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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计命天局

柔柔月光从窗口洒入,将窗台几盆「黄莺翠」晕染成一片金黄秋色。

风小刀昏昏沉沉中,感到自己躺在细腻软绵的被窝里,盖着一条香气淡淡的绣被,如此馨香舒适,令受伤的他睡意更浓,然而恩师惨逝、杀父大仇、兄弟断义的悲郁,却令他不由自主的泪满衾枕,痛哭无已。

忽然有一个温柔声音挨到耳畔,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不哭、不哭,乖,好好睡……」女子哼着哄小宝宝睡觉的曲儿,又拿手绢擦拭他脸上泪水。

风小刀微微睁开一丝眼线,朦胧中,似看见一张美艳如仙的容颜,温婉地微笑着,他伸手想抓女子的手,却抓了个空,不禁喃喃叹道:「仙歌,妳真回来了嚒?还是我已经死了?」

女子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回来了。」笑容里却掩不住无尽的疲惫苦涩。

风小刀倾泄悲恸后,再度沉沉睡去,此后昏睡多于清醒,迷茫中似乎有一名女子温柔地照顾自己,他偶尔微睁了眼,总会见到那美丽容颜,他下意识地抓紧女子的手,一瞬间又沉沉昏去。

「这儿是……」不知经过多久,他才真正苏醒,眼中所见床架十分精雕细琢,罗幔也是粉丽飘逸,枕被、房室弥漫的尽是菊花香气,墙上还挂了幅字画「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①

风小刀虽无文采,却能体会诗中所述情人阴阳两隔、从此只余菊香杳杳、黯然消魂的意境,他不禁心中生疑:「这儿究竟是哪里?是谁救了我?」他伤势仍重,就扶着床柱、墙壁慢慢走到窗台前,往外一看,却是惊愕万分。

庭外一片灿灿流金,藕衫女子蒙着面纱优雅地坐于满园菊色中,凄婉的身影、炫目的金光逼得风小刀不敢直视,东篱居中缠绵缱绻的情景却是历历浮现心头。

两人就这么隔着窗口怔怔对望,女子轻唤道:「你不过来嚒?」

风小刀沉缅许久,强压下心中波涛,才颤声问道:「妳是谁?」这一问,是鼓足勇气打破自己幻想,承认伊人已逝、此情不再。

女子低声道:「你为何不过来揭开我面纱、亲眼瞧瞧我是谁?」

风小刀道:「无论妳是谁,谢谢妳救我一命、妥善照顾我,最后,还弥补我心中遗憾,但我无以回报。」

女子柔声道:「风大哥,你不需回报我,是你赐予我重生,我愿意倾尽一生来抚慰你心中伤痕,让你也能重生。」

风小刀怅然道:「对不起,妳不是她。」

女子道:「我会比她好。」

风小刀道:「在我心中,她是她、妳是妳,没有谁可以替代谁。」

女子一咬朱唇,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大小姐!」风小刀见女子要走,隔着门墙急喊道:「我师父死在魔头手里,他们就要祸害天下,剑阁得赶紧打铸荒尘刀,再迟就来不及了!」

公子蒻轻轻嗯了一声,并未答话。

风小刀拿出怀中的非烟雪囊,道:「不灭火种就在这里,现在万物齐备,请剑阁快点铸刀!」他见公子蒻并不答应,更加恳切说道:「大小姐,算我求妳,请妳向阁主说情。」

公子蒻柔声道:「风大哥,你不需求我,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办到。」她微叹口气,才道:「其实爹爹早已研究过你的身形和刀法,你既擅长双刀,这荒尘刀也应该铸成一对儿才能合用,只要你和我一起闭关半个月,神刀就能大成。」

风小刀惊喜道:「原来如此,多谢妳了,我也得去谢谢阁主。」

公子蒻道:「那倒不必,你曾派人送来七绝宝剑和三魂珠,无邪又送来喜爱命树的树根,爹爹研究这几项事物后,知道神刀有望铸成,欣喜无已,连着几夜赶写铸刀秘籍,最后油尽灯枯而逝了,此刻剑阁是由我作主。」

风小刀悲叹道:「原来连阁主也……大小姐需节哀、更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小刀能做的,我定会尽力帮忙。」

公子蒻道:「爹爹身子不好,这一步是迟早的事,幸好有你帮老人家完成心愿,他写完秘籍是含笑而去的,剑阁上下都很承你的情。」

风小刀点头道:「师父在天上也算多了个老友谈心。」他想阁主已逝,不知公子蒻技艺如何,不放心地再次问道:「荒尘刀只需半个月就能铸成?」

公子蒻微笑道:「只要风大哥肯和我一起铸刀就成了,相信这是天运使然,魔界气数已尽!」

风小刀安了心,道:「好,我先回无间交办事情,就立刻回来。」他急着想起身,却连走路都困难,想到结义大哥毫不留情地送自己一掌,心中实不胜唏嘘。

这一剎那,他脑海忽然闪过一个惊惧念头,两人相识结义以来,他虽然知道孤焰修为极高,却从未见识过其真正身手,这个大哥一直讳莫如深,应该是刻意隐瞒,不显露底细,直到这一掌才展现出魔君惊人的实力,魇主说得不错,没有荒尘刀,自己连半分胜算也没有!

公子蒻见风小刀太过逞强,安慰道:「不必着急,我早已派人通知无间,从现在起,我们只需专心铸刀就行了,你先好好休养。」

风小刀此刻特别挂念路潇遥,道:「多谢大小姐设想周到,但我还有些私事需要处理,完事后会尽快回来。」

公子蒻不悦道:「你若能四处奔波,为何不能走两步路过来我这儿?难道我们真要一直隔着门墙说话嚒?」

风小刀不明白这大小姐为何突然又发火,委婉解释道:「前些日子我伤势还重,起不了身,现在我要离开,自然会过去向妳道别。」

公子蒻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我从偿愿谷医治回来,都还未卸下这纱巾,即使爹爹要看,我也不给看,因为……我真希望你是见到我恢复容貌的第一人,我……一直等着你,可是你为何就是不肯过来?你怕我嚒?」

风小刀想到阁主临终前也不能见到爱女恢复容貌,是带着遗憾辞世,心中顿觉得公子蒻实在太任性,但听她语气十分委屈,这一切竟都是为了自己,又感慨无语,不知如何响应。

公子蒻却已越说越激动:「我知道你没有勇气!你怕见了我之后,就不再喜欢路姑娘了。」她颤抖着手慢慢取下面纱,毫无掩饰地对着风小刀,轻声道:「难道你真要放弃我们重聚的机会嚒?」

「重聚?」面对菊仙歌的遗愿,风小刀再难压抑心中波涛,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这张凄楚绝美的容颜曾经令他痴狂迷恋、沉沦难已,甚至九死而不悔。伊人殇逝,内心那道伤痕既深刻又纠缠,他不敢剥离、甚至连碰触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任由它痛苦地淌血,如今「她」又活生生地回到面前,自己究竟应该如何?

公子蒻满心期待两人欣喜重聚的情景,岂料风小刀居然不领情,她美丽的面容一时僵凝,许久才冷声道:「你伤势未愈,神志还不清楚,先歇息吧,现在的你,连剑阁都走不出去!」说罢即掩了面纱离去。

风小刀颓然躺回床上,心中百感交集:「老天给我一个机会弥补遗憾,不就是让我好好珍惜?我怎能辜负『她』?」

这一夜,他辗转难眠,倘若拒绝这份情意,就拿不到荒尘刀,非但大仇不得报,再过不久魔军来犯,中州更会生灵涂炭,眼下局势,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在内心深处,他何尝不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寻回心中影子,好好爱护「她」。

外在的天下重担、内心的渴望挣扎、身体的创伤疼痛,都逼迫着他应该如何取舍才是最好的决定:「难道我和遥儿经历许多磨难,好容易走到这儿,仍要分开?但此后一生,我对着『她』,究竟当她是仙歌还是大小姐?难道我真要一直自欺欺人?」他感到身心都十分疲累,几乎无法再坚持下去,更无法回答自己。

翌日,天才微明,公子蒻就来探望,却只坐在满园菊色里,没有出声打扰。她静静凝望着窗纸上的人影,回想从前最消沉绝望的时候,是这个男子带来一丝温暖光明,她是真心想待他好,为何自己已万般委屈,他却不懂得珍惜。

高高在上的剑阁大小姐从来不讨好别人,日复一日,两人隔着门墙相对无言,偶尔客气疏离的问候,却只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

风小刀恢复许多,就急着收拾包袱离去。公子蒻在窗外瞧见,慌急道:「你去哪儿?没有荒尘刀,你是去送死!」

风小刀问道:「那么剑阁肯为天下苍生铸刀嚒?」

公子蒻道:「我不在乎什么天下苍生,我只会为你铸刀。」

风小刀道:「多谢大小姐这段日子的悉心照顾,小刀告辞了。」

公子蒻怒道:「你我原本就有婚约,我一直相信你会遵守诺言,你怎能一走了之?好!你要走就走!但走之前,得先看看桌上的东西。」

风小刀推开门向公子蒻走去,见桌上摆放了二个盒子,左边盒子里是一本小册,封皮写着「铸刀秘籍」,右盒里却是一封红色婚帖,落款「无邪门」敬邀!

公子蒻道:「你想铸刀就必需闭关大半个月,不能去阻止无邪婚典,你选一个吧!」

风小刀这才想起昏迷中女子哼唱的小曲,是幼时和路潇遥在清水无崖大打出手后,自己哄她睡觉时所唱的童谣,恍然明白:「是遥儿救了我,还将我送来这里!她不想我为难,就故意先和木兄弟成亲。」

风小刀望着眼前这张美艳凄楚的容颜,内心涌起一阵阵激荡,感动复感伤,自己的确曾许下誓言要守护她,也真心希望这份感情能永世不渝,然而,在一次次跌入黑暗底处,无法自拔时,是另一道鹅黄身影暖如阳光、煦煦照亮着前路,爱也好、恨也罢,所有痛楚总能被路潇遥的温暖笑容给抚平融化,当自己被所有人弃绝时,是她拼命拉着自己不肯放弃,如今她放开手,却是为了成全。

蓦然间,风小刀心中一片雪亮,他虽忘不了黄花凋零的哀伤,却也永远记得千佛石窟里那一抹灿烂阳光。

历经了沧海桑田,纵然内心的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却是早在雪狼峰走上叉路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和菊仙歌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原点,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无法坚持到最后,终于背弃了对「她」的誓言!

他走过去抱住公子蒻,心底涌上无尽的怜惜不舍,温柔而哽咽地说道:「仙歌,对不起,我的确是背信之徒,再不值得妳牵挂,对不起!」

公子蒻紧紧抓住他的双臂,软语求恳道:「不要走!风大哥,请你不要走!你喜欢的人原本是我,可是为什么我们竟会走到这地步?我们可以重新来过,我可以弥补你心中遗憾,帮助你报血海深仇、完成除魔大业……」如今她已是倾城绝色,原本的骄傲光采反而一点一滴黯淡下去,美丽的眼眸蕴满了泪水。

风小刀道:「妳问过自己是谁嚒?」

公子蒻昂起玉首,轻声却坚定地道:「我不在乎,你当我是谁,我就是谁。」

风小刀放开了她,歉疚道:「我从不希望有谁像她一样,如果妳知道她的际遇,会庆幸自己不是她。」

公子蒻柔声道:「当我终于重生,我是那么欢喜、那么感激,我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你赐予的,我要用最美丽的模样回报你一生一世,可是……」她深吸一口气,恨声道:「当莫非问告诉我这是你深爱女子的容颜,那感觉就像从云端摔到地狱,你怎能让我一辈子活在她的阴魂之中?」

风小刀温言道:「大小姐,不要这么折磨自己,这原本就是属于妳的,当初我为妳取回容貌,是希望妳能寻到一个疼惜妳的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不是为了让妳更痛苦。」他留下不灭火种,拿了红帖即转身离去。

公子蒻再顾不得衿持,起身从后方紧紧抱住他,道:「在我容貌丑陋时,没有一个男子像你那么疼惜我,我还要去找谁呢?魔界要复仇,你出去就是死路一条,我绝不让你离开!」

风小刀轻轻挣开了她,依旧向前走去。公子蒻望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再忍不住痛哭失声、低吼了起来:「你看着我时,心中想的是那个下贱女人,她明明是个小偷,偷了我的美丽、我的人生、还偷走你的心,教我每次看着镜子,不只痛恨你,更痛恨自己,我不要这张脸!我宁可毁了它!没有我,你什么也做不到,你师父不会暝目的!」

「从前妳的容貌虽丑,心却很美,不要这样——」风小刀深吸一口气,道:「把自己的心变得丑了!」他翻身上豹,缓缓向外前行,却从前方的金柱映影中,惊见身后的公子蒻取下脸皮抛丢在地上,又恢复原本丑陋的容貌,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回头。

「我早就说过妳不会要这张脸。」公子蒻身后缓缓走近一条紫袍人影,优雅地俯身拾起那张脸皮,拎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正是莫非问!

他轻摇折扇,微笑道:「世人总喜欢徒劳自苦,风岛主是、妳也是,幸好我没真为妳换上脸皮,否则连我也要做一回傻子!」

「不!」公子蒻一咬牙,又取回脸皮,道:「你为我真正换脸,我还要嫁给世上最丑的男子,让他一辈子内疚难受!」她冰雪美丽的容颜透着绝望死心的惨淡。

莫非问瞄了她一眼,心想:「妳想令风岛主难受,恐怕最难受的是妳自己!」想到有二个人要终生受煎熬,大觉有趣,哈哈笑道:「大小姐果然聪明,想出这绝妙主意!这回我医枭破天荒打个大折扣,只收一半酬劳!」微然思索,笑道:「大小姐要丑夫婿,我倒可推荐一个人!」

门外是灰冷的天空,小小雨粉轻轻飘落,沾上风小刀衣襟,他虽拿了婚帖,却不打算去阻止婚礼,因为与世无争的羌族、有情有义的木沙夷,无疑是路潇遥最好的归宿,现在他最该做的是去找一把好刀,然而天地虽大、前路茫茫,除了剑阁,哪里还能有诛魔的刀?他每一步离剑阁越远,就离死亡越近!

然而意外总是提前来到,风小刀才走出剑阁山城腹地,大批江湖群雄已集结在前方,纷纷喊道:「风岛主来了!风岛主终于醒了!」「魔界要大举兴兵,大伙儿特意来迎接风岛主,请您一定要再带领大家共抵魔祸,我们都誓死跟随!」

正当群雄欢呼不止,剑阁门开,纵出一骑,喊道:「风岛主请留步!」却是公子益追了出来,驰到众人面前,停马拱手道:「各位英雄,我剑阁有一好消息要宣布,风岛主历经千辛万苦,已取得所有铸刀宝物,相信荒尘刀不日可得!」

群雄听对付魔君的神刀有了着落,精神为之大振,都欢声雷动,公子益却是语气一落,沉叹道:「老阁主辞世前虽已留下铸刀秘籍,大小姐也能领略其中关窍,偏偏她是个女子,腕臂力道不足,无法铸成神刀,必需有一位刀艺高超的男子相辅佐才行,我们这几个老头子对刀法并不在行……」

众人欢喜道:「要找使刀的高手有什么难?风岛主就是现成人选!」

公子益蹙眉道:「但这事有一难处,我剑阁的铸刀神技不能让外人知晓秘诀……」

众人七嘴八舌道:「都什么时候了,剑阁还这样刁难!」

公子益拱手道:「各位英雄见谅,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不敢做悖逆子孙,否则将来怎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众人又大声吵嚷,公子益故意等群情万分激动,才大声道:「各位英雄少安勿躁,其实这事并不难,是两件好事并做一件……」

众人都安静下来,公子益微笑道:「风岛主曾为我剑阁运送兵刃,当时的酬赏就是大小姐的婚事,也就是今日的阁主,只要今晚把这婚典给办了,大伙儿赏脸留下来喝杯喜酒,这事就成了!」

群雄欢呼更盛:「益老,你真会卖关子,这是天大喜事,竟闹得大伙儿白担心一场!」都连声恭喜风小刀,却见他脸色冷然、不吭半声,炯炯精光只专注着人群一隅。

明眼人不禁暗暗忧愁:「当时在无间岛上,莫非问曾说剑阁大小姐丑如嫫母无盐,性子又骄蛮如虎,风岛主怎肯娶她为妻?剑阁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要借机逼婚……唉!少年英侠桃花多,就不知是桃花劫还是桃花煞?」众人想婉转劝进,却不知如何开口。

姬伤英知道风小刀向来侠义心软,忙说道:「恭喜!恭喜!中州数百门派,无间始终领袖群伦,今日更是群侠服膺、威风赫赫,正是因为风岛主仁心大度、义勇当为之故,不知有多少名门淑女想攀上这门亲事,但放眼世间,也只有剑阁的千金闺秀才匹配得上,你们双方一是武道领袖、一是兵刃翘楚,实在是门当户对、可喜可贺!」

白道侠士赶紧齐声附和:「中州从此武道、兵道两相辅佑,将更无坚不摧,还怕什么妖魔犯境?当真是天下大喜!」

哭笑不得生想黑道绝不能落后白道,他想风小刀向来重情固执、不求名利,就道:「娶妻当娶贤德,哪管什么势力结合?照我说,最珍贵的是大小姐铸刀送刀的那份心意,在南疆时大伙儿可都是有目共睹,我黑帮也恭喜风岛主得个善体人意的贤妻,这天赐良缘真羡煞旁人也,风岛主,你跟大小姐的喜酒,可会邀请我们黑帮吧?」

黑帮群雄着意结纳,也欢呼道:「不错!你不请,我们就自己来!非喝上喜酒不可!」

风小刀知道此刻若是断然拒绝,非但千年等待的神刀从此湮没,自己更成了千古罪人,只得婉言推拒:「承蒙剑阁看重,小刀实在不胜感激,但我是一介粗鲁武夫,向来纵意江湖,并不会怜香惜玉,怎配得上千金之躯?将来恐怕会误了小姐一生。」

公子益冷冷说道:「传说风岛主已另结新欢,左右逢源好不快活,但大小姐单纯善良,从不愿以一字半语相诘问,又说如果你另有钟情,应当成全。但南疆之战,风岛主当着天下人面前,以姑爷身份命我这老头子击发火炮,众人皆可作证,剑阁也相信你是守约之人,难道危厄一过,风岛主就翻脸不认账?」

风小刀顾及公子蒻名声,不愿说出自己其实从未答应这桩婚事,只一力担下负心毁约之名,拱手道:「益前辈,是小刀处事欠缺周详,但我心意已决,还请阁主体谅,莫要为小刀私事连累了天下苍生。」他策骑缓缓往前进,直来到一名戴着笠帽、身着灰衫劲装的小子面前停下。

那小子原本就用笠帽遮住容貌,见风小刀骑着黑豹朝自己过来,仍不禁向后一退,头更低了。

风小刀也不管旁人奇怪的眼光,只盯着眼前人轻声问道:「妳来了?」

灰衫小子微微一颤,仰起头道:「小师叔,你答应吧,大局为重。」竟是路潇遥。

天地希声、雨粉霏霏,四周一片静默,此时所有人都在等风小刀的答案,两人却是四目交投,再也没有旁人。

山神庙初遇,在那个风雨夜,她第一次陪着他,之后的点点滴滴始终温暖着他的心,如今又是风雨飘摇,他怎能放开她的手?

风小刀骑在腾风上,俯身伸出手给路潇遥,微笑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吧。」

路潇遥微微一愕,俏丽的玉容染上一抹红晕,握了他的手轻身上豹、坐在后方,再不顾众人目光,玉脸紧贴着他宽厚的背,双臂温柔地环住他的腰。

群侠见他二人当众亲近,完全不顾剑阁面子,一时不知如何劝说,还是姬伤英脑筋动得快,赶紧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寻常男子也是三妻四妾,更何况像风岛主这样的大英雄,自然有许多姑娘倾慕,只要她们肯相安无事,那便一起娶了又何妨?就不分大小、平妻而论,我们男人若不大方点,难道真要害姑娘们一生伤心,当个老姑婆?那才真是造孽!」

公子益愤然大声道:「我剑阁大小姐何等尊贵,岂能与人平起平坐?」

姬伤英又道:「益兄何必生气,分个大妻小妾也就是了……唉哟!」

田太君越听越怒,一把拧了他耳朵骂道:「臭老怪!你越说越不象话!什么三妻四妾一起娶了?什么老姑婆?你是笑话我不?」

姬伤英叫道:「唉哟!我是说风岛主,我这丑怪老头哪能和他相比?也只有妳这大慈大悲的小美人儿才肯收留我!」

田太君这才放了手,大声道:「照我说,强摘的瓜不甜,要娶要嫁都应该情投意合,才会一生快活!否则我何必等个七、八十年,才等到你这个臭老怪?就是你才能哄得我欢喜!风岛主想娶谁就娶谁,你们这些小崽子啰啰噪噪个什么!谁要害怕妖魔,赶紧夹尾巴逃命去,别老指望别人!」

公子益也大声道:「不错!我剑阁夫婿虽不必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却得是有情有义的好儿郎,需一心一意善待大小姐,什么三妻四妾,那是想都别想!」

风小刀握紧路潇遥的手,朗声道:「还请各位英雄让道!」

众人却你一言、我一语地团团围住两人,议论纷纷,白道尚好言劝进,黑道却越说越难听,尽指责路潇遥是祸水,风小刀自己不打紧,却不舍路潇遥受委屈,忍不住大声道:「从前我入了魔,你们全来逼杀我,是谁始终不肯放弃,以一个弱小女子力抗天下人?可是你们今日为了一己之私,就教我放弃她,我可以和你们共抗强敌,甚至战死,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她!你们谅不谅解,说我自私自利也罢,不适任领袖也罢,我偏偏就不顾大局,只顾她一人!」

群豪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毫无转圜,尽错愕无已,风小刀心想得强行闯过才行,一摸腰间,才想起自己已无宝刀,却触到那条金龙鞭,忆及公子蒻赠鞭时的款款情意,不禁想道:「我既拒绝这门婚事,怎能再用她相赠之物!」手臂一扬,金龙鞭唰一声长甩出去,竟如疾箭般越过数百人头顶、射入了后方剑阁大门的铜梁!

众人见他露这手绝技,惊愕得鸦雀无声,风小刀一提缰绳就策骑飞奔出去,群雄再不敢拦阻,都纷纷让路,雷海怒道:「风岛主为大伙儿做的已经够多了!剑阁不肯铸刀,魔界若灭了我们,你们会有好日子过嚒?」

公子益道:「我剑阁家底丰厚,机关精巧无人能破,只要封闭山门,要自给自足几个世代也不成问题,根本不必管外面妖魔作乱!」

风小刀传声笑道:「是嚒?益前辈不妨查查酒窖里的佳酿是不是少了七十八坛!」

公子益脸色大变,急传人去点酒,发现确是如此,那七十八坛酒自然是当日被孤焰盗走,拿去清水无崖山脚下与风小刀共饮。

风小刀又提气将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回荡在剑阁山城间:「无论神刀铸成与否,一个月后,我必会与魔君决一死战!」

两人奔驰了一段路,离开纷扰的群众,风小刀握住路潇遥环抱自己的手,不禁感到一阵温暖畅快:「我几次对不起她,她却总是舍不得我,这一回,我总算没亏负她了!」

在路潇遥指示下,两人进入一隐密森林,穿过几许小径,来到一小木屋前。山色缥缈、翠林葱茏之中,小屋彷如遗世独立,显得格外幽静,庭前摆放一张石桌和两只小石凳。

风小刀停下腾风,随着路潇遥进入木屋,只见屋内十分洁净朴素、一应俱全,似是有人长年打理,路潇遥解释道:「这是我无邪门在中州的一个小驿站。」

风小刀问道:「妳怎会来到剑阁?」

路潇遥微叹口气道:「我来瞧瞧你这臭骡子是不是又傻得去得罪全武林?谁知你半点也不听人家劝!」

风小刀道:「我唯一对不起的是木兄弟,他是个好人,改日我得向他赔罪去。」

路潇遥低声道:「那倒不必,木大哥前日里娶了个美娇娘,正快活得很,你没看手中婚帖嚒?」

风小刀一楞,忙拿出婚帖、打开来,才瞧清里头写的是两人的名字,地点正是这山中小屋,喜日却是明日!他欢喜得大力搂抱住路潇遥,笑道:「好哇!原来妳术法大进,早算出我对妳死心塌地,一定会选择婚帖来到这儿!」

路潇遥双眸一黯,道:「我不知道,人的心时时在变,是最难测算的,连最高深的术法也测不了、换不了,其实你想怎么样,我半点把握也没有,而且魔界执意要找你报仇,你留在剑阁才能取到神刀、保住性命。」

风小刀赶紧道:「我不需要剑阁保护性命!」

路潇遥玉首轻垂,沉默许久,又道:「那日我送你到剑阁,看见大小姐的样貌,我就想……你终于能和『她』重聚了,你应该会希望留下,总胜过我们彼此相对,却一辈子瞒着心事来得好……」她轻轻推开风小刀,径自向外走去,没有回首瞧他一眼。

风小刀一时呆愕,想从前不管如何困难,她始终深情不移,如今两人再无阻拦,她反而冷漠推拒?但觉女人心实比武道还深奥难懂,只得乖乖跟随在后,不敢出声。

两人在林间左弯右转,走了约半里路,眼前赫然出现一座土坟,风小刀心中一震,看着墓碑上镌刻的伊人芳名,终于明白了路潇遥意思,他可以拒绝同样面貌的公子蒻,但真能面对心中阴影嚒?他感到相近情怯,脚步是如此沉重,不禁怔然许久。

路潇遥轻声道:「当日莫非问为大小姐换了容貌后,把菊姑娘的尸身随意丢弃在荒野里,那时你魔茧发作、神志不清,我才为她收了殓。」

坟前清香杳杳、鲜花素果摆放整齐,显然路潇遥常派人打理,风小刀敛了心神走上前去,俯身拿起旁边早已备好的香火祭拜一番,又凝望许久,才依依不舍地回过身来,挽起路潇遥的手,道:「多谢妳,我们回去吧。」两人又缓缓走回石屋,并肩坐在屋外树下,一路上却始终沉默无言。

夕阳余晖映照着路潇遥灵秀俏丽的脸庞,宛如云彩彤霞般,散发着娇艳柔和的光芒,可是这样美丽的容颜却染了一抹愁悒,令风小刀心中涌生无限爱意,又愧疚怜惜,终于鼓起勇气坦言道:「遥儿,对不起,我这一生是无法忘记她。」

路潇遥道:「我知道。」

风小刀歉然道:「我总是伤妳的心。」

路潇遥道:「我知道。」

风小刀叹道:「我一次又一次令妳失望。」

路潇遥柔声道:「可是,每一次失望就是下一次希望的开始。」

风小刀诚恳道:「我已亏负妳太多,实在不应该再提出任何要求,如果妳愿意让我在心里留个角落记念她,我定尽一切所能来回报妳。」

路潇遥叹道:「这就是你的心底话嚒?」

风小刀苦恼道:「我真想全心全意对妳,可是我心中已经有了破口,不管怎么努力,始终也无法愈合。」

路潇遥轻声道:「你和我越亲近,越让你记起菊姑娘,也越感到亏欠她?」除灭魇主后,风小刀一直没有来见自己,她就知道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道难以言喻的冰墙。

风小刀点点头,歉仄道:「妳生气嚒?」

路潇遥道:「不,你愿意说出来,我很高兴,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对我说。」

风小刀才松口气,谁知路潇遥两指暗藏叶片,使劲在自己手臂狠画一刀,风小刀吃了一惊,更觉得万般歉疚,不禁气恼道:「遥儿,妳心里不快活,尽管揍我出气,要杀要剐,我都随妳,妳怎能伤害自己?」

路潇遥却撒娇道:「我伤在右臂,自己无法敷药,你不帮我嚒?」

风小刀赶紧拿出玉肌冰露,小心翼翼的敷上,道:「是!是!我傻了,我该帮妳止血敷药才是。」

路潇遥道:「我受了伤,你会不会帮我细细上药、小心照料,一直到它复原为止?」

风小刀想姑娘家最爱惜外貌,若这么留下疤痕,可是遗憾了,忙安慰道:「那是自然,我一定小心照顾,不让它留下疤痕。」

路潇遥道:「如果逃避着不去管它,只会化脓溃烂、更加严重,如果伤在自己不能上药的地方,就应该让亲近的人帮着医治。」

风小刀顿然明白她的用意,低声道:「可是伤口太深,就算复原了,还是会留下痕迹……」

路潇遥学着他的口气,道:「我一定小心照顾,不让它留下疤痕。」

风小刀心中感动,不舍道:「妳有话劝我,说说就好,何必伤了自己?」

路潇遥道:「倘若你听我劝,就不会避着我了!」

风小刀吶吶道:「那妳也该割在我身上。」

路潇遥娇嗔道:「那是我心疼,我可没这么傻!何况你在人家闺房里细细上药,我从没享过这福份,我也想试试那是什么滋味!」

风小刀尴尬道:「去雪狼峰时,我不也照顾妳?」又在她额头轻轻吻落,道:「我傻,妳却比我更傻。」

路潇遥感到无形的墙终于破了开来,轻轻偎入风小刀怀里,柔声道:「大哥,你身上每一道伤痕是你走过的路、遭遇过的伤痛、克服过的困难,我心疼都来不及,又怎会怪你?你说不出心底难处,才无法面对我,但我知道你对我是真心的。」

风小刀紧紧拥住她,感激道:「妳真是明白我,有些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路潇遥道:「倘若你选择留在剑阁,我就死心了,可是你离开了大小姐,又没看婚帖,我就明白你的心意,你不应该独自承受,该让我陪着你。」

长久以来,风小刀心中始终压着重石,无法喘气,此刻得到了谅解,那重石彷佛一下子少了大半,他知道剩下的负重一定能随着两人相处时光,一点一滴的消卸。他们静静相拥,沐浴在黄金暮色中,享受难得的宁静,因为等在前方的,将是更大的风雨。

风小刀想自己要去面对魔君,留下她一个人孤伶伶的,忍不住叹道:「妳放弃安稳的生活,却跟着一只自寻死路的臭骡子,过没两天好日子。」

路潇遥握了他的手,晶盈柔亮的双眸注目着他,微笑道:「你不也为我放弃活命宝刀,还成了万夫所指的罪人?」

风小刀道:「那不一样,再过不久,我可能就结束了,妳却是一生孤孤清清,还得背负红颜祸水的骂名。」

路潇遥佻皮笑道:「我从小爱着男装,师兄弟们总嘲笑我不像美姑娘,要真能被称为祸水红颜,那可是美名呢!怎会是骂名?到时候,在他们面前连走路都有风!」

风小刀见她强颜欢笑,也忍住心中感伤,笑道:「我的遥儿本来就是个美姑娘,我可舍不得别人骂妳!」

路潇遥哼道:「谁敢骂我,就送他两张哑吧符,一张贴臭嘴、一张贴坏心眼!」

风小刀握紧她的手,认真叮咛道:「妳答应我,无论决战结果如何,世道变得多么艰难,妳都要好好活着、好好照顾自己。」

路潇遥眼中浮了泪光、微笑道:「我路潇遥自然是一路逍遥,才不自找苦吃!不管将来如何,我一定好好活着……只要有小小刀陪我,那都是逍遥快活!」她低首腼腆道:「我会告诉他,他爹爹是个大英雄,不是罪人……」

风小刀愕然道:「哪来的小小刀?」心思一转,才欢喜地搂紧了她,笑道:「对!对!咱们今晚就生一个!」他立刻横抱起路潇遥冲进屋内。路潇遥急得粉拳轻捶、双足乱踢,娇呼道:「不!不!」风小刀哪还理会她呼喊,早已抱着她滚入被窝里,道:「路师兄早允了我们,这回有父母之命,怎由得了妳?」

路潇遥水眸盈盈、玉脸红透得像水嫩蜜桃,羞嗔道:「咱们还没拜堂呢!」

风小刀笑道:「在剑阁山城,全天下的人都为咱们见证了,还用得着这些繁文褥节?」他凝望着身下娇羞的美人儿,认真道:「妳是我认定的娘子,一生一世。」

路潇遥满怀柔情,也不再挣扎,只闭上眼、轻嗯一声,嗫嚅道:「我是说……不是今晚,我算过求子表,咱们先歇息一日……明日拜堂成亲……才……才能得个白胖小子……像他爹爹一样英武勇敢……」

风小刀笑道:「你们无邪真稀奇,这也能算?那今夜是不是会生个像妳一样玲珑剔透的小粉娃?不管生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可等不及啦!何况我们也没……」他本想说「我们也没有多少时间」,话到舌尖忙吞了回去,改成亲她一口,这一吻,两人再也缠绵难止。

天色未明,路潇遥就悄悄离开风小刀怀抱,蹑手蹑足地下床,披了外衣来到庭院。风小刀心中好奇,也跟着起身,见她十分专注行事,竟未发觉自己,也就站在房门边静静观看,并不打扰。

路潇遥先在石桌正中摆放着八卦盘和灵龟壳,桌角放置檀香炉、一卷宣纸轴和羊毫笔,又磨了一盘红浓的朱砂墨,最后还在桌脚边搁着一只奇怪的金斗,等燃了檀香敬拜天地后,她才打开金斗。

风小刀知道依据民间习俗,金斗原是用来封存先人遗骨,心中奇怪遥儿带着谁的骸骨,却见那只是个空斗,里面分为上、下两层。

路潇遥从百宝乾坤袋取出七十二根小木炭,整齐排入下层,盖好夹层加了符锁后,又取出三十二枚铜钱放入上层,再盖上斗盖、加好符锁,然后在金斗外贴了四枚桐钱,她捧着封印好的金斗往北方走了几十步路,又用小铲挖开泥土,将金斗埋入地底,然后回到石桌前,双手高举灵龟壳于额前,闭目屏息,凝定心神进入卦中空明。

她口唇喃喃念辞,同时摇动灵龟壳,抖出铜钱、拨动六枚铜钱排出一卦,接着又恭持灵龟壳抖出铜钱,再得一卦,如此反复而行,她脸色越来越凝重,额上汗水涔涔而下,半个时辰间,急卜了数十卦,才终于停了下来,却是轻轻一叹。

风小刀见那卦象阴阴阳阳不断变化,他不明白内中涵意,心想难道遥儿挂念没生个白胖小子,才起床重新卜问?正想上前关心,路潇遥双手却开始画出太极,引动桌上纸轴快速旋转起来,那白宣纸就像一条白龙般窜入空中,她人也跟着腾飞而起,手中执着朱砂笔在纸上疾疾挥洒,纸条不断从滚动条飞延而出,一圈圈地环绕着她,好似无穷无尽,她也跟着旋身飞转,顺着白纸不停书写,不知转了几圈、写了多久,已被纸条包成白茧,茧上却是密密麻麻的朱砂红字。

风小刀看到此处,暗暗惊诧究竟是什么大事,要令她在新婚之夜施行术法?

忽然间,埋入北方地底的金斗竟然喷发出大火,路潇遥一声娇呼,白茧摇晃几下,倏地坠落,那写满朱砂字的纸条一旦失去术力催引,便散落满地。

风小刀忙冲了出来,接抱住从空中跌落的路潇遥,不禁吓了一跳,但见她秀眉微蹙、神光恍惚,似受了惊吓,口里不断呢喃:「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怎么只到这里……」她全身衣衫都已湿透,脸色更苍白如纸,似乎耗尽心力。

风小刀忙为她推宫活血,惊道:「遥儿妳醒醒,究竟怎么了?妳别吓我!」

路潇遥朱唇微颤,十指用力掐抓他手臂,双眸茫然呆愕,彷佛看不见眼见情景,就扑进风小刀怀里,哇的喷出一口血来。

风小刀不停为她调息,过了许久,路潇遥渐渐恢复力气,才看清风小刀满眼不舍地抱着自己、万分焦急,她虚弱唤道:「大哥……」

风小刀关心道:「妳先别说话,我抱妳回房歇息。」

路潇遥缓了口气,道:「别担心,我歇会儿就没事,你听我说,我们好容易在一起,我实在舍不得和你分开,就一直想、一直想,后来真让我想出个道理来!」

风小刀道:「什么道理都不比妳身子重要,妳先歇歇再说。」

路潇遥微笑道:「不行!你知道我性子,事情不赶紧说出来,我可别不住!」

风小刀一边为她拭去额上汗水、唇角血渍,一边又加注内力,道:「好,我撑着妳,妳慢慢说。」

路潇遥道:「无心祖师当时是以三无神功对付闇月圣神,也就是说,不是双无联合,而是三无归一,才能真正对付残天阕!」

风小刀彷佛在黑暗中见到一点明光,惊道:「妳说得不错!可是我不懂术法,又怎能将无邪融入其中?」

路潇遥道:「我把无邪各种术法仔细研究了一遍又一遍,忽然明白与武功有关的『计命术』正是关键!」她把计命术的精妙述说一遍,风小刀摇头道:「莫说我不会术法、不熟悉算数,就算懂得,我心思也不够灵敏,如何在顶尖对决时,还要分心计算?」

「所以我们必需占得先机!」路潇遥解释道:「刚才我用京房易的金钱卦透过纳甲法把五行八卦、天干地支全归纳一起,根据月亮晦朔盈亏排卦,这是一种十分完整的全筮法,连山川之性情、阴阳之贵贱都可察辨,结果算出北方确实会出现一位改变天地的帝君!」

风小刀惊詑道:「改变天地?这事无法阻止嚒?」

路潇遥指了刚才喷发大火的金斗,道:「刚才我已经用金斗布置一个天罡地煞阵,去破坏北方帝君的命脉,那上层的铜钱就是三十六天罡,下层的木炭则是七十二地煞。」

风小刀想不到一个小小金斗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能破坏远在北漠的孤焰命脉,不禁担忧起大哥的性命安危,却听路潇遥叹道:「你也看到了,金斗着起大火,烧毁了!这阵法压制不住他!」

风小刀却感到松了口气,忽然又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妇人之仁,内心矛盾至极。

路潇遥道:「我又算出下月初七对你最有利,所以我们与其等魔君找上门,不如化被动为主动,先下战帖、约定好日子和地点,占尽天时地利!」

风小刀点点头,道:「多亏妳想得周到,但这和计命术有什么干系?」

路潇遥道:「既然定好日子和地点,我就依据计命术细细算出每一时辰、时刻、时分、方位,对你最有利的招式!」

风小刀拾起地上的纸条一一观阅,只见宣纸上写着他应该从那个角度、方向、时刻、以怎样的刀式攻守进退,他从自己的出招同时可以想见敌人的掌式是何等精妙,他脑海中彷佛流转着三无至尊和魔界至君一幕幕震天撼地、精彩绝伦的惊世对决!

那每一刀、每一掌都是无上至极的绝招,倘若不是有这么厉害的对手,把彼此都逼入了死地,是无法激荡出如此精彩的来往。

他越看越是心惊,呼吸都急促起来,额上也冒了冷汗,双手颤抖地将一页页翻过:「这些刀法我虽然能使,平时却绝对想象不出来,只有在强敌威逼、走投无路时才会激发出来,而且每一刀恰在生死边缘险险走过,遥儿说得不错,三无归一才能真正对付残天阕,我先识透了天机,再配合双无招式,才有取胜的希望。」

路潇遥看他眼瞳中闪烁疯魔般的异采,知道计命术确实有用,芳心不禁燃起一丝希望,盼他能悟出后续,但越近末了,风小刀双眉越紧蹙:「这对招太奇怪了,为何我出刀不是刺向敌人,却刺向后方?」他赶紧翻到下页,只觉得越来越奇怪,那完全不是两人对战的招式,他实在想象不出孤焰究竟是怎么出掌,自己才必需如此出刀。

直到第四十九,他的锋刃终于刺中敌人胸口,眼前蓦然浮现了孤焰身影,他不禁吓一大跳:「我杀了大哥!我竟然杀了大哥!」他心神激荡、万分感伤,甚至犹疑是否真要与兄弟对战,但想起孤焰狠送自己一掌,仍是下了决定:「他是毁世魔君,就算我不寻仇,魔界也放不过天下,我绝不能再心软!」

他重新看向纸上的决斗,忽然发觉这一刀虽触中魔君胸口半分,但对方应可轻易避过,他赶紧翻到下一页,「没有了!」他彷佛看到了活命希望,然而一瞬间又彻底破灭,心中震骇难以言喻:「这就是最后一刀!接下来,我该怎么应付?难道真是天不允我!」

风小刀眼中采光渐渐沉寂下来,成了一片灰黯,路潇遥的心也跟着坠入谷底,哽咽道:「大哥,对不起,我只能写到这儿,再支撑不下去了……」

风小刀安慰道:「高手对决,一招之差就能取胜,何况我以天时占了四十九招先机,哪有不胜的道理?后面应该不用再打,遥儿,妳真是聪明,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

「四十九招?」路潇遥沉思许久,在地上写下:「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明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问道:「大哥,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嚒?」

风小刀摇摇头,路潇遥解释道:「我们术家总是用五十根蓍草卜筮起挂,这五十就是大衍之数,代表着天地万物,然后去一根蓍草不用,只留四十九根做卦象变化。

四十九根蓍草可生成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老阳每爻三十六策,老阴每爻二十四策,老阴老阳各一百九十二爻,总共可变出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策,象征着万物之数。

至于不用的那一根蓍草,则代表着天地未生前的太极。

为什么要去掉一根蓍草?那是因为五十乃天地完满的极数,当天地完满时,万物各安其位,就无法动作。若少了一数,多个空位出来,这四十九数就可自由流转变化,就好像五十个位子占满五十人,就不能再有变化,可是若少了一个人,空了一个位子出来,大家就可以随意的调换位子,生出无穷变化。

天地能顺畅变化,全是靠那个空位子,也就是说天地变化的关键,尽在那句『不用而用以之通』,『不用』两字就是『空位』、也就是『无』,而『无欲』也是『空无』的意思,我想这就是为何要以无欲贯通七绝的原因。」②

风小刀全身剧震,双眸射出精光电芒!剎那间,他终于领悟出三无合一关乎天地之秘的至理:「这刀法原本是以七绝力量互相接续、使七个循环,共形成七七四十九刀,每一刀都配合着无邪术算的天时地利。

如果到了第四十九招,还不能除灭敌人,无欲心法就是连接下个七绝的空隙,如果没有这个空隙,招式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套五十式的刀谱,一旦多了这个空隙,刀招就可流转不停,衍生出千变万化,如此一来,这四十九刀就不是一般刀法,而是织构成一个无穷无尽、最符合天时地利的刀局!因为是自己单独使出源源不绝的阵法,并不需与他人配合,所以比七绝剑阵更紧密无失!」他始终不明白一个人如何能单独使出七绝剑阵,如今终于豁然开朗!

路潇遥见他悟出三无合一的境界,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反而颤声道:「大哥,你可知道我为何只写到一半?那是因为卦中忽然出现奇怪的异变,彷佛所有时序都乱了!计命术需依时辰才能算出,但时序一乱,就什么都算不出来,这结果恐怕连无心祖师也想不到。」

风小刀道:「不要紧,我们尽人事、听天命,自古以来,总是天道长存、邪不胜正。」

路潇遥知道他只是安慰自己,凄然摇首道:「不,就算你真能战胜,也回不来,因为那约战地点是……」她一咬牙才道:「圣岳峰!」

风小刀一时惊诧无语,圣岳峰是魔界大本营,就算自己真能除灭大魔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千万魔军的复仇围杀,这一战实是舍命赴义的死战,绝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

路潇遥激动道:「我重复卜算许多次,结果都一样!我怎么也想不透圣岳峰明明最危险,怎么可能最有利?你别去……我不想你去!我已失去娘亲,我真不想再失去你!我也不想宝宝没有爹爹!」

风小刀抱紧了路潇遥,免得她已十分虚弱的身子太过激动,温言道:「妳想不透,我却能够明白,圣岳峰地形奇特,最适合施展计命术所算出的刀法,如此我才能支撑四十九刀,如果换了别的地方,我恐怕连十招都走不过,所以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杀魔君的唯一契机!」

他在路潇遥颊上轻轻一吻,柔声安慰道:「遥儿,妳盼望用各种术法为我延命、解决难关,但就像师父常说的『天命有时』,这一劫我是逃不过了,但却是对天下苍生最好的结果,也是计命术所能算到的极至了。

从前我年少血气,心里其实也觉得师父一身本事,为何总是云游四海、隐居高山,却不愿为天下尽力,后来才体会出无欲派就是这样。人生在世,真的无法求年日长短,也毋需在意功名利禄,甚至不一定要扛起天下重任,但必须对自己无愧无憾!师父愿陪着魔君困守十多年,就好像绿水师伯也困着魇主一般,那是他们觉得自己能做且值得做的事。我今生能与妳相知相惜,还得到妳的宽谅,心中已无遗憾,但若不去赴这一战,却是心中有愧,无法坦坦荡荡的活下去。」

路潇遥伤心道:「我既然最明白你,就不该为了私心劝阻你,可是我真舍不得你去。」

风小刀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温言道:「妳不只最明白我,也最心疼我,自然不想我去送死,可是我们都知道这一战是势所难免了,更何况我感到最后一刀已刺入魔君胸口。」

路潇遥喜道:「真的嚒?」

风小刀道:「妳不是说:『四十有九,数之极也,意思是天地共五十数,去其一,四十九就是极限』,所以这第四十九刀其实已是天地循环的极致、是最后一刀,而我也刺中了他!」

路潇遥道:「但无论这计命刀局如何厉害,我们就是没有刀!大哥,你听我一句劝,只要你活着回来,偶尔来探望我,那就够了。」

风小刀听她又想劝自己娶公子蒻,认真道:「我们虽不能选择生死,却能选择相爱之人,与妳一起,是老天给我的最大福份,我不能连这点都放弃。」

路潇遥也知道他为了自己离开剑阁,是不会再回头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担忧,叹道:「这些日子你就依计命术所示的刀法反复演练,练得熟了,总能多几分胜算。」

风小刀笑道:「不!这段时间我要尽量陪着妳、好好努力,定能留个胖小娃陪妳!」

路潇遥满脸晕红,羞赧道:「人家刚才不是说了……昨晚就有啦!只不过,你……闹腾了好久,还隔了子夜、乱了时辰,害人家算不出是男是女!」她心中受异象冲击,不由得感慨道:「唉,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风小刀惊喜无已,直抱起她团团飞转,笑道:「人算也好、天算也好,男女都好,现在我更有斗志了,一定要回来照顾妳们母子俩!」他赶紧放人下来,小心翼翼抱着路潇遥,安安稳稳坐着、不敢稍动,又敲自己额头一个爆栗,傻笑道:「我欢喜得胡涂了,现下妳半点都劳累不得,不能这么转圈儿,免得小小刀晕乎乎呢!」

路潇遥也轻轻敲他一个爆栗,破涕笑道:「他还是个小点儿,哪懂得?你太担心啦!」

日升东方,金色的光芒照着天地一片灿烂,彷佛为万物带来无限生机,风小刀心中也涌起莫大的求生渴望,不断问自己怎样才能胜出,为了深爱的妻儿,他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忽然,脑海浮起一段久远的记忆:「魇主曾说残天阕最大的弱点在于『不能伤心』,只要能令小魔头伤心,就能不战而胜,小魔头最在乎的就是梦族圣女和桃源子民,如果能杀了他们,就能挽回天下局势……」

剎那间,风小刀似乎体会了刑无任当年为何会修练邪功,战场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仁心侠义,他感到中州领袖的双肩是如此沉重,当拼尽所有正当手段都无法扭转劣局时,为了挽救天下苍生,是否就该放弃心中正道、牺牲小义?

(注①:「采得黄花作枕囊……只有清香似旧时」取自陆游悼亡妻唐婉诗作「菊枕诗」)

(注②:「演天地之数……不用而用以之通。」「不用而用以之通……斯易之太极」取自韩康伯在《系辞》注中,把王弼已散佚的《周易大演论》简要成一段话,称为王弼「大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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