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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风中相依

佳木葱笼、古树参天的密林间,风小刀、路潇遥和公子蒻领着二百名剑阁好手,押解二十箱兵刃车浩浩荡荡地前行,每一口兵刃箱上都覆盖着紫金绣巾,前方更竖起擎天大旗,「将邪」二字霍霍飘扬,极具威势。

忽然间,异声响动,风小刀右手一挥,众人赶忙停顿下来,按紧兵刃蓄势以待,但左张右望一阵后却不见半个人影,心中正打鼓儿,风小刀内力盈聚双目,终辨出敌人方向,遥指天空道:「在那儿!」

只见天空深处竟垂下数十条长索,如下绳雨般密布在兵刃箱上方,更有数十道黑衣蒙面人影头下脚上、倒身攀绳,宛如蜘蛛垂网般,迅速往下游移,他们并未落到地面,在约丈许高处便停下手脚,然后开始甩荡长索,想将兵刃箱全都卷走!

剑阁武士错愕之余纷纷甩出金鞭,有的击打绳端,有的勾绞如辫,双方你来我往,剎那间,数十条长绳、上百道金鞭于空中牵扯纠缠、软硬较劲,就如百蛇出洞、万龙腾飞般。

只有身陷里面的人方知个中凶险,才避过前方的金鞭,后方就有长索绕颈催命而来,刚闪过头顶心的拂掠,脚踝就要被圈上,人人在交错成网的空隙中求生存,还得时时抢夺满天飞的兵刃箱,直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场绳技大战。

黑衣人的绳索胜在变化莫测,眨眼间就将兵刃箱卷到空中,又互相抛掷接应,如此出神入化的垂绳、荡绳技,用在偷物、夺物,实是绝妙战术,若以寻常刀剑防守,必会输在短不及长,偏偏遇上剑阁也使长鞭,又胜在金鞭坚利、俱带勾刺,能够绞碎黑衣人的绳索。

双方激斗中,常见一兵刃箱刚被绳索卷起,就被金鞭拦截断开,又跌了回来。风小刀本要出手相助,但公子蒻看剑阁仍应付得来,纤手一扬,阻止道:「不劳大驾,就让你们瞧瞧剑阁的厉害!」她心中总觉得风小刀二人并非好归宿,倘若他们于此趟没出什么力,自己当然就不用委屈下嫁。

既得大小姐同意,二人乐得在一旁观战,路潇遥指指点点道:「小师叔不必担心,这天盗一族虽然神秘,但只以盗取稀世珍宝为乐,不会恶意杀人。」风小刀闻言放下心来,觉得正好休养生息,以面对接下来的硬仗。

公子蒻乘着金色滑翼在密密绳雨中回翔,她裙衫飘飘、身形窈窕,以曼妙姿态挥舞着金鞭,若不看她面目,实宛如紫衣仙子乘坐金色祥云遨游天际,万条金龙围绕着她吞吐飞舞,驰骋过处,黑衣人的绳索皆应声而断。

双方本势均力敌,在公子蒻加入后,情势陡然翻转,转眼间天盗族人绳索已短了不知几许,他们吓得急往上攀爬,到后来绳索太短,根本构不到兵刃箱,天盗族人齐发一声喊,如数十头大鸟般疾没入云端,不见踪影,在众目睽睽之下遁空逃走了!

剑阁大胜,公子蒻得意地将一条金鞭甩得唰唰连响,道:「咱们走!」

车队才走了半里路,林间忽飘来阵阵烟岚,不多时就陷入整片迷雾中,再无法前进。

路潇遥道:「小师叔,不对劲!」风小刀点头道:「这雾有古怪,只怕是妖魔作祟。」剑阁武丁忙金鞭上手,小心戒备。

路潇遥扬手比划道:「来得正好!咱们双无连手行走江湖,正是遇妖斩妖、见魔杀魔!」公子蒻冷嘲道:「胆小鬼也学人行走江湖嚒?」

路潇遥也不与她计较,反嘻嘻笑道:「大小姐不信嚒?请看!」她手捻白符喃喃念咒:「四时着形,五气神神,形随以迁,形返化神,无所遁形显神灵,急急如律令,去!」一道「无所遁形符」射向前方大树,接着树心传来一声惨叫,竟滚出一名手拿彩球的红衣童子!

众人见路潇遥犹言笑晏晏,都想不到妖魔就在身边,一时脸色尽变。

随着红衣童子滚出,旁边巨树也现出蓝、黄、绿三个不同彩衣的童子,各拿铃鼓、扯铃和羽毽,他们无视众人,自顾自地玩耍起来,嘻笑道:「玩球球!」「耍咚咚!」「扯铃铃!」「踢毽子!」咯咯、吃吃、吱吱的笑声此起彼落,有时指着对方掩嘴嘲笑,有时指着剑阁众人捧腹大笑,连那红衣童子也笑了起来,四人捶胸顿足、大笑不止。

一开始众人见只是四名小妖童,暗自松了口气,但笑声越来越响,连绵不绝,又蕴含一种奇特的节奏,教听者心头越来越紧,无可喘息,渐渐地也想笑出口。

再细看四人形貌更是奇特,除身形矮小如孩童、举止行为十分佻皮外,面貌却像花甲老翁般皱纹满溢,双眼血红,眼神深沉阴鸷,脸色阴森可怖,就在众人越看越心惊、头皮发麻之际,「哈!」剑阁一人再忍不住冲口笑出声,打破了众人的惊异,然后就像传染病似的,一个接一个,不停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剑阁众人笑得手舞足蹈,眼神却空泛泛地,似陷入一种癫狂迷离的境况!

路潇遥叫道:「糟!是『欢喜忘忧阵』,大伙儿绝不能随之起舞!」忙双手画出太极阴阳之势,连珠般射去数道清心寡欲符,定住数十个脸皮抽动、快把持不住的人,众人脸上停着各式奇形怪状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叫非叫,有的用牙紧咬住唇,有的鼓饱了双颊,看来极为凶险又十分滑稽。

公子蒻怒道:「你射自己人作什么!」见中符者笑声停止、僵硬不动,才不再喝斥,转而挥鞭向四童子狠狠抽去!

风小刀早已持薄冰攻上,可就要砍中时,四小童竟凭空消失,身形不是快,而是怪得离奇,就好像星闪般忽隐忽现,才一眨眼功夫,蓝衣童子已出现在公子蒻身后,手骨如爪地抓向她背心,公子蒻却浑然不觉,风小刀忙飞身过来,刀闪如电、气厉如风地对公子蒻当头劈下,吓得她花容失色、连反应也来不及,风小刀同时猛力将她拉往身后,好避过蓝衣童子狠辣一抓。蓝衣童子这一抓,没抓中公子蒻,却抓中薄冰,喷溅出一篷蓝血,他吓得惊叫:「哎哟!我的血!呵呵呵,厉害!厉害!咱们跟他玩玩!」手爪一松,往后一闪,又已不见。

其余三个小童呵呵大笑,齐声叫道:「有趣!有趣!跟他玩玩!」也闪进树干里,林间飘荡的浓雾渐渐变成一片蓝雾,慢慢又转成红雾、黄雾、绿雾,不停变化。

众人一时陷入茫茫彩雾中,路潇遥叫道:「小师叔,他们是阴冥界的四小鬼奴『魑魅魍魉』,专吸凡人精血,若不除灭他们,谁也别想走出这『血雾蒙蒙阵』。」

风小刀愕然道:「又是阴冥界?我明白了,他们肯定又是为魔界打头阵!但现在四小鬼奴都躲了起来,怎能杀得他们?」

公子蒻站在后方听二人说话,心中忽升起一个奇异念头:「他们二人中有一个将来是我夫婿……究竟会是谁呢?」看着风小刀宽大厚实的背影,回想起适才,他眼中强悍杀气与平时淳朴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危急中不计前嫌的挺身救护自己,不禁轻移到他身旁,悄悄打量:「他其实相貌俊伟,眼神清朗,心胸宽大,拼斗中还挺有神采,那个黄衣小子虽然文弱,但清秀机灵、笑脸吟吟,我屡次轻看也不生气,倒比他有趣得多!最可恶的就是那个文士,虽最是俊美却一肚子坏水,我……这当口,怎还想着这些事?」她脸上微微一热,信步上前,温言道:「现在怎么是好?」

路潇遥轻拍胸口,自信笑道:「几个小鬼使坏,难不倒我无邪门!只不过我一破阵,鬼奴会有一刻时间现身,需尽快除灭他们,否则他们又会躲藏起来另生一阵法,到时阵阵循环、破之不尽就麻烦了。」风小刀和公子蒻皆点头、严阵以待。

路潇遥从百宝乾坤袋中拿出朱砂笔、一碗清醋,咬破手指滴血其中,趺坐于地,念道:「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急急如律令!」笔沾血水,浑洒空中,血水如雨抛飞而落,在地上形成丈余的八卦阵图,八个方位各有红血作图,形成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神形。

路潇遥闭目念咒,双手结印,在身周形成一圈血流,奔腾旋转不已,越转越快,将她团团围住,她笔尖一指,喝道:「八方神形破血咒,起!」剎时,嘶声连连,地上用血所化的天、地、风、云等八神形竟蠢蠢欲动,冲天腾飞而起,向八方各自奔去,转眼间冲破结界,满天红雾尽碎散,终露出朗朗晴天。

「咯咯咯!」四小鬼奴果然从树干中抛飞出来,小小身子不停扭动,表情狰狞痛苦,唉唉叫道:「没趣!没趣!咱们可玩输了!呵呵呵!」

公子蒻不想教风、路二人瞧扁,箭步冲上、娇喝道:「龙腾翻云!」长鞭宛如金龙翻云般,抖出道道波纹,向四小鬼奴直卷过去,四鬼未喘口气,见金鞭又到,吓得抱头鼠窜。

公子蒻乘胜追击,手腕一抖,鞭梢转个圈,立刻缠住当前的魅童子颈项,正要反手一抽,将其肉脖子转成白骨时,三条鬼奴竟飞快纵扑过来,分别抓向她后颈、右手及左脚,被圈住的魅童子嘻嘻笑道:「嘻!瞧我缩小头!」头部竟忽然缩小如点,从金鞭圈中脱身而出,反扑抓她左手!

原来魅童子让她缠卷颈项竟是诱敌之计,公子蒻手脚突然被抓,动弹不得,四小鬼奴将她高高抬起、团团打转,直转得她头晕目眩,笠帽掉落,露出面貌!

魑小童大惊叫道:「我的娘!这娃子竟长得比咱们还像鬼!」

魅小童惨叫道:「唉哟!这可入不了口,不吃!不吃!我宁可吞狗屎!」

魍小童也哀叫:「甭管!甭管!闭了眼咬下就是!」

魉小童叫道:「比鬼还丑,如果不闭眼,还真入不了口!」

四小童赫然齐张人头般大的血口,露出如竹管粗的獠牙,形状变得十分骇人,正要同时咬下,吸取公子蒻精血!

风小刀本以为公子蒻一击得手,想让这大小姐出出风头,没想到鬼奴身形可大小自如,又听他们出言羞辱人,身形一闪,喝道:「教你们少些废话!」刀光一闪,迅疾无伦,竟是劈向抓公子蒻后颈的手!

魉童子以为有人质在手,风小刀会投鼠忌器,万料不到他如此大胆,吓得吱吱乱叫,急忙缩口撒手,公子蒻颈边一凉,早已脸如死灰、浑身僵硬。风小刀这一刀却是妙至毫巅,恰在她发丝处拂过,连一根细毛也不伤及,即反手一掠,连闪三道刀光,一刀砍向抓她右手的魑童子前胸,一刀划过擒她左手的魅童子颈项,一刀猛扎箍她左脚的魍童子头顶!

鬼奴惊得大叫:「乖乖,我的娘呀!」忙往地上打滚,四下散逃,将公子蒻重重摔了下来。风小刀想以公子蒻身手该可站定,就不接抱她,只专心追杀四小鬼,谁知公子蒻因受太大惊吓,双腿发软,直接跌坐在地,虽明知这么当众哆嗦实丢脸至极,可身子要抖管也管不住,她一时恼羞成怒,恨起风小刀来,正想开口骂人,却见他正与四小鬼奴缠斗,无论如何拼杀,总不离自己半步,心中不禁一暖:「他是救我性命,我又恼他做什么?」登时又多增几分好感。

四小鬼奴攻守互补、扑来窜去,身形极快又忽大忽小,叫人眼花瞭乱,实在难以对付。风小刀眼看一刻将至,进招越来越快,鬼奴手忙脚乱,哇哇大叫又夹杂笑声,故意用难听无比的嘻笑怒骂扰乱心神。风小刀心志坚定,并不受混淆,手中连晃四刀,唰唰砍去。

鬼奴见刀光飘忽,连连滚退,齐声尖叫:「这人的刀也比咱们还像鬼!咯咯咯!」不由得害怕起来。风小刀见对方气弱,机不可失,精光一湛,笑道:「现在才知厉害,可迟了!」长刀疾挺,刺向正扑来的魅童子胸口,这一招虚中带实,刀光闪烁中,噗的一声响,魅童子左胸中刀,心口破碎,一道蓝血激飞而出,哭喊道:「我的血!我的血!」哭声未尽已经气绝,化成一缕蓝烟消失不见,可那道蓝血却对着地上的公子蒻当头淋下,「啊!」她不禁惨叫出声,其他三童子吓得心胆俱丧,返身就逃,倘若他们齐心协力,将撑过一刻时间,这一窝散,却教风小刀从后追击,刀刀凌厉,从后背贯透而出。

破心!血溅!烟灭!只余地上一滩滩红、蓝、黄、绿血渍滚滚流动,诡异莫名。

风小刀收刀入鞘,见公子蒻仍萎坐地上,头脸惨蓝,全身颤抖,关心问道:「大小姐伤着哪儿了?」见公子蒻恍若未闻,怔怔出神,只得又问道:「可是扭了脚?能走嚒?」他以为公子蒻被四小鬼奴抓了脚踝又摔在地,以至不能行走,全没想到这看起来凶霸霸的大小姐是害怕之故。

公子蒻惊魂甫定,往脸上一抹,见满手蓝血十分恶心,大叫一声,发足往林中狂奔而去,风小刀怕她出事,忙追在后,叫道:「大小姐!」

公子蒻蹲在不远处的林中小涧旁,拼命泼水洗脸,见蓝血顺着发丝一滴滴的不断落下,她一时气恼便跳入溪中,将头身全泡在水底,风小刀立在岸边相候,过了许久,见她竟趴伏水面动也不动,大为惊愕,只得一脱外衣跳入水中用力将人拖起。

公子蒻却不愿起身,只使劲挣脱他,风小刀不明所以,想更加施力又怕她受伤,急得大嚷道:「大小姐,大小姐,妳怎么了?快起来?我带妳上岸!」

公子蒻拼命挣扎、疯狂哭喊:「你拉我起来做什么?你拉我做什么?你不如让我死了!」她脚下一滑,跌在风小刀怀里,风小刀这才看清她早已泪流满面,她见风小刀盯着自己,急得双手掩面大哭起来,风小刀只好更用力抱她回到岸上,二人全身都已湿透,他怕公子蒻又想不开,始终不敢放手,直到公子蒻终于不再挣扎,却伏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风小刀看她哭得这么伤心,一时手足无措,低声问道:「是我扯痛妳了嚒?」

许久,公子蒻才幽怨道:「你瞧我生得这么丑,心底定是在笑话我,又何必假惺惺!」

风小刀见她平时心高气傲,想不到是为这事难过,吶吶地道:「大小姐何出此言?人的美丑乃是天生……」

公子蒻闻言,更发狂似地捶打他身子,哭叫道:「连鬼都笑我,你却来说这等风凉话!我恨死你!恨死你了!」

风小刀瞧她悲伤恸哭,不知如何安慰,只好任她捶打,不再说话。公子蒻又哭又闹,直打到双臂酸软、没了力气才安静下来,哼道:「我又狠辣,对你又凶,你何必对我好?」

风小刀只低声道:「这世上有很多爱妳的人,妳当为他们好好珍惜自己,生命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公子蒻听他语气里透着一丝感伤,忽然感到他一直抱着自己,那宽阔的胸膛既温暖又安全,终卸下心防哽咽道:「我……我瞧见水底自己的脸,我本就知道丑,却不知道这么丑……我已有十二年没照过镜子啦!」

风小刀生怕自己说错话,又惹得她激动起来,小心翼翼问道:「十二年?」

公子蒻缓缓伸出了右手,道:「你瞧,我的手很美吧?」

风小刀不得不承认,日光照耀下,她的手玉质呈露、欺霜赛雪,实是皎洁无瑕,点头道:「是,妳的手真美。」岂知公子蒻又大哭起来,风小刀一时心慌,正没理会处,忽心念电转:「她的手白若玉脂,为何脸会如此?她……这不是天生的!」忙问道:「大小姐,妳发生什么事了?」

公子蒻泣不成声道:「你明白了吧,人的美丑不是天生的!我……我六岁那年,娘亲带我上街看花灯,我看到一个小女娃长得丑,吓着了,便说她丑……后来,那小女娃带了一个人来……」她全身不由自主地地哆嗦了起来,哭喊道:「不!一个恶鬼来!」

六岁时,她被那人当着娘亲面前换了脸皮,从此她便有一张那个小女娃丑陋不堪、黑斑皱疤的脸,她娘亲自责不已,从此郁郁寡欢,不多久便含恨以终。

风小刀越听越心惊:「我原以为她是脾气骄纵的大小姐,想不到她竟背负这么沉重的伤痛,唉!每个人心底都有说不出的苦,她长久受自责自卑的煎熬,当然会有些古怪,换成别的姑娘,恐怕不是自杀就是疯了。」

他歉仄道:「大小姐,对不起,我从前想错了,妳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别再苦苦折磨自己了,那不是妳的错,妳娘亲一定希望妳开开心心的。」

「你……」公子蒻怔怔地望着他,眼泪无声地泪泪落下,在她心底,总觉得若过得开心就对不起娘亲,她希望有人责怪自己,可是剑阁的叔伯长辈见她毁了容貌,更加宠着她,下人个个怕她,没人知道她被自责压得透不过气来,只能以任性蛮横来发泄,可眼前这人为何能看透自己内心深处的愧疚,剎那间,她彷佛回到六岁的小女孩躲避在母亲怀里,所有高傲冰冷溶化成止不住的泪水倾泻而出:「这么多年来,我连思念娘亲都不敢……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我不说她丑,娘亲就还活着……」

风小刀怜惜地拥着她,心中难受至极,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能挽回的愧疚是一件多磨人的伤痛!

但见公子蒻五官明媚、气质高贵,若配上一张皎若霜雪的玉肤,当有沉鱼落雁之貌、绝色倾城之姿,可如今却成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风小刀不禁忿恨道:「世上竟有这等恶人!有朝一日,我若知道是谁,定不放过他!」

公子蒻颓丧道:「剑阁十二年来明查暗访,始终找不到那恶人,我已经不盼望了……」她拭了泪水柔声道:「风大哥,你不必为我难过,可我想问你一件事……盼你能真心回答我。」说罢已玉脸羞红。

风小刀温言道:「什么事?」

公子蒻轻声道:「你在剑阁的第一夜那么伤心,究竟为了什么?」

风小刀一时愕然,心头千思百转,却不知从何说起,公子蒻见他若有所思,凄迷的眼神又是温柔又是哀痛,低声问道:「是为很美的姑娘吧。」

风小刀如何能当着这张脸,残忍地说「是」?

公子蒻读出他眼中至深的悲恸,叹道:「你不说也罢,我再不问了。」便又缚起面纱。

「是很美的姑娘,她……」风小刀回答得很轻,却需要用上全身的力量:「因为我已经死了。」

「啊!」公子蒻一声轻呼,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感到拥着自己的那一双有力臂膀竟微微颤抖,那一句「她因为我已经死了」,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是和自己一样,多么深沉的伤痛与愧疚。

两个受伤的灵魂就这么静静相拥在风中,彷佛天地都已无声,只剩下彼此了解、互相依偎……

阵阵清风拂身,风小刀感到一阵寒意,皱眉道:「妳这样会着凉。」他把公子蒻放在对面而坐,双手合围过来,在距离她身子尚有尺许处停下,闭上双眼,道:「妳先别动。」

公子蒻感到一股阳和之气围绕四周,身上登时暖烘烘的,衣服也渐渐干燥,她既羞且热,双颊艳红欲滴,暗忖:「原来他这般体贴。」一缕温热的男子气息随着风小刀内力传来,令公子蒻不禁心思荡漾,怔怔地端凝着眼前温厚俊朗的脸,过了片晌,风小刀忽然睁开了眼,公子蒻羞得忙垂首避过。

风小刀瞥见那双含羞带怯的美眸,剎那间,眼前却似浮现另一张娇媚玉容,心中一阵刺痛,只闷声道:「可以了。」二人身上还只七分干,风小刀便拿了外衣为公子蒻披上。

路潇遥好容易替众人解完欢喜忘忧术,回头一望,见二人相偕回来,公子蒻身披风小刀外衣,脸上虽蒙着轻纱,却深情脉脉地凝注身旁之人,哪里还有一丝高不可攀的模样?路潇遥忽觉心口一涩,郁闷不已,吶吶道:「大小姐好些了嚒?不如坐上兵刃车歇息歇息。」

风小刀想公子蒻刚才哭得气虚力空,便扶着她上了兵刃车,众人再度上路,风小刀见路潇遥神色晦黯,默不作声,便道:「遥儿,我方才见你破阵时,用了一大碗血,耗损甚大,不如你也坐上兵刃车歇息歇息。」

路潇遥道:「也不是一大碗血,只是将几滴血加到一大碗清醋里。」

风小刀见她说话有气无力,思索片刻,又道:「你身子骨这么清瘦,流点血也不得了,不像我在刀子口过活,流些血就当流些汗,下回你要再破这阵,便用我的血好了!」

路潇遥闻言怔然,心中感动无已:「你就是这般好,才教人人都喜欢你,我不也是这样嚒?我见你对别人好,又何必伤心?我……该当欢喜才是。」她打从明白自己情意,一直患得患失,总怕风小刀瞧出端倪会分道扬镳,又苦恼他就要做剑阁乘龙快婿,此刻听他关心自己,实是又欢喜又苦涩、五味杂陈,只得强颜道:「小师叔,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要破阵得用处子……嗯……童子之血才行。」

风小刀倒不知她心中转了数十弯的想法,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是啊!」话才出口,已知不妥,俊脸一红,急忙闭嘴,见这小毛头神情古怪地盯着自己,风小刀不甘示弱道:「可咱们上回闯极乐楼时,你明明说自己见识丰富的,怎又是……又是……你怎能破阵?」

路潇遥信口胡诌一番,未料风小刀如此认真,瞧他窘状,不禁噗哧笑了出来,这一笑,登时心花怒放,再不见半点阴霾。

风小刀一时恍然,笑骂道:「哈!好小子,从前吹嘘自己多么厉害,原来是虚张声势!哈!你也就是名小童子!」

路潇遥哼道:「我才不是小童子!」

风小刀得意道:「被我识破了,还不承认?」

两人一路笑闹,公子蒻听他们竟大刺刺地说着勇闯极乐楼的风月事,羞得双颊绯红,忙摀住耳朵,不敢再往下听,却不知事实与她所想相差十万八千里,当下又给二人减了不少分数。

却说另一道水路运送,公子益和画儿带着数十名剑阁武丁及二十口兵刃箱共乘一船,循着剑池溪流航向东海,船只出了莫干山后,只见天清气朗、万里无云,除了鸥鸟飞翔、河水沙沙作响外,四周一片静寂,画儿不禁支颐呆想:「难道没贼子瞧上我们这一路?」

公子益忽然大喝道:「小心,贼子就要来了!」他并非察觉有人,而是因为一路上既无敌船来追,前方是狭窄弯道,就最适合岸上之人飞渡河面劫船夺物。

船一过湾,水势骤然湍急,船身颠向一侧,剑阁众人正忙着定住兵刃箱,猛然一片银光闪烁,刺得众人睁不开眼,竟是河道两岸数百人同时弯弓搭箭,漫成大片鏻鏻箭光!

「啵!」一声,第一支羽箭从河岸射来,贯穿兵刃箱,其力道之劲、准头之精,显示出来敌是一等一的箭手,接着矢响嗤嗤,满天箭雨洒向船身,剑阁众人见到这等阵仗,早吓得魂不附体,只凭着本能抱头鼠窜、扑滚翻跌,不少人手臂、腿上都中了箭伤,惨叫不已,船身也更加剧烈摇晃,只画儿和公子益拼命挥刃挡去飞箭,一阵混乱之后,箭雨忽然停了下来,显然对方只是先下马威,真正的好戏还未上场。

剑阁众人趁这空隙,忙将事先准备的「紫金伞」撑张开来,当做挡箭盾牌,这伞乃是剑阁的独门防守武器,用上等金蚕丝密织而成,可收可张至为灵巧,浸水后并不会增加重量、减缓船速,最重要的是还有浮水作用。

公子益叫道:「船上装的是我剑阁运往无间岛的货物,那路英雄这般大阵仗相迎,还请示下。」他意思是如果这趟兵刃丢失,可是一连得罪二个势力,对方若真要劫货,当有胆量承担后果。

岸边一声长笑,声若宏雷,回荡在夹岸山壑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巫祆教圣地使卓穆罕,想借剑阁精刃一用!」

公子益朗声道:「贵教若赏识我剑阁兵刃,下订即可,何必动手来抢?」

卓穆罕道:「魔界不久即要进攻我西漠,此时下订制作,远水救不了近火,只好先借这现成的兵器来用。」当然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批兵刃若流入红衫军手中,将牵动教内势力消长,他却不知何丽丝已悄然退兵。

二人谈话间,船又往前奔行数丈,卓穆罕纵身而起,犹如鸿鸟飞扑向船头,后方尚有三、四十名下属飞身跟随,其余箭手则留在岸边。

这些人能飞渡数丈河面,武功都相当高明,要是让他们落下船头可就糟糕。公子益和画儿正想飞身拦阻,夹岸的绿衫军忽然喊声震天、策马疾跟,羽箭连珠射至,以掩护卓穆罕等人飞渡河面的行动,这些箭手全是万中选一的精锐,深谙射箭节奏,算准河流和座骑前行速度的间距,箭箭只招呼敌人,并不会误射自己人,瞬间公子益和画儿又被逼回船舱,无法凌空拦截。

眼看卓穆罕已飞临上空,公子益急使一招「明珠弹雀」将手中双刺弹飞出去,且快速拉扯钢炼,令双刺犹如金雀般灵动飞舞,或啄眼目、或刺咽喉,层出不穷地攻击卓穆罕,画儿则舞起一片剑光,想这大个儿若真避过公子益的飞刺,身子落下时,就会喂进她的剑花中。

卓穆罕早料到二人会拼命拦阻,长枪用力刺入金雀飞影之中,右格左挡,「喀喀!」二响,就将双刺震得分头飞去,但下方除了画儿的厉剑外,甲板上还铺了一大块针毡,烈阳照耀下,映出针光密布,卓穆罕心想不能直接落地,忙对后方兄弟呼喝:「下方有陷阱,先落在桅杆上!」

这针毡名为「傲红霜」,是剑阁专用于地面的武器之一,意思是敌人若不慎掉落针毡上,情状将十分凄惨,犹如鲜血遍染霜雪。

绿衫军听得命令,枪尖点向船桅,藉力一荡就稳落于横杆上,分列卓穆罕两侧。

公子益见西漠武士个个高壮硕大、气势威武,需先发制人才有胜机,立刻抓了一把箭矢,以双刺与接柄处暗藏的细钢炼做弦,猿臂屈伸、往后拉满,射出第一支厉箭!

绿衫军刚站稳桅杆上,飞箭已到面门,卓穆罕觑准长箭来势,用力一抓,笑道:「想不到剑阁就是这样招呼客人!」竟徒手接下这一箭!

公子益和剑阁众人大是惊骇,绿衫军见军首技压全场,气焰更嚣张。弓箭骑射对于西漠武士来说,犹如吃饭拿筷子般普通,卓穆罕一枪挡开双刺,就测出公子益手劲,自忖这一箭应是轻松可接,岂料公子益双刺钢炼比一般弓弦更具张力,弹射更猛,竟令他掌心烧灼,险些握不住箭,他心中惊异实不下于公子益,眼看第二、三箭接连射至,他不敢徒手再接,扯了船索要荡开躲避,不料那箭矢并非对准他,而是射向船索,「啵!」一声,索绳断开!

此时船刚过弯道,河道顿然开朗,船帆吃风饱满,正迅速航向广阔的大海,夹岸的绿衫军无法再追,在副地使伏笙的带领下,即掉头往地道方向而去。

卓穆罕手上忽地一松,叫声:「不好!」只见船索一断,本来极度扩张的船帆立时像泄气的皮鼓般滑了下来,桅杆上的绿衫军正要跃下甲板,突然眼前一黑,被大帆当头笼罩得不见天日,绿衫军忙执起长枪胡戳乱刺一通,想破开船帆,哪知这帆布十分坚韧,一时之间竟割划不开!

「咻!」公子益第三箭射向主桅腰心,他右手满弓,再补第四箭,却是对准第三箭箭尾加力道而去,务要令船桅断折。

卓穆罕气贯枪尖,内力激射而出,船帆受他巨力冲发,向前扩撑开去却仍未破损,回弹之后,他左右两旁之人反而受不了回冲气劲,倒栽葱向后跌落河里,绿衫军惊心之余,才发觉这船帆竟是一面更大的紫金伞!而最远两端的士兵却因卓穆罕将船帆撑向前方,露出身子,被下方来箭射伤,惨呼不断,原来剑阁众丁只要看有绿衫军试图脱出船帆,立即箭去如风,利矢回赠。

此时帆落桅倾,船身逐渐慢驶下来,左右不均地摇晃,卓穆罕见身旁之人连连中箭落河,已知这大帆实在为他们提供了一个遮蔽,若贸然撑开,自己虽无恙,属下却尽要命丧于此,忙喝道:「先别动!待我料理了他们再说!」他正要突窜出去,众人所立的船桅因被公子益射破腰心,竟开始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断折,绿衫军不善泅水,若是跌下船去,全要溺毙,众人再顾不得许多,赶紧七手八脚地掀开船帆,眼前一花,却是下方百箭齐射,来势凌厉,「咚咚咚!」不少绿衫军中箭跌落河里,就算安然下到船底者,又被傲红霜所刺,都已箭伤、针伤累累,卓穆罕向河面望去,只见殷红一片,浮尸处处,不禁怒火狂烧!

孤焰从何丽丝不会泅水,推断巫祆教必都如此,定下这水路之计即是恭候绿衫军大驾,因他猜想那七名影军必是截击风小刀去了,而卓穆罕心高气傲,不畏水路之凶,定会自己埋伏在弯道处,想瞬间就可解决剑阁人手,若押错路线,还可再赶往地道,绝对想不到会在这儿一败涂地。

画儿拍手笑道:「别人是瓮中捉鳖,公子却教咱们伞中捉鳖!」

公子益哈哈笑道:「月公子胸中智计,老夫也十分佩服。」他此时已觉得孤焰不简单,若不是对绿衫军习性、卓穆罕个性和剑阁可运用兵器十分了解,怎能定出这条妙计,这番话实是由衷说出。

画儿听他称赞主人,也回礼道:「益叔叔,您神箭之术,小画儿更是万分佩服!」这话倒也不错,孤焰计谋再好,也需公子益了解船速、风速、河道三方形势,算准出手良机,才能毫厘不差的配合。

这一老一小一搭一话,其乐融融,却引得卓穆罕杀机大盛,他想不到双方尚未正面交锋,绿衫军就已伤亡惨重,怒极气极,一支长枪挟着排山倒海气劲,从船桅上飞扑向公子益和画儿两人,他决心痛下杀手,绝不留活口!

两人见他势若猛虎,忙专注以对,画儿拔身冲起,娇喝道:「空谷幽兰!」手中长剑高举过顶,快速挥舞,剑光宛如一朵兰花突然向上绽放般,不但护住了剑光下方的全身,也是对扑杀而至的敌人最厉害的迎击。

卓穆罕冷哼一声,长枪气势宛如千军万马奔驰而来,枪尖如雨,一一点去她剑招中每片花瓣,二人内力相差太远,画儿立时手臂酸麻,长剑几乎脱飞,只一瞬间,枪尖已疾刺入花心中央,那正是这招「空谷幽兰」的致命破绽,画儿大惊失色,要变招已来不及!

危急中,公子益双刺恰好赶到,一招「黄雀伺蝉」以飞刺扎向卓穆罕顶心,钢炼则缠绕他颈项,都是攻敌不得不救之招。卓穆罕并不收回刺向画儿的利枪,只劈掌如刀,削去顶心飞刺,接着五指顺势下探,一把扯住绕喉钢炼向外甩荡,公子益竟被这大力扯得身子飞了起来,画儿趁机向后翻数个觔斗,才脱出枪刺范围。卓穆罕将枪尖一转,缠卷住了公子益的钢炼,将他像风筝般向上扬去,在空中团团耍转。

眼见公子益被拖飞得如放鹞子般,情况危急,画儿只得挺剑再上,但她不敢直撄直锋,只闪避游斗,在钢炼和长枪之间穿梭,她身法轻灵,犹如春燕翩翩回翔于柳絮间,剑光却十分凌厉,一剑快似一剑,招招刺向敌人眼、喉、耳等弱处,不让卓穆罕有余裕对付公子益,卓穆罕恼怒至极,故意扯得公子益频频喂上画儿剑尖,教她心惊胆颤,剑法逐渐散乱,情势越来越险!

忽听得「波波!」数声连响,竟是船底破洞、水泡直冒,转眼一艘船就要四分五裂,卓穆罕大吃一惊,重新跃上船桅。公子益趁机连施巧力,将金刺反转二圈摆脱长枪,同时身子向下疾坠,才和卓穆罕分开。

这变故突如其来,剑阁众人忙将紫金伞缚在身上,受伤的绿衫军面面相觑,都感茫然失措,有人紧抱着帆桁,有人不顾箭伤冲上抢夺紫金伞,双方打得更是激烈,绿衫军本武功较高,但受伤甚重,讨不了好,却令得船身哗喇喇急响,碎裂更快,许多人便跌入河去。

卓穆罕右手枪尖发出一篷庞大气劲冲向画儿,同时左掌猛然轰向公子益,怒喝道:「我弟兄死,也要你们陪葬!」

这一分为二的力道,两人仍无法抵挡,画儿虽长剑上举,但觉一股泰山巨力压顶下来,抵也抵不住,躲又躲不掉,吓得她泪水直流,心头顿时浮现孤焰清俊的身影:「公子,画儿再也见不着你了!」她全身受力,只能闭目就死,忽然脚下一空,身子倏然沉入水里,竟避过卓穆罕当头之击。公子益则被掌风轰得向后飞去、坠入水中,虽是避过大半掌力,仍吐一大口血出来,一到水底,两人更是大吃一惊!

此时桅杆快速倾轧,眼见就要横堕入海,卓穆罕索性一掌拍去,教木桅与船身分离,轰的一声,桅杆终于拦腰折断,他坐上桅杆,急递长枪给水中挣扎的绿衫军,喝道:「快抓紧!」附近的绿衫军忙紧紧抓住、奋力前游,终于抱住桅杆翻坐其上,卓穆罕臂力虽强,但限于木桅负载,匆忙间也只救起了八、九人。

跌入水中的剑阁武士因身缚紫金伞,又识水性,早已双手双脚远远划开,卓穆罕见他们毫不顾惜兵刃箱,已知中计,他带来的数十名绿衫军俱是精英中的精英,跟着他出生入死多次,却折在不识水性,眼看下属死伤惨重,他心中既怒且痛,无奈举起长枪朝天空射出一篷火花,向伏笙报讯派人来救,又命众人以手划水,慢慢向岸边靠去,心中万分懊恼:「我今日也太大意了!这一延迟,地道那儿是赶不及了,幸好伏笙应能赶到,而影军对上那小子……嘿!」想到风小刀将死在影军手中,不免有些遗憾。

众人忽然惊惶喊道:「军首,水势变急了!咱们用手划这杆,只怕抵不住!」

卓穆罕虽试着力挽狂澜,无奈双手难与天敌,桅杆仍朝东海急奔而去,但见前方尽是波涛茫茫,没有半点陆地的影子,海中无饮无食,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了几日,如今除了乞求老天爷,让风浪不至太大外,实在已无法可想,难道众人真要命丧大海?

公子益和画儿一入水,再遇上危机!原来是另一路人马将船底凿洞,让兵刃箱滑入水中,再以巨网捞获。只见四面八方围着幢幢黑影,一对对晶亮的眼盯着他们,忽地巨网一束,二人和兵刃箱就如捞渔获般被强行拖上岸去、丢在草地上。数十个高矮胖瘦不一的黑衣蒙面男子快速打开兵刃箱,见里面全是石块,不禁大失所望,众人却未发火,只默默让开一道,分列两排,让一辆华贵的钿车驶了过来,这车行到二人前方半丈处就停了下来。

一蒙面中年男子对公子益道:「你走吧!」

画儿听见男子声音,立刻从昏沉中惊醒,直勾勾地瞪着那人,公子益暗想:「这群大汉抢不到东西,竟要对小姑娘下毒手,倘若我就这么走了,非但太不顾道义,又对月公子交待不过!」想起孤焰的手段,心底一寒,隐隐觉得此人若是相帮,自然是好,若反目成仇,就会是可怕敌人,此刻情势虽然凶险,仍鼓起勇气道:「多谢各位手下留情,但在下不能一走了之,敢问贵帮是那路英雄?」

蒙面男子不答自身来历,只道:「放心吧,等会儿我就让她回去。」

公子益诚恳道:「如果阁下想探知兵刃消息,不如留下老头子,放小姑娘回去。」

蒙面男子打声哈哈:「我留你做啥?你又不是……」

画儿忽瞪眼插口道:「别说啦,我留下就是!」转而向公子益道:「益叔叔,谢谢你了,待会儿我就回去。」

公子益瞧二人透着一丝古怪,也不再坚持,便先行离去。

待公子益走远了,蒙面男子才过去扶起画儿,嘀咕道:「见了爹爹不开心嚒?」

画儿一手扯下他面罩,嗔道:「那要问你来做什么?」

男子不是别人,竟是曾与应天狂鬼混的名盗「天下无市」胡算,他听女儿没半点欣喜,叹道:「唉!女大不中留,一个黄花大闺女跟着那小子鬼混四年,也该回家了吧!」

画儿急跺脚道:「我不回去!公子待我好得很!」

胡算道:「呸!妳听听,说的什么话?好好族长之位不接,去当人家ㄚ鬟,他真待妳好,就不会让妳险些丧命!」

车帷卷起,一个少妇从帘后露脸出来,发上簪花,一身素色绸衫却满戴珠宝,美艳中柔弱如柳,柔弱中又有一丝坚韧不折的英气,轻声道:「ㄚ头,自从四年前,妳和妳爹爹去西漠盗取不灭火种,之后就一直流浪在外,教咱们好生挂念呢!」

当年父女俩失手,被巫祆教追杀,画儿和爹爹失散,迷失在茫茫大漠里,幸得孤焰解救,孤焰以为她是走失的商旅小孩,见她灵巧,便收留在身边,而父女从此种下嫌隙,她内心总觉得曾被爹爹遗弃,后来胡算虽寻到她,她已不愿再当盗贼,总闹得不欢而散,年岁渐长后,她不再生父亲的气,却更不想离开孤焰。

画儿奔去扑在女子怀里,紧紧抱住她哽咽道:「柔姨,我也念妳得紧!」

谁也想不到领着无数窃贼,盗尽天下奇宝的天盗一族族长竟是位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少妇——燕语柔,她柔腻无骨的玉手轻抚着画儿发丝,道:「ㄚ头都长这么漂亮了,柔姨有许多好玩的东西想教给妳,只可惜这几年都白白地过了。」

画儿一怔,撒娇道:「柔姨,我不想当族长。」

燕语柔温言道:「妳是瞧不上咱们以窃盗为生嚒?要知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盗贼也有大、小之分,咱们天盗一族早先也曾出现过窃国之侯呢!要当一名好盗贼,缩骨功、易容术、垂绳技、开天锁、机关布置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得精通。」

画儿急得摇摇头,道:「我怎会瞧不上?我……我……」她咬着唇,双颊绯红,再也说不下去,燕语柔瞧她情状如何不知,柔声叹道:「柔姨也不想为难妳,可妳知道咱族长之位从来传女不传男,不如妳给个限期吧,好让柔姨对祖师爷有个交代。」

画儿黯然想道:「明年公子就要和那画中仙子成亲,我就算留下来,也只是徒增伤心……」终苦涩地答应道:「来年岁寒之时,我便回来。」

燕语柔紧搂着她,边捏着她的小臂骨,满意微笑道:「小画儿长大了,懂事了呢!」她天盗一族的族长正是要形貌娇小、身骨柔软的女子最合适,如此才易在各式环境中掩蔽身形,画儿可是族中精挑万选的继承人,若变了卦,一切心血就要白费。

画儿问道:「柔姨,妳们真是来劫兵刃嚒?」

燕语柔嫣然一笑,道:「那是自然,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咱既名为天盗,怎能不好好大干一场?」温柔中有着无比豪情。

画儿道:「这可要糟,妳们快收手吧。」

燕语柔明白她夹在中间的难处,温言道:「妳放心,咱们只劫东西,不伤人就是。」

画儿急摇头道:「不是的!公子他……我是说他……你们不知道他是……唉!教我怎么说才好?」她看燕语柔成竹在胸的神情,低了头嗫嚅道:「总之公子很有本事,从来算无遗策,我不想你们有什么意外!」

燕语柔安慰道:「柔姨明白了,这就教大伙儿回去,妳莫要担心。」这几年她很少自己出手,却冲着画儿这些话更跃跃欲试,当下决定回去后,好好计划一番。

画儿出到车外,见父亲神色担忧、两鬓添了霜白,心中一阵激动,抱住他道:「爹爹,明年我定回来陪着您,再也不分开啦。」

胡算老怀安慰,双眼微润,偏偏千言万语,却不知拣什么来说才好,只哽咽道:「肯回来就好,爹爹、爹爹当年……真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他好容易才吐出这句心里的歉疚,惹得画儿又掉下泪来:「我明白,我早就不生气啦,是画儿不好,总令您担心。」父女俩今日终于真正前嫌尽释。

胡算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想到不久就能团圆,喜不自胜道:「还是妳有法子!」

燕语柔淡淡地叹道:「要走是她要走,要回来是她要回来,小姑娘长大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在外面累了,自然会回来。」

天盗一族向密林深处行去,林处尽头一潇洒飘逸、姿貌瑰伟的身影拦路而立,那人乌黑的发丝及高贵的黑绸缎衫,沐浴在闪闪发亮的天光之中,彷佛比天光还亮,直如一道光影,一道阴郁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的黑色光影!

胡算心知来者不善,朗声道:「请问公子为何拦路?」

此人缓缓转身,现出他冷俊如霜雪的容貌,道:「在下方才路过,适巧见了一幅父女相认的天伦图,心中感动万分。」来者竟是兰亭香榭的二公子——灭魂。

胡算心头一凛,沉声道:「二公子,明人不说暗话,画儿是你兰亭香榭的人,更是你大哥身边之人,有什么指教,还请你高抬贵手。」

灭魂嘴角扬起一抹淡淡微笑,却比冰还冷:「说起大哥,他可不知道身边ㄚ头竟是天盗族长唯一的传人,他一世聪明,却栽在这样一个小姑娘手上!我兰亭香榭稀世珍宝不少,究竟是什么教你们这般处心积虑?」

众人闻言十分恼怒,正要发作,车内传来燕语柔轻暖的声音:「画儿对孤焰公子一片忠诚,二公子不必多心,倒是您今日特意前来,定另有计较,也许咱们有什么可合作的,就请直接说出来,无谓让兜兜转转的话伤了彼此和气!」

灭魂道:「族长果然是明白人,那我就直说了,这兵刃原是无间岛针对魔界订制,对天盗一族并无用处,族长为何也要来蹚这浑水?」

燕语柔道:「原来二公子是来作说客。」

灭魂道:「运送兵刃一事,大哥和画儿都参与其中,我免不了要关心,是不是说客,那倒不一定。」

燕语柔道:「任何稀世珍宝,我天盗一族都会感兴趣,得到兵刃之后,再向剑阁勒索或高价转出,也能有丰厚报酬。」

灭魂瞧了帷幕后的人影一眼,道:「我明白了,其实族长旨在参与,夺宝乐趣的确教人着迷,不如我送族长一个更有趣的游戏……」

燕语柔一时警醒,淡淡地道:「请公子示下。」

灭魂道:「族长必已答应画儿不再出手,可又见猎心喜,在下有一两全之策,大哥只运送兵刃至千矶湾就功成身退,无间地处东海孤岛,海中这一趟路程足有数百海哩,在无间亲自护送、数百豪杰虎视眈眈下盗走兵刃,岂不更刺激?」

燕语柔微笑道:「灭魂公子,你这是要我直接挑上无间?」这的确够刺激,但劫镖众人选在剑阁运送的路程下手,正因为谁也不想成为无间的死敌。

灭魂挑衅道:「族长怕了嚒?」

燕语柔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激将,轻声道:「天盗一族行事向来隐秘,如此张扬,不合于行,更何况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更大的利处?」

灭魂道:「这批兵刃我志在必得!族长可重施故技将船凿沉,让兵刃破船而出即可,我会自行命人打捞,这样一来无间也不知是贵帮所为,至于酬赏,族长可任意要求,不知这样说够清楚了嚒?」

燕语柔柳眉一挑,道:「任意要求?真是好大的酬金呢!可愚妇却明白一分收获,自得一分努力的道理,河道中行这事尚容易,海中则凶险万状,又不能让无间发现,当真难如登天,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灭魂道:「众人均想在剑阁途中下手,咱们反在无间眼皮底下行事,出其不意,岂非更易成功?若是船上已经混乱,必无人注意船下动静,族长是否又多了几分把握?」

燕语柔一时沉吟,不置可否,又问道:「公子要这兵刃有何目的?」

灭魂眼中燃起一团火焰,声音却如冰雪寒冷:「它用来做什么,我便用来做什么!」

燕语柔心中一凛,暗忖:「这批兵器是专门用来对付妖魔,他真有本事对上魔界嚒?此事得小心谨慎,莫要无故卷进魔界和无间之争。」柔声道:「多谢二公子看重,但事关重大,愚妇得再三思量。另外,画儿固然是我心头宝,幸蒙令兄也十分看重,二公子想做什么之前,还请先思量他的立场!天盗一族就此告辞。」语毕即唤众人开路离去。

灭魂负手而立,深邃漆黑的双眸远眺着前方漫无边际的苍林,身后树丛窸窣而响,忽而闪出一娇俏绿衫身影,灵巧地挨近他身边,关心道:「公子,事情不顺利嚒?」正是贴身小婢蜜奴,灭魂搂住她纤腰往自己身上轻轻一靠,那柔腻的娇躯登时软倒在他怀里。

蜜奴见主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道:「公子看来心情挺好,那族长可是答应了?」

灭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道:「有什么比偷不着,更能刺激神盗?我只不过教她换个更有趣的下手地点罢了,她不答应我,倒教我省了酬金,何况今日还有意外收获——为了那ㄚ头,她必然会去!」

蜜奴仍是不解道:「可就算她会前去,公子也得不到那批兵刃了。」

灭魂冷笑道:「我只要船破剑沉,那东西对我本就无用,难道我真拿它来对付魔界嚒?」说罢低头使力一吻怀中女子的朱唇,蜜奴始终猜不透这主人心意,心底隐隐发冷,娇躯禁不住一阵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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