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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死生契阔

当孤焰拆开信笺,其中却只有寥寥几字:「当此信开启时,魇主若是拿走了第一封信,诛魇大计就已经成功,你可以让梦初取出身上的水丝忘魂针,孤焰留笔。」

梦初惊道:「原来是焰哥哥留书给你,你真遇上他了!」她忽又黯然、怯怯问道:「他……可好?那个女子……蜜奴姑娘待他可好?」

孤焰原本还有一丝迟疑,面对梦初热切的眼神,不禁想道:「梦姑娘如此深情,那位焰公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竟舍得离开她!无论我怎么倾心相待,和她在虚境中共渡多少美好日子,她念念不忘的始终是那个负心人,她对我好,也不过就是把我当成了那个人……我只有恢复记忆,才能告诉她焰公子的下落。」就吩咐梦初取出身上的水丝忘魂针,随着丝丝缕缕的针液自天灵取出,所有沉重的、痛苦的、割心的往事也一幕幕流转在脑海里……

他终于想起为了魔界重担封锁梦初,又为成全她和灭魂舍身入极罪闇流、成为修僧,梦初如何在玄黄洞天忘情地相与缠绵、伤心地央求寻人,却在大婚时被送进桃花阵里,失身于兄弟,从此再不容于魔界,两人竟又在虚境中互吐情意、结成连理!

在短短的一刻间,他大起大落过剧,不禁头脑混沌、心跳急速、呼吸竟似要停止:「原来我就是那个负心人!我真是那个人……可她不是爱着灭魂嚒?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当初……她竟以为我和蜜奴走了……」恍恍惚惚中,他陡然明白灭魂从中作梗、欺骗两方,而自己究竟弄错了什么,却已无法思想,只一把将梦初紧紧拥入怀里,激动却轻声地道:「梦儿,我在这儿!我没有和另一个女子走,我……一直都在等妳!」

「大师父!你……」梦初一声惊叫,吓得闭了眼、拼命推却,却挣脱不开孤焰强而有力的怀抱,直到那朝思暮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感受着熟悉的温暖,她才渐渐安静下来,轻声唤道:「焰哥哥,真是你嚒?我们是在作梦嚒?你又在梦里回来看我了嚒?」

孤焰道:「不是在梦里,梦儿,妳睁开眼瞧瞧,我就在这儿,我已完成神僧托付,再不用当和尚了。」他已将脸皮取下,露出原来清俊的面容。

梦初轻声叫道:「不,我不睁眼!我一睁开眼你就会走了,每一夜我梦着你,可隔天醒来你就消失了,这一次,说什么我都不睁眼。」

孤焰又是疼惜又是好笑,柔声道:「我们已上禀圣神成亲,再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他将天灵灵放入梦初手中,梦初触到两人的定情之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一见到真是孤焰,泪水再忍不住涌了出来,轻抚着他的脸庞道:「原来真是你!真是你……」她瞥见手中的天灵灵和地上的人皮面具,思索半晌,羞红了脸又支唔问道:「那么……在玄黄洞天的也是你嚒?我竟然把天灵灵交给你,是嚒?」

孤焰微笑道:「是我。」

梦初想自己亲吻大师父之事终于被他知道了,实是羞不可抑,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和大师父要好的,是因为你们太像了!不对不对,你就是大师父……可你怎能一下子是焰哥哥、一下子又是大师父呢?唉!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却不相认,你真是把梦儿弄胡涂了……」

这曲曲折折的过程,孤焰怎能对她说得清楚,看着她娇憨迷糊的模样,心中更是说不尽的爱怜与欣喜,紧紧拥着她,笑道:「我枉负聪明,却比妳更胡涂,从前怎么样都不要紧,只要今后不胡涂就行了。」

「不可以!」梦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着急得想推开他:「我们只是在梦里成亲,那……那不作数的!」

孤焰愕然道:「怎么不作数?闇神能收罗梦族,梦里许的誓言自然算数。」

梦初急道:「我……我……我不想见你……」

孤焰取笑道:「妳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人,从小只想嫁予我为妻,我全听见了,妳还抵赖嚒?」

梦初又羞又急,一张小脸涨得红通通,嗔道:「你怎能偷听人家那么多心里话?」

孤焰笑道:「我是妳夫君,妳心底话不说给我听,又说给谁听?」

梦初不知如何辩解,呆了半晌,忽地垂泪道:「焰哥哥,我从前对不住你,再也不配和你一起……将来一定有许多好姑娘喜欢你,你把梦儿忘了吧……」

孤焰想是桃花阵之事才令梦初退缩,当初为了成全,将她交给灭魂,竟是错得离谱,更令她受尽折磨,从原本单纯的小姑娘变得这般哀伤,他再不愿退让,握紧了梦初的手坚定道:「婆婆不是告诉妳,我们是命中注定的,怎能分开?不管从前发生什么事,全是我的错,但一切都过去了,这一次我绝不会放手!」他打算救出父君后即带着梦初退隐,再不见任何人,包括兄弟风小刀,梦初向来温顺,知道无法改变他,只好忐忑地接受。

尹无艳看到孤焰真实的脸容,震惊得心都碎了,一篇篇不堪的往事再度浮上心头……

当年她和圣女梦尘几乎同时产下一子,她匆匆一瞥即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却发现手中怀抱的并非是自己的孩子,她虽万分忧急伤心,但孤身潜伏在敌营,并不敢声张,直到听说梦尘入狱,后来又见到呀呀学步的孤焰,才明白两兄弟竟被交换了身份,从此梦尘的灭魂成了她的孩子,是众民轻鄙的人魔之子,而她的亲骨肉孤焰却成了魔界的新盼望、受万民崇仰的少主。

她不知道是谁做了手脚,私心底甚至觉得如果孤焰能成为魔界之主,总好过跟着自己朝不保夕、受人追杀,所以她远远地、哀伤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敢在没人瞧见的片刻,悄悄抱着他、亲吻着他。

后来她得知梦族诞下一个小女娃竟能改变天下运数,她原本打算杀死圣女好一劳永逸,但初为人母的慈柔,教她见了这美丽的小嫩娃,实在下不了狠手,又无力同时带走二个孩子,她只好做下残忍的决定,偷走梦初,将孤焰留在魔界里,心中只盼孤焰的身份永远不要被发现,能在魔界安然长大。

她带着梦初逃离魔界,受人追杀,就将梦初丢弃在平凡的菊香村里,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孤焰后来又寻到梦初,将她带回魔界去,更想不到两个孩子竟然深深相爱!

孤焰瞥见尹无艳泪水蒙蒙地盯着自己,道:「我不是妳的孩子,此刻灭魂就在附近,我可以带妳去见他。」

尹无艳多渴望能摸摸他、抱抱他,低声求恳道:「我起不了身,你……可不可以……过来扶我一下?」她泪水不停滑落,双眸睁睁地瞧着孤焰,舍不得眨眼,彷佛要将此生所欠缺的一次看个够。

「妳……」孤焰心中顿时升起不安,虽觉得荒谬,仍小心翼翼问道:「真不是我娘亲?」

尹无艳内心冲突无已,却是一句话也答不出口,想到刚才竟要亲手烧死孩子,再不敢看他,只垂首喃喃道:「不,我不是你娘亲,像我这样的人原不配做你的母亲,你……你快带我去见灭魂!」

孤焰背负起她,携着梦初一路往湘竹居而去,尹无艳在他背上感受着微薄的亲情温暖,心中既忐忑又欣慰:「我坏事做尽,却有一个好儿子,他生得这么俊又这么有本事,天下有几人及得上他?这一刻我能紧紧抱着他,纵然不能相认,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可……魇主定会将一切公诸于世,到时候,人魔二界都容不下他……」

三人行了一段路,孤焰但觉背后冰湿,一回头却见尹无艳泪水潸潸、爱怜无限地凝注着自己,丝毫不在乎将要见到灭魂,那样的眼神令孤焰心中一震,自己双眼为何会生得与她十分相像?其实不只眼睛,他五官依稀都有母亲清冷秀绝的模样,才令刑无任见之又喜又恨,起了收藏心,又在看出他是幽鬿与尹无艳之子时,妒火中烧,辱骂他是杂孽。

孤焰想起父亲教尹无艳琴曲时,曾说是娘亲所遗留,梦尘怎么也不愿相认,五失从前曾说他身上有正邪两道魂魄,其实就是人魔两魂,万般缘由令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心中一片冰凉,强自压抑几欲爆发的情绪,放下尹无艳,冷声问道:「妳为什么不认我?」

尹无艳像受了惊吓,嘶叫道:「我不是你娘亲!我不是!我怎会是你娘亲?我不是!」

孤焰见她惊慌否认,心中越加肯定也越加害怕,又问道:「妳究竟瞒着我什么?」

尹无艳一股劲地想道:「我不能再害他,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承认……」就厉斥道:「谁会有你这样的孩儿?你别自作多情,快带我去见灭魂!」她泪水如泉坠落,却拼命忍抑,全身竟都抽搐起来。

剎那间,孤焰已经明白自己的一生竟是由谎言所堆砌,是不容于他所深爱的魔界,从前对灭魂的怜悯如此可笑!他忍不住激动道:「妳为什么抛弃我?把我换了给别人,直到现在也不愿承认我?妳真觉得我是人魔杂孽、是耻辱嚒?还是我只是妳三无派和魔界争斗的棋子?妳叛夫弃子、背叛师门又背叛魔界,妳……!」他心口一痛,几乎窒息的跌坐在地。

尹无艳和梦初见他脸色苍白如死,同时惊叫出声,尹无艳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孤焰摀住心口,抬头冷笑道:「妳又何必假惺惺地在意我的死活?」他想起身却又摔跌在地,梦初赶紧相扶,叫道:「焰哥哥,你噬心发作了!你别再伤心……」她抱着孤焰几乎哭了出来,对尹无艳叫道:「妳不知道他从小受噬心折磨,不能伤心嚒?婆婆不是我亲娘,尚且十分疼惜我,妳为什么这样待他?」

「噬心」二字宛如雷轰电殛地闪过尹无艳心底,陡然间,她似迷糊又逐渐清晰起来,脑海中只映着一个森冷人影:「若不是他……若不是他……谁又能在魔界一手遮天交换了他们!可……为什么?」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不停扩大,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她知道那个人必有很大的图谋,不禁在心中哭求:「老天爷啊,我从来不相信祢,可此刻我只能祈求祢,求祢救救我可怜的孩子,我一条贱命原不足惜……」

孤焰借着虚境练就了残天八阕,噬心症实已到了最严重的地步,稍一不慎就要丧命,他直觉到有惊涛骇浪就要卷灭自己,却无法猜出是什么事情。他见梦初万分焦急不舍,一时镇静下来,想道:「为了梦儿,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随意动气伤心。这女人早就不认我,我不是好好活到现在,又何必向她乞怜?魔界容不下我和梦儿,正好完遂我俩退隐之愿,从此逍遥快活,再无牵挂!」就拉了梦初的手,道:「梦儿,我们走!我再不想见到她!」

尹无艳望着两人离去,心中万分凄苦:「你父君是我唯一的男人,当年漫漫战火里,有多少佼佼俊才、英雄人物绽放着光华,我却只看见了他,年轻气傲的我告诉自己,只有他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尹无艳,师父要我亲近他,我虽是被迫,心里却是愿意的……可是再多的深情恩爱也比不上魔主的宏图野心,我只能忍痛背叛他,才令我们一家三口走到了这地步……孩子,我从未好好照顾你,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只要我不在了,再没有人可以拿你的身世做文章……」

当年她虽然为了天下叛离魔界,但心中对情郎的爱意却未曾改变,甚至在生死边缘时,刑无任曾拿利剑相逼,她宁可一死,也不愿违背己心,所以她骄傲地跳下悬崖,没有半点退缩犹豫,但望着孤焰转身离去的剎那,她心底深埋已久的后悔蓦地冲涌了出来,竟是如此深刻而痛苦!

当年围绕在身边的众多男子,倘若她愿意任选一人,都不会带给这孩子如此惨烈的折磨,可她终究自私地顾全了情爱,却舍弃了亲情,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再也不会仰望骄世英雄,宁可选择一个最平凡却深爱妻儿的男子……

孤焰越走越是不安,只觉得前路像一团迷雾,自己每陷一步,都像要坠下万丈深渊,忍不住又带了梦初回头寻找尹无艳,想把事情问明白,却见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竟已自尽身亡!

孤焰顿然明白母亲一定有深切的苦衷,才会如此决绝,直到最后一刻,母子俩都不得相认,他不禁万分懊悔伤痛:「妳究竟瞒我什么?我已经长大了,又学了一身本事,难道不能跟妳一起承担?我宁愿跟着妳受世人唾弃、追杀,也要唤妳一声娘亲,妳为什么宁死也不肯承认我?」

他抱着尹无艳冰凉的尸身,但觉胸口揪绞成团,噬心将要发作,更有一股恐惧从心底深处漫延出来,彷佛化成无边无际的黑暗将要吞噬自己,因为他也已经想到能轻易交换魔君之子却不被拆穿者,必有崇高的地位、极深的权谋,甚至是自己深深信赖之人,这样的身份在魔界不出二个!

他探手入怀急想拿「醉生梦露」,偏偏离开魔界已久,这缓解之药早已用完,他委顿在地、颤声说道:「梦儿,我很痛苦,妳往前走半里路,左弯百步再右转半里路,那儿有一户竹篱人家,妳为我讨一点水来。」

梦初不疑有他,赶紧依言前去,孤焰望着她消失的身影,不舍地想道:「梦儿,我噬心症已到最后一刻,这一关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妳到湘竹居就会有人照顾,对不起……」他心中感伤,身子就更加痛苦,实已到了垂死边缘,在忍痛埋葬母亲之后就远远离开,躲到极偏僻的一处竹丛里,不让梦初回头寻见自己。

梦初担心孤焰病危,急急赶路,心中却越来越害怕,即使她从前曾经离开,也没有这么害怕,怕自己不能见他最后一面,未到半里路忍不住又折了回来,果然不见孤焰,只有血迹斑斑,她惊惶地在满山翠竹里不停寻找、声声呼唤,几度跌倒又踉跄起身,直奔了一日一夜,怎么也寻不见那白衫身影,她再也不支地颓软坐倒,茫然地望着漫天漫地的翠海波涛。

她从前虽受禁锢,总有魔界安稳保护,从未如此孤单无助,直到这一刻才发觉心中的回忆全是他,只等候着他、依恋着他,如果失去了这个从小依偎的男子,天地将变得苍白荒芜,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存在,又该何去何从。

忽然间,竹丛里里传来极轻微的闷哼声音,她赶紧起身寻了过去,终于见到一个绻缩在地上挣扎的人影。她从未见过孤焰噬心发作的情况,只觉得惊心动魄、万分惨烈,一时怔然木立:「太可怜了!他从小就是这样受折磨的嚒?我从来都不知道,灭魂哥哥说得不错……」她呆望半晌,才奔去抱住孤焰,痛哭道:「焰哥哥,我救你!我可以救你!」

当梦初再度以精元为孤焰治伤,孤焰痛楚终于稍缓,却感到内力从胸口急速流泻,他想到父君至今仍陷囹圄,一咬牙又阻止道:「不,我不能失去武功……」梦初只得缩了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孤焰好容易与梦初团聚,实不愿这样死去,与死神搏斗了逾一日夜,早已气虚力空,神思混沌,乍见到梦初倩影又出现,只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一时回光返照才生出幻象,他生息逐渐衰微,朦胧之中,彷佛看到梦初越离越远,再忍不住心中苦郁,唤道:「梦儿、梦儿,别走!我娘亲不认我、兄弟背叛我、天下人都容不得我,父君他……他……」他不禁苦涩大叫:「闇神是虚谎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谎言!我只有妳一个人了……」

梦初见他一口口鲜血染满自己雪白的衣衫,但觉心痛欲碎,低首亲吻着他,柔声道:「焰哥哥,我一定救活你,再不让你痛苦。」

夜凉如水,孤焰忽觉得一个光滑软柔的身子慢慢贴了过来、轻轻拥抱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暖羞涩地抚慰着他……

心中的悸动令孤焰稍减了痛苦,他刚恢复些许力气就深深亲吻着梦初、紧紧搂着她,怀中娇软的身子宛如受惊的春燕轻轻颤抖,那微然痛苦的细细喘吟、生涩腼腆的响应更激动他情意如火,恨不能将她全揉进身子里好好怜爱一番,却又怕她太过纤弱,无法承受自己的炽热狂烈。

「梦儿,别害怕……」他疼惜地吻着她的泪水、抚慰她慌乱不安的心、贴近她含苞绽放的美丽,感受着她款款流露的浓情蜜意,每一个动作都极其轻柔,生怕稍用点力就会捏碎了她、弄疼了她,此刻的他虽是天下间最有力量的男人,却也是最温柔深情的男人。

这一刻,天地浑融、圣魔相合,他深入那柔美纯圣的身心、紧紧结合,彷佛任何生离死别的血咒再不能阻隔两人;梦初虽感到羞涩、痛苦、害怕,却没有一丝退怯,反而像献祭般、燃烧着全部热情奉献给这个生命中唯一的男子、天命中的君王。

这燎原大火一起,两人便似全然交融,每一寸肌肤都紧紧贴触,再舍不得分开,第一次,他们真实地拥有对方,尽情地爱怜彼此,沉浸在天地间最美好的事,缠绵得有如天长地久……

深藏多年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如烈火狂焰爆发,排山倒海地教两人无法喘息,孤焰同时感到一缕异样的冰凉气息回窜入体,激发着他体内魔血沸腾不休、更贪求无厌,只沉醉在激情狂爱之中,彷佛着了魔般,恨不能将对方全吸融进自己身子里,直到梦初浑身冰凉、软柔如水,气息微弱得好似不能呼吸,他才忽然惊醒过来,忙放开了她,温柔地将她拥入怀里。

清风习习,激情过后的两人拥躺在幽幽夜色里,孤焰从背后环抱着美丽的妻子,贪恋着她娇躯的柔腻与馨香,直到今夜,他才发觉自己对梦初竟有着疯魔般的渴望,虽然感觉有些奇异,但想是深爱她又曾失去的缘故,此刻正是缠绵难已,再无心思多想其他,只沉醉地从后方亲吻了那雪白玉背、迷离长发,轻声道:「梦儿,妳终于回到我身边……」梦初娇躯微微一颤,忍不住默默流泪。

孤焰将长袍披盖在两人身上,问道:「梦儿,妳冷嚒?」

梦初微然摇首,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不冷,我只是想到你曾经为我画了像、随身带着,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可惜这儿并没有纸笔,不能画下梦儿最美的模样……」

孤焰想此刻若能作画是多么绮丽,心中也是情意荡漾,但实在无法变出纸笔,只得安慰道:「小傻瓜,就算妳老到像婆婆一样,在我心里还是那么美,不如以后在闺房里,我夜夜为妳作画。」

梦初轻轻回转过来,将身子全埋进他怀里,娇羞道:「不,这是梦儿第一次,是最美丽的……」

孤焰见她泪眼盈盈,如何忍心拒绝,就道:「妳闭了眼,我变出画给妳。」

梦初依言闭上双眸,柔声道:「焰哥哥,你别画得太快,我要你细细地看我,一笔一画地记住。」

孤焰很小就认识梦初,虽然知道她很美,却不曾如此细细品味,此刻那泛着采光的娇颜胴体毫无保留地展示于眼前,方觉得她实在美得惊心动魄,宛如悬于夜空中的一弯月玦,晶莹剔透、完美无瑕,不属于尘世。

明明刚才还紧抱在怀里,此刻他竟感到十分遥远、不敢亵渎,彷佛一切只是奢望与虚幻,他并不配拥有;但见她双眸轻闭、温柔含笑,又像幽夜中的白玉昙华,羞怯地绽放着妩媚娇艳、馥郁芬芳,却是用尽所有生气,只为留下一夜惊世绝俗的璀灿,美丽得令人不安。

孤焰将白色内衫展成画布,凝血于指尖,挥洒着乌雪长发、花容娇颜、丰盈雪胸、水腰秀腿、玉踝晶趾,彷佛以指尖将每一寸销魂迷人的滋味再轻轻抚触了一回,心中遗憾就算画技再好,也无法将这旖旎风光完整保留下来,此情此景实是深深烙印心底,永世难忘……

孤焰作画完毕,心中情意越加缠绵,以外袍将梦初卷抱到自己怀里,再将白衫画作摊在月光下。梦初见这画竟是以大片大片的鲜血所作,感动得热泪纷纷,但见孤焰画技超绝,以红染昙华衬托白皙玉女,非但不见腥怖,反而人花相增艳,婉秀之中暗吐春光,她不禁泪中含笑、连声惊叹:「真美!想不到梦儿在你心中是这么美!焰哥哥,你一定要将这画好好收藏,就好像梦儿永远陪在你身旁一样。」

孤焰极其敏感,听出话中异样,问道:「『好像』?妳不陪在我身旁又要去哪儿?」

梦初一愕,答不出口,孤焰沉了脸,假意生气道:「妳这个小妖女将大魔头迷得神魂颠倒后,又想一走了之?」

梦初噗哧娇笑道:「焰哥哥,你不需吓唬我,我知道你会生天下人的气,偏偏不会生梦儿的气!」忽然幽幽一叹:「倘若这辈子你能生个气给梦儿瞧瞧就好了。」

孤焰笑道:「好哇!小梦儿学坏了,居然不害怕我,看大魔头怎么生气惩罚妳!」他将长袍狠狠拉开,不理会梦初怎么喘吟求饶,又将那娇美的胴体吻了个遍才罢休。

梦初浑身酥软地倚在他怀里,桃颊酡红、迷眸欲醉,初始的惊惶痛苦早已化成满满甜蜜,撒娇埋怨道:「焰哥哥,你瞧瞧人家……」月光映照她皙嫩白艳的玉体胭红点点,宛如银白雪原绽满了朵朵小桃蕾。

孤焰看着自己的杰作,笑道:「梦儿太美了,我真是忍不住……」一时诗兴上涌,又轻啜她一口,笑吟道:「东风着急,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艳芳雪……」他双臂微收,让那滑嫩雪绵的身子更贴紧自己,低声道:「妳知道嚒?我恨不能要妳一百遍、一千遍……」①

从前他温柔中总带着疏淡,离去时更是潇洒,梦初虽知道两人互有情意,也不曾见过他这般甜言蜜语、热情地渴望自己,更不知男女间原来可以如此火热亲腻,她满心沉醉其中,早已忘了天地一切,也无所谓矜持羞臊,一双藕白的玉臂勾缠住孤焰颈项,绯红的小脸漾着甜甜微笑,腻声道:「你想要什么,梦儿都依你……」

孤焰虽满身热火,但感到她心口剧跳不止、气息浅促,也不敢再造次,温柔道:「我再吻一辈子也不够,但累坏了妳,我可舍不得。」就为梦初披穿衣衫,抱着她坐在古茂苍松底下,轻点她小巧鼻尖道:「现在妳满身都是我的印玺,就专属于我,以后没我的允许,再不准离开!」

梦初看他眼底微有一丝忐忑,轻声问道:「你怕梦儿离开嚒?」

孤焰郑重道:「是,我很怕。」从前他绝不会承认,更不可能说出口,但两人经历了生离死别、万般折磨,好容易重逢,这一刻美好得如梦如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竟是如此害怕,害怕这一切又是场华胥之梦、随时会破碎,尤其梦初太单纯,实在容易受人利用,他必需严重警告。梦初听他说得十分认真,只点了点头,静静倚在他怀里、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一场巫山云雨,孤焰已经知道错怪风小刀,圣女精元传予魔君相助一统天下,乃是魔界千年大喜,二人竟于无意中达成,闇神安排命运之玄奇,令他不禁心怀敬畏且有一丝迷茫。

月色西沉,满天星斗是如此华丽而迷乱,孤焰心中却是一片宁静与恬淡,什么伤心愁苦都已烟消云散:「我从前亏欠她的,日后定要好好补偿,倘若一生一世都能见着她的笑容,已是莫大福气,天下人怎么待我又何妨?」

他从前因为内疚,又怕自己身亡会留给梦初太大痛苦,总是极力压抑情感,此刻实不胜感慨:「我真傻,梦儿其实就是我的灵丹妙药,我却不敢靠近,还一直向外寻求噬心解法……」

他知道只要有梦初在身边,再大的痛苦也能渡过,再深的伤害也会释然,可是他却不知道两人单纯的亲蜜将为世间带来莫大的变化,更不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他感到梦初十分疲累,却柔情脉脉地望着自己,一直不肯安歇,就为她拭了额上汗珠,道:「妳睡一会儿,等天亮了,我先送妳回魔界,然后我得去救出父君,我答应妳,这是最后一件事了,以后我们就能朝夕相伴,再不分开。」

梦初微微娇喘、低声道:「焰哥哥,你想救父君尽管去吧,不如我现在就回去。」说着就要起身。孤焰原以为她是情意激荡才气息不顺,忽然发觉似乎自己的内力也暖不了她身子,心中顿生不祥,忙抱紧了她,关心道:「梦儿,妳怎么了?」

梦初垂首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我把精元给了你,所以有些虚弱,歇歇就好,我得走了。」

孤焰怎可能让她独自离开,仍是抱着她,只顾叮咛道:「回去之后,让婆婆好好帮妳调补,有什么需要告诉我,我曾说要带妳遨游天地,妳得把身子养好,」见梦初微有愁色,又道:「妳舍不得离开婆婆嚒?不要紧,我们可以带着她一起,东海泛舟、西漠骑马,妳喜欢先去哪儿?从前在梦里的事,我要为妳一一实现,再不是虚幻……」

梦初晶眸浮了泪水、哽咽道:「从前我一心想到外面,可是外面的风景再美,也比不上你一点儿好,我哪儿也不去,只要在你身边……」她知道走不了,纤手微微颤抖地从怀中拿出一片石笺。

孤焰见那石笺竟是「闇月语录」所遗失的后半片石页,十分惊愕,忙问道:「妳怎么会有这块石页?」

梦初低声道:「是灭魂哥哥给我的。」

石页前半段写的是天下一统的两道秘咒:「世无道,魔无情,乃敢与天绝。阴月日,圣女合,四时与俱灭。」

孤焰从不曾见过后半片石页,一直以为是被某一世魔君给毁了,想不到竟在梦初手里,只见上面大约写着魔君圣女一旦相合,魔君得了令天下沉眠的梦境灵力,将创造出原本不存在的第十三个月份,而圣女失了精元,就会气血尽失、魂归九天!

孤焰全身像一下子失血般的冰冷,蓦然想起梦初曾说过倩女离魂的故事,不禁痛悔万分:「雪洞分别时,她曾试着告诉我想陪伴我,可是会失了魂魄,我竟以为她是责怪我,我怎不问清楚,却任由她这么走了!」他颤声问道:「妳早知道会这样,为何还要嫁给灭魂?」

梦初低声道:「灭魂哥哥说你为魔界这愿望已受了太多苦,从前我什么也不懂,只任性地想和你一起,我看了这石笺才知道我不能嫁给你,可是又不想你失望……他说只要他取得了天应力量、完成使命,就会把天下还给你。」

孤焰心中一震,问道:「妳……是为了完成我的心愿?」恍然明白梦初不想死在他手里,免得留给他太大的痛苦,但又为了成全他魔界统一天下的宏愿,才舍命下嫁灭魂,她所做的一切无关魔界、无关使命,更不是为了灭魂,只单单为了自己!

他紧紧拥着梦初,道:「我不要什么一统天下,我只要妳在我身边,妳为何不明白!」

梦初听到他看重自己胜过天下,十分欢喜,在他颊上轻轻一吻,嫣然道:「原来灭魂哥哥说错了,你心中最牵挂的始终是梦儿。」

孤焰着急道:「别说了,我把精元还给妳!我要怎样才能把精元还给妳?快告诉我!」

梦初目光如水、深情无限的凝望着他,轻声道:「你受许多苦才练好那奇怪的功夫,又想救出父君,怎能把精元还给我?」

孤焰拼命为她输入内力,仍感到怀中气息不断消散,他心中恐惧不住加深,浑身已不由自主地颤抖:「梦儿,快告诉我!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把精元还给妳?」他见梦初不肯回答,慌急道:「梦儿,告诉我!求求妳别这样对我……」

梦初再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取回精元。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困在虚境里才和你成亲,没想到我们破出了虚境,你又噬心发作,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好这么试着救你,我一直祈求闇神,希望石笺上的话不是真的,可它果然是真的……」

孤焰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梦初如何忍受所嫁非人、孤单等死的煎熬,最后又是多么害怕地以性命承受他自私的欢愉,真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我总是牵挂魔界,为重责大任牺牲了她,她却一心一意只为了我而活……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他原本不愿意再动用第八重神功,却为了救梦初不得不为,然而,救她的同时却也葬送了她性命,回想着残天一道道誓言与血咒,他心中大喊、口里却吐不出半个字,只全身虚冷、如坠入一个无底迷渊!

他脑中转着千百种可能救人的法子,却似乎没一个管用,正当万分绝望时,陡然闪现一丝曙光:「不对!梦尘也与父君成亲,甚至生了灭魂,为何仍然活着?一定有法子!」

他赶紧抱起梦初拼了命往湘竹居飞奔,不断祈求:「梦儿,妳一定要撑住,一定要撑住!」只盼上苍垂怜,希望梦尘看在自己救她脱出天牢,和灭魂母子重聚的份上能施以援手。

他虽奔行如风,梦初在他怀里仍十分安稳,并不感到起伏波荡,说道:「焰哥哥,我们总相处在梦里,我从来不知道真实的你是怎么样?最后的时刻,我还想多听听你的事……」

孤焰想捡一件事来说,好让梦初感到欢喜,回想一生,却事事沉重,万般痛楚令他冲口道:「我看透所有人,却从不了解妳的心意,我自以为付出,却是害了妳,我只知打打杀杀,从没有好好疼爱保护妳,梦儿,求求妳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说『最后』……不要这样放弃……」

他身影明明如光如电,可短短的一里路竟似天遥地远,怎么也到不了,无止无尽的碧涛竹海遮挡着前路,他只能不停、不停地狂奔……

终于,竹舍就在眼前,他身未近、掌气已远远地轰去,竹舍的门破如飞絮,里面竟已空无一人!

「走了……」孤焰茫然地立在竹舍前,所有意志在剎那间崩溃,身子也像被掏空了般,竹舍里的人,一个是他舍命救出的娘亲,一个是万般原谅的亲弟,另一个是宽容背叛的下属,却在最需要的一刻,被三人无情地抛弃,他一生机关算尽,在这一刻竟无计可施,连心爱女子也挽救不了,只能紧紧抱着越来越虚软冰冷的娇躯,清楚地感受着她从指尖一分分消逝,什么也抓不住。

第一次,他感到如此恐惧,心痛得宛如被一分分撕裂,再也支撑不住地颓然跪倒,大声道:「我害了妳一生!妳不该遇见我、不该这样为我!妳为何不告诉我?妳怎能自己承担那么多?对不起!梦儿,对不起!对不起!」

梦初轻抚着他苍白如死的脸庞,柔声道:「一直以来,你就是我的天地,我从小只认得你、爱着你,只为你活着,自从你离开以后,我的心就空荡荡,魂儿也好似没了,你若死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可是没有我,你仍然可以好好活着。」

她伸着虚弱的手臂,努力抱紧了孤焰、亲吻着他的唇,心疼道:「可怜的焰哥哥,当初你若真爱上别的姑娘、远离我,就不会这么伤心了,偏偏你只对我好……我们都是被闇神选中、注定了命运,不管怎么分开,终究要走到一起、也走到了尽头,我从不后悔,只是舍不得你,对不起,我留下那么多痛苦给你……」

尽管孤焰心中一片混乱,却有一个声音清楚的回响着:「不!不是被闇神选中的!是有人刻意交换了我们兄弟,还把石笺割下交给灭魂,让我铸下这大错!究竟是谁取走石笺?为什么!」

夜空忽然缓缓飘下了雨霜,冰晶似的霜花漫天翻飞旋舞,宛如虚幻,梦初意志逐渐涣散,神情迷蒙地说道:「焰哥哥,你瞧,多美丽,我们是不是回到雪原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事,微微激动道:「那天……在思雪小庐里,我没有、没有对不起你……没有和灭魂哥哥要好。」

孤焰苦涩道:「梦儿,不要紧,都过去了,妳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再不会束缚着妳。」

梦初喘息道:「不,我瞧娘亲背叛了父君,你很伤心,我要你知道……我的心、我的人从来只是你的。」

孤焰哽咽道:「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我们错过太多了……」

梦初轻声问道:「你会记着我嚒?」

孤焰紧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柔声道:「妳的眉、妳的眼、妳的小指儿,从小就全印在我心底,连一根小发丝我也不会忘记。」

梦初心中甜蜜却更加不舍,低声道:「我错了,我不该让你画像,你不要记得太清楚才好,一年、二年就够了,十年就太多了,你记得太多太深,心里就容不下别的,一辈子都要独个儿伤心。」

孤焰道:「不,我十年也记得,百年也记得,我只有妳一个妻子,不需要别的……我会陪着妳,再不会让妳孤伶伶的……」他将手掌悄悄按在自己心口,忽然间,爆发千钧掌力!

那样的掌力本该毁山崩石、断骨摧筋,他彷佛也感到自己成了一地破碎,可又清清楚地知道那个虚空的躯壳竟没有倒下,只有翻涌的鲜血宛如无尽的凄苦悔恨满溢胸怀!

「别……」梦初感到突来的震荡,又见孤焰眼中透着一抹绝望的死寂、唇角流下血来,忽然明白他的意图,想伸手阻止却已经没有力气,只微微扯了他衣袖,虚弱道:「焰……你听我说,从此,我在你里面,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你活着,梦儿才活着,你曾答应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你不会骗我的,是不是?」

孤焰看着梦初已十分虚弱,却仍苦苦撑持着,不肯阖闭双眸,恍然明白她是多么挂念自己,他不断问自己,如今还能做什么,答案竟然只余下让她安心的走!

他努力压抑悲伤,柔声道:「是,我连同梦儿一起活下去,但妳也答应我,我已是妳夫君,以后有什么委屈都得告诉我,不准再自己受苦了。」

梦初露出一抹温暖笑意,轻声道:「我不苦,你一心爱我,梦儿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焰哥哥,」她轻轻一唤,语声是如此依恋不舍:「能成为你的妻子,我很欢喜,就算只有一夜,那已是胜过别人一生一世了……」

孤焰眼睁睁看着那双美丽晶眸缓缓闭上,宛如流星划过漫漫黑夜,照亮了希望又转瞬坠落,就像他一夜之间得到毕生痴想、释放如火热情、憧憬未来美景,然而所有一切却在狠狠燃烧后,全部化成灰烬……

十二年来、或者更久远以前,他早已忘了流泪的滋味,因为修练残天阕者,从来只能流血、不准流泪,尽管心早已烧烈成灰,长久的压抑、过大的哀伤竟令他茫然无所依、不知如何倾泄,只一动也不动、静静地望着怀中人。

梦初沉闭的玉容依旧宁淡而平和,宛如多年前那个被他无情地封入雪玉棺中的纯真孩子,从来无怨无悔,他慢慢伸出手拭去玉容上沾染的白霜,霜花却已落满他自己的长发和衣衫,寒霜冷气一丝丝渗入他身子每一个细孔,冰封住所有来不及的爱、流不出的泪水,剎那间他彷佛老了好几十岁,老到了没有大喜大悲,老到了灵魂也已苍白死去……

短短时间,他失去二个摰亲之人,真爱与背叛的煎熬、情欲与死寂的交替、残天与精元的冲撞,令他全身麻木,无法动弹,终于倒在月光下,身体仍残留着激情后的余温,内心却是绝望的冰冷,幸好他还有最后一丝希望,他的心很痛,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痛,如火焚身的痛楚却令他感到一丝欣慰:「应该是噬心要发作了吧?梦儿,妳等我……」

霜花一片片落在二人身上,时光一分分流逝,黄泉重逢的希望也一寸寸破灭……

除了体内真气冲撞,神思迷茫,他依旧无病无伤的活着,石笺上虽然没有载明,他却终于明白精元能修复伤病,魔君内存精元,自然不会再受噬心伤害,也就能练成残天九阕。这场天赐姻缘注定了他们紧紧相系、也注定了深深伤害,两人之间竟然只有一个能存活下来:「世无道,魔无情,乃敢与天绝,所以连心爱之人的性命也要无情地夺去……得到的是齐天之寿与千年孤寂……」他总以为先走一步的是自己,早知道结局如此,他一刻也不会离开她……

从小他受尽噬心折磨,无不盼望能去了这痛苦,如今,却痛恨噬心不发作,身心煎熬下,终于渐渐闭了眼、沉沉昏迷,恍惚间,似坠入一个永远无法清醒的梦……

梦中风雪纷然、天地寂寥,他孤独地抱着冰冷的尸身在雪原小洞里,慢慢捡拾碎了一地的回忆,一片、一片,彷佛永远也捡拾不尽,除了更深更深的绝望,已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耳畔却依旧回荡着梦初轻轻吟唱的小曲:「他是个矫帽轻衫小小郎,我是个绣帔香车楚楚娘,恰才貌正相当……我一年一日过了,团圆日子较少;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天光渐亮,白衫上的霜雾渐渐融化,模糊了鲜血作的画,那些热情绽放的血水,宛如年少沸腾的青春,终于一滴一滴流尽,流逝了多年的深情,也流逝了伊人的芳华。

昊星因魇主要逼迫梦初婚事,也赶到九荷山,她远远见到一个年轻男子躺倒在地,怀里紧紧抱着一名少女,两人相拥至深,彷佛至死也不愿分离。她默默凝视这曾在幻影中见过的俊美男子,此刻发上、衣上满身霜白,宛如沾染了无尽风霜,不禁心碎落泪:「他这一生是再容不下别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孤焰终于苏醒过来,当他再度睁眼重看这世间,眼中一切已然变了,天地何曾有情?不过是一片空荡冰冷,人间何曾有情?不过是徒自痴想、空留遗恨。

昊星柔声道:「我为你安葬了梦姑娘,你不会怪我吧?」

「多谢了。」孤焰知道自己是无法看着尘土湮埋了梦初,口气虽淡,却是由衷感激。

昊星更轻声问道:「梦姑娘为何……」

「是整个魔界一齐逼死了她,我是祸首。」孤焰的声音很冷很淡,彷佛说着不相干的事,却令昊星不寒而栗,除了这短短几字,沉默的冷气已隔绝了两人。

孤焰径自来到梦初墓前,以指气在石碑刻下:「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爱妻梦初之墓。」他随手摘了一叶翠绿,低眉含叶、轻轻吹曲,叶笛声如泣如咽,娓娓诉说曾有一个女子只为自己活着,在风雪之中深情依偎,在漫天大火里相互扶持,也曾刻骨铭心的痴缠爱恋,然而,一切的故事随她猝然逝去,已灰飞烟灭……②

他脸上容光焕发,没有丝毫哀伤,一曲情尽,只缓缓起身前行,穿过了碧涛万顷的苍翠松竹,踏上未知的天涯长路,身影平静而苍然,彷佛七情六欲都已被抽离,远远地超脱在这庸俗的红尘之外。

(注①:「东风着急……艳芳雪」改自宋、韩元吉的〈六州歌头〉「咏桃花」)

(注②:「玉骨那愁瘴雾……不与梨花同梦」取自苏轼悼爱妾朝云「西江月·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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