”岑湛说到这时，章庭湮打断道：“皇上，我用自己换楚唯，您知道的，只有我才能救季长安。”
……
寝殿内，四位资历最高的老太医面色沉凝，时而摇头叹气，此时床上的季长安气息微弱仍未醒来，身中逍遥散后，眉心留下的那紫团痕迹更加醒目。
带着章庭湮走进内室，岑湛向太医问道：“可有对策？”
老院首上前一步，战战兢兢地躬身道：“回皇上，季大人所中的毒名叫逍遥散，此毒至今无解，臣等无能，还请皇上，做好打算。”
岑湛却也没责怪半句，挥挥手退下众位太医。
“朕知道你身上有冰魄的事，朕也记得你说过，你若离开冰魄同样会死。”岑湛肃然看向章庭湮，凤目微凝：“你真愿意为了他去死？”
“我答应过的事必然会办到。”章庭湮颔首道：“也望陛下不要食言。”
“朕一言九鼎，自然说话算数。”方才准章庭湮进宫来，岑湛已与她达成交易，章庭湮留在皇宫，放楚唯离开京城，任何人不得阻拦。
章庭湮亲眼看楚唯骑上快马远离皇宫，她又让四名风影军兄弟跟了上去，防止他去而复返。
尽管楚唯设计了季长安，但章庭湮并没有半分责怪，她心疼他，出于一个做姐姐的心情，她更想扮演那个保护者角色的人是她。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岑湛忽然嗓口一哽，当下就背开章庭湮，眼眶微红，“朕不再计较你潜伏于天裕的事，也可以不再深究江家人脉，尽管朕深知东卫无法做到全部撤退，做为天裕国皇帝，朕能给你的，只能这么多了。”
“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等到孙野的结果，可以么？”
“嗯。”岑湛点点头。
“谢皇上。”章庭湮诚然福身，泪中带泪问道：“可是皇上，你如今，可当得朝廷的主？”
岑湛深深吸气，扯开他招牌式的痞坏笑容：“天裕国举国上下都在为战事准备，母后为国祈福，兴许和平之时，朕与母后之间的矛盾才会浮现，真的大事来临，朕方知母后与朕一条心。她揽权，她刚愎自用，只不过在她看来，朕永远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其实早已在纷乱的皇宫里，过早地成长。”
“希望能永远如此吧。”章庭湮眉宇间豁然而深沉，想当初她来京，国师案多少辛酸挫折，岑湛的濒死，季长安的死谏，她的死里逃生，那时的皇权，对岑湛来说，简直奢望到遥不可及。
再到摄政王的倒台，大权旁落于华太后之手，岑湛的一切努力，终做了他人的嫁衣裳，这个少年皇帝的委屈与心酸，又有几人明白？
而今他快速长大，脱去稚气，换一身王者凛然，她豁然觉得人生的每一场戏，都被安排地如此精妙，慎密。
而深沉的，是她此时的心情。
“会如你所愿的。”岑湛想，哪怕她再多的伪装，再多的奉迎敷衍，一定也在某个时候，真心为那动荡的天裕国担过惊，受过怕，哪怕她是东卫奸细，也一定真心希望天下安好，永无战事。
没有理由，他就是觉得，她理应是这样一个人。岑湛没有回头看她，暗暗饮下眼中泪水，抬脚向室外走去，只是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终于忍不住泪落两行。
……
出城后，楚唯勒着马缰，久停在高高的城楼外，望着京城发呆。
这是第一次，他抛下他守护至今的姐姐。
因为他被东卫放弃，唯独姐姐还在力保他，送他一条活路。
然后，所有人都放弃了她，太子，岑湛，江家，和他楚唯。
可能从离开东卫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她只能成为牺牲品吧，一个最无辜的人，承担了这场两国之争所有的罪。
凌少桀没有杀她和季长安，因为他知道，章庭湮必定会拿她赖以续命的冰魄救季长安，结果是她死，他生不如死。楚唯苦笑，算起来，他也是推她入死局的其中一人，季长安的毒是他下的。
姐姐若死，他还有什么颜面苟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