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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百年之誓

孤焰的小舟刚划到两方中线处,鬼船上号角突然又鸣声大放,跟着两枚炮弹轰轰打了过来,分别落在小舟左右两侧,激起数道水柱,小舟剧烈摇晃,几乎就要翻转,群雄只看得一颗心几乎从口中跳出来,却又莫可奈何。

孤焰知道鬼王鸣炮却不击中舟身,是故意恫吓,好试探自己胆量,便不理会,径自将小舟稳住缓缓前行,直到舟绳能系上鬼船的绳梯。

茫茫大海中,那一叶小舟终于靠近巨大的鬼船,就如同那一点白衫也被吞噬在无尽的黑暗里,风小刀等人再看不见孤焰身影,只留浮舟孤独地晃荡在海面上,等候着未知的归人。

孤焰攀梯进入阴气森森的鬼船,只见黑帆上垂满了恶形恶状的鬼物、鬼兽,更有无数恶魂飘荡游移,一双双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晶亮鬼眼,炯炯瞪视着这位向天借胆的访客。

浓浓的黑雾弥漫,使百鬼狰狞的恐怖景象像是虚浮在缥渺之中。孤焰随一名脸色青白的舵手转到另一面甲板上,却见旌仗森然、金鼓肃列,黄金白银铺满地,十分灿烂辉煌,形成有如黑夜白昼全然相反的景象,一黑衫白发之人肃容端坐,正面对着他,却无视于他,森冷的目光只穿透过去,眺望前方波涛万顷的浩海。

此人满头白发散在宽大的黑绸衫上,五官虽清明,但脸上冰冷得全无表情,肌肉口鼻尽皆僵硬,无一丝皱纹,古怪至极,像戴了一层生硬的白灰面具,却又实实在在是他的长相,只有一双传达气势的眼神彷佛还活着,虽不丑怪,却能让人一股寒气直凉上背脊,形成诡异又强大的气势,实不愧鬼王封号。

他正前方摆放一张金色长桌,左右分立一名鬼将,各具奇异之相,许久,他才收回眼神瞪视着孤焰,冷冷道:「我以为无间出了什么能人,敢到我阎吾镜面前放肆。」他嗓音浑厚低沉,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庄然威严。

右侧的蛇发女媚声道:「原来是派个薄命书生来送死!鬼王您甭费心,让发姬来收拾他!」她顶上十数条斑烂诡异的可怖毒蛇不停弯曲蠕动、吞吐蛇信,情状十分骇人,但蛇发下的长相却异常冶艳,弯眉樱口、双眼迷媚,彩色薄纱轻绕在她如水蛇般妖娆婀娜的身段上。

她玉首微颤,剎那间,三条彩蛇如闪电般扑向孤焰,一攻咽喉、一缠颈项、一探左眼,三蛇同时露出森利獠牙,猛力咬下!

这些彩蛇牙尖毒剧,攻击时更是变化多端,令人捉摸不清方向,就算是高手也未必能抵挡,更何况孤焰此刻不能动武,实是万分危险。然而他只衣袖轻轻拂然,如拨落肩雪花般,微笑道:「鬼王此言差矣!」他才开口,三蛇竟像受到极大惊吓,嘶嘶惨鸣,分向三方逃窜开去,接着蛇血喷出,蛇头垂软,竟已像三条死绳般掉落地面!

孤焰白袖微微一转,遮去扑洒来的蛇血,续道:「舞刀弄剑只是逞凶闾里的粗鲁武夫,反之,中州曾有苏秦文士佩挂六国相印,玩弄各方领主于股掌间,影响天下战局。」他瞧了两位鬼将一眼,又道:「我瞧鬼王手下武夫不少,却没有明智之士。」

发姬是阴冥界头号猛将之一,「蛇髻功」更是令敌人闻风丧胆,但孤焰指尖轻弹,就猝杀三条毒蛇,这等强大内力与巧劲,令鬼王也不禁收起小觑之心,双眼一瞇,眼缝中射出莹莹青光。

却不知孤焰指间悄悄夹着画儿留下的银针,电光石火间,三针在三蛇首间穿来插去,手势如鬼如魅,好似轻然挥袖,实则一针刺透中间那条蛇的蛇首七寸处,另二针分别扎入左右二蛇的眼窝,这三针刺得极准极快,皆是命中要害穿脑而过,用的是曾教给风小刀「无胜于有」的十分巧劲,一刺即收,针孔细小,不易辨别。

「无胜于有」的手法乃是他自创,专为有朝一日因噬心剧痛,不能运用内力时的近身搏杀之道,手法自然比风小刀更灵巧,教鬼王以为三蛇是被他指劲一弹碎骨而亡,造成先声夺人的气势。

孤焰表面从容不迫,其实已暗呼好险,若不是魔界蛇族令他对蛇性十分了解又刚好捡到画儿的银针,且攻击的是不会言语的畜牲,否则鬼王定会识破他取巧技俩,若是别的鬼将再出手,他定会小命不保。

发姬被彩蛇忽然垂地,扯得头皮发疼,索性用力扯掉那三条软死的彩蛇,怒气冲冲地掷在地上踩踹个稀巴烂,喝骂道:「没用的畜牲!没用的畜牲!」任由蛇身断口处鲜血潸潸淋在她皎白的玉容上,原本妖娆无双的脸登时成了一片恐怖扭曲的画布。

阎吾镜阴沉道:「你当本王是傻子嚒?若非无间已走投无路,何需派个卖弄口舌的小子来求和?」

孤焰微笑道:「我并非无间弟子,更不是为他们求和而来。」

阎吾镜疑道:「那你是谁,又来做什么?」

孤焰转过身负手而立,凭栏眺望一片辽阔大海,微笑道:「霸主的胸怀应是天宇苍穹、江山万里,我想来看看阴界枭雄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值不值得我和他谈上几句现今形势?」

阎吾镜微提内力,掌心立刻生了一团森森阴气,宛如黑云翻腾不休,他冷笑道:「小子,你究竟是勇气还是傻气?你并非方才长啸之人,竟敢独闯我阴冥鬼船,还大放厥词!你可知只要我掌力一放,你就会阴气侵体、魂身俱灭。」

孤焰精光如刀直视阎吾镜道:「我今日是为阴冥界活路而来,有何不敢?」

阎吾镜见他双目放光,凛然生威,对于所谓的「活路」不免有了兴趣,哈哈笑道:「有趣!我这阴界霸主需要你这垂死小子来指一条活路?你若真有几分道理就说来听听,要是敢胡言乱语,我鬼族可有十八般折磨人的酷刑,抽筋、拆骨、剥皮,就看你想先尝哪一种?」

孤焰赞许道:「鬼王在自以为胜利时,还能纳谏如流,这等明智,定能保阴冥界再安度百年!」

阎吾镜暗思:「这人不是疯了就是有过人的本领,疯子一刀杀了倒也不费事,若是真有点本事……」他掌力渐收,笑道:「杀你还是折磨你,本王也不急于一时,但小子若肯为我所用,我必不会亏待你!」

孤焰暗想:「原来他想收我为下属,能在一瞬间改杀人而用人,是需要些智慧与胆识,这鬼王确具霸主气概,我需一举折煞他的气焰,他才不会轻举妄动。」笑道:「寥寥数语,就足见鬼王是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英雄豪杰,不枉我上船来好好结交一番!」他意思是平辈论交尚可,要我做你手下就大可不必了。

阎吾镜竖起大姆指,笑道:「小子,豪气!」

孤焰笑道:「我若没一点勇气,怎敢上船来和鬼王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阎吾镜上下打量他一轮又一轮,目光颇有深意,忽地双掌一拍,竟有鼓乐笙箫悠然扬起,十分优雅闲适、清新悦耳,令人几乎忘了这是阴森危险之地。阎吾镜笑道:「嘉宾远来,该当鼓瑟吹笙,请坐!」他手一摆,让孤焰与自己对面而坐。

船舱里循序出列一排窈窕婀娜的女子,衣色鲜丽、罗纱曼妙,乍看之下,犹如一队美丽的宫廷乐师鼓琴相迎,但众女脸色白噗噗,五官奇小若隐,神色呆木,有如白板安在颈上,形似嬲生相,丑怪无比,正是被鬼王收伏炼化的无主阴魂「十二天阴女煞」!

她们抱着琴筝翩然起舞,宛如缕缕轻烟,在孤焰身周不停盘旋飞绕、飘来荡去,散发出阵阵鬼煞阴气侵人阳体,所弹奏的乐器更是恐怖,头盖缶、人皮鼓、腿骨箫、筋脉筝等,有的兀自鲜血淋漓,实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数十鬼将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个个长相骇人,有的脸皮松垮垂颈、有的长舌舔胸,也有尖耳过顶、毛发盖脸,但相同的是他们双目虎视眈眈,手中武器张牙舞爪,口中低低呼喝,似迫不及待地要把当中之人生吞活剥。

阎吾镜又教人送上酒菜,只是这菜肴不是生血就是生肉、生脏腑,实教人望之欲恶、无法举箸,在一艘阴气森森、黑雾弥漫的鬼船,被一群阴阳鬼怪包围,命在旦夕,又对着满桌血淋淋的生食,任是再大胆不拘之人也要倒尽胃口,幸而尚有佳酿,孤焰只得猛灌酒。

阎吾镜举酒碗相敬,笑道:「你死都不怕,却怕我们佳肴,那就好好喝酒!」

孤焰笑道:「鬼王见笑了,不如用酒坛更好!」

阎吾镜哈哈大笑道:「好,上酒坛!」

待上了数十酒坛,两人豪气对饮一番,阎吾镜又道:「人说鬼王定是个阴森鬼怪的老家伙,却不知我最爱附庸风雅、作画自娱,在你这文士面前,少不得要班门弄斧一番!」他起身行至甲板上,望着朦胧月色、淼淼烟波,以掌气对着高巍帆布挥洒,帆布上慢慢就出现苍海薄月的景色,其画栩栩如生,似真有波光闪烁,他又射出一道阴气题诗于侧:「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①

孤焰知道鬼王露这一招帆布作画是鬼族幻影之术,意在逼自己出手,而这首中州古代曹氏枭雄的诗,更是别有含意,他暗想:「莫非老鬼已知我身份,才用这诗暗喻鬼族想夺取魔界的雄心壮志从不曾断绝,又说我这远道而来的宾客,久别重逢、共宴叙谈,应该感念阴冥对魔界的旧恩,老鬼特意用个『恩』字,是存心贬低我魔界地位。」这生死顷刻,就算不宜动用内力也顾不得了,他起身立于鬼王旁侧,微笑道:「我这文士一见美图佳文就要诗兴大发,呼应一番,鬼王莫要见笑。」当即微微运劲于指尖,题诗回敬:「鬼冥之功,为霸之首,九合阴邪,一匡闇界,不以兵车,正而不谲,其德传颂。」意指从前阴冥界老祖鬼冥真正的功绩是不动干戈,尽心匡扶魔界,鬼王应效法先祖,莫妄动兵祸,该用心辅佐魔界才是。

阎吾镜黑袖一挥,将高帆上的明月海潮图换成一幅山水壮阔的美景,又运阴气题诗:「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鬼王吐哺,天下归心。」意指我鬼王其志比山高伟,度量比海深广,能够礼待你这样的能人,天下众心将归附于我。

孤焰暗思:「你阴冥本在魔界之下,却用礼贤下士之诗对我,欺我之意再明白不过。」又再回诗:「阴冥鬼冥,怀此武德,修奉贡献,臣节不隆。」意指当年连阴冥老祖到闇月圣神面前,也只恪守称臣的节义,你阎吾镜何敢踰矩?

阎吾镜细微长眼中迸射出莹莹青光,黑袖霍然挥去,将高山深水图一灭而逝,回到座位,不发一语地大口喝酒,孤焰也回到座位举酒相陪。

此时清雅柔美的乐音渐渐转为迷离魅惑,教人神思昏茫,孤焰心知天阴女煞会开始弹奏幻音曲,鬼王就要出招,笑道:「鬼王喜欢聆曲,在下粗通琴理,不如就献丑一番,以回报鬼王款待盛情。」不待阎吾镜回答,白袖甩上,从空中一名飞旋而过的女煞手中轻巧夺下那张五弦筝,叮叮咚咚就拨了起来,那女煞翩然落地,只满脸错愕、瑟瑟发抖地望向阎吾镜。

阎吾镜本要阻止,转念又想:「看你玩什么花样?」便任由他,岂知孤焰才拨了二、三音,筝弦就啪啪啪尽数绷断,他皱眉道:「唉呀,这琴真脆弱,不听也罢!」将琴向旁一摆,歉然道:「在下不小心坏了鬼王兴致,好生过意不去,赶明儿我差人送回一张上等琴来赔罪。」他对乐音深有研究,快速夺下弹主音的五弦筝后,自然又是以银针悄悄割断弦丝,幻音曲一旦被破坏主琴,韵律不成,迷幻力量立刻减弱。

阎吾镜原本想趁幻音曲迷乱孤焰心志的剎那,猛下杀手,不料对方弹指间就破去主音,只得不动声色地笑道:「公子是雅人,寻常琴筝也入不了你的眼,但这琴弦可是『南山虎霸』段崖的筋脉炼制而成,段崖一身铜筋铁骨,哪知道在阁下手中比枯草还不如,哈哈!当真不要也罢!不要也罢!赶明儿我差人找肉塔僧去,听说他一身横练功夫纵横南疆数十年,应比段崖好用得多。」他手下嬲生相死在肉塔僧手里,自然要报仇。

孤焰笑道:「听说肉塔僧已死在魔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手中,鬼王如果中意,我赶紧差人找去,再送过来,否则等尸腐肉烂,就可惜了制琴的上好材质。」

阎吾镜听他暗讽阴冥猛将嬲生相不如魔界的一个无名小子,脸色阴沉,冷冷地道:「阁下一介文士,琴棋诗画样样精通!无间岛那些粗鲁武人,哪有你这样的人物?」忽然满蕴内力,猛地击桌大喝道:「你是故人之子,十三月孤焰!」

这一喝声轰猛如雷,两排金鼓受这劲力震动,咚咚咚交错回荡成巨响,直要震破人耳膜,满桌酒碗杯盘都跳了起来、嘎嘎碎裂,正翱飞的天阴女煞内力不足以相抗,纷纷摔落在地,就连蛇发姬和众鬼将也碰然受惊,虽运力相抗,终究是不敌,眼耳鼻口尽流下血来,他们听到这文士竟是魔界少君,一颗心更险些摔了出来。

孤焰却是潇洒站起、抓起桌上酒坛大口喝光,伸袖抹去口唇酒渍,碰一声,又将酒坛落回桌上。阎吾镜功透双目,气势鼎盛,孤焰也面无惧色,昂立对视,眼神泰然自若。

阎吾镜双眼如鬼火晶亮,灼灼地停驻在孤焰脸上,他刚才用上了几分内力怒吼,却不见这少年有半分为难,心中杀机顿生:「幽鬿不在,小子敢大开魔门,果然修为不浅,前日里,大家都说有个后起之秀风小刀举手间就诛杀邪魂过万,我却探得当时还有个旁观的神秘人物月孤焰,原来竟是他!我早该想到才是!今日若不能让他俯首称臣,便需杀了他,免得纵虎归山!」

其实孤焰连连运使内力又受震荡,早已气血翻涌地呕出大口鲜血,但他动作飞快,在阎吾镜暴喝的第一声、酒碗破裂之前,即抓了酒坛假装潇洒喝下,其实是将呕血吐在坛中,他又伸袖抹去口唇血渍,是因刚才衣袖上早已沾了蛇血,并不会被发现新染上他自己的血。

两人精光对视许久,阎吾镜心中转过无数计较:「这小子敢孤身混上无间岛,不能动武之事该是故意放风声,好削弱敌方戒心,刑无任啊,任你奸狡似鬼,也要栽在这小子手里,我如果帮你一把,不知你会不会感恩图报?」

当初任鹰扬捎来讯息说东海有可趁之机,鬼王如果出兵,定有意外收获,鬼族探子又探到魔君此时功力全失,阎吾镜将两者一联想,便知是有心人刻意散布消息,想藉阴冥一举除去魔君和削弱无间势力,但他并不是鲁莽之人,才多番试探孤焰,眼看情况不如传言,不禁担忧是孤焰派任鹰扬反过来设计自己,否则为何他一上船就说要给阴冥指条活路?

孤焰也明白鬼王必是听到魔君功力全失的传言,才多次试探,此时定得稳住一口气。他缓缓坐下微笑道:「鬼王果真眼利如鹰,我两大魔头难得聚首,实在高兴,我先干为敬!」

阎吾镜双眼微瞇,笑道:「你虽比你父亲俊秀,眉目间却有他的英气,我和他论交十数载,初时虽识不出你,再多看几眼也就认出了。只是我万万想不到,贤侄居然会藏身在无间的船只里。」

孤焰精光一湛,道:「除魔大会在即,我自然得上无间岛会会刑无任!」但觉气息未顺又要呕血,忙道:「鬼王从前三番两次出手相助,十三月孤焰谨代表魔界子民感激不尽,我再敬一碗!」只得重施故伎,再举坛敬酒、吐血于坛中,又道:「接下来,鬼王大可养精蓄锐、一旁静观,等我铲除刑无任这心腹大患后,你我再一同庆功!」他虽知阴冥界几次动作都出自私心,并非诚意合作,但魔界的确受利,因此挑明刑无任才是共同敌人,希望阎吾镜不要干预他上无间岛之事。

阎吾镜道:「贤侄有信心除掉强敌,固然是好,不过当年闇月圣神网罗邪、灵、梦三支,我鬼族不在其中,是因为鬼族和魔族各有通天本事,所以你我在闇界向来各自称王、各行其事,互不干涉。」他意思是我收不收拾无间这些人,可由不得你指挥。

孤焰道:「奇魔秘典早有明录,当年圣神未收罗鬼族,是因为鬼冥自愿称弟,才不必臣服,何况我两界向来修好,魔界未曾亏待阴冥,也携手共打多次胜仗,此时若反目相向,得利的只会是敌人。」

阎吾镜阴沉沉地看了孤焰一眼,又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自有其道理,长久以来,咱一界两主早生许多嫌隙,若闇界一统、群力齐心,还怕取不下中州?」

孤焰见他野心毕露,知他杀机已动,面无惧色地长身而起,肃容道:「闇界之主早明定是魔界主君,岂有一山二虎之说?」

阎吾镜叹道:「贤侄啊,莫怪我倚老卖老,让我这老头教教你吧,闇界之主并非只是说得天花乱坠,或死抱着先祖旧令即可,当年连你父君也要礼让我三分,就因为还得凭手底下见真章,如果魔界出了一个庸主,将闇界推向万劫不复,难道我阴冥仍需永远恪守先祖旧约?」这话虽承认了奇魔秘典所载无误,但也表示这旧约再束缚不了鬼族。

孤焰冷然道:「我本要攻打无间岛,早在东海四周布下重兵,而无间一定也已派援军过来,我到这儿就是要警告你,你若执意开战,只会引来魔界和无间合力歼灭阴冥,鬼族早已偏安多年,你又何必自毁长城?」这番话已说得极重。

阎吾镜也猜想既然孤焰功力还在,魔军就必有布置,只是这么收手又不甘心,就算放过小船众人,至少也得收服他,冷笑道:「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是你不打声招呼就踏上我地盘,莫说我欺负后生小辈,我阎老鬼正好领教一下新魔君的手段,才能知所进退!」

孤焰见他屡次提及小辈身份,是故意压制自己气势,便道:「自古功业之建成,不在出生先后,只在众心归附,不论年纪大小,只在识见高低,否则人界之王该是百年人瑞,闇界之主该是千年龟王。在下虽是『后生』,却愿为魔界、阴冥两境安定而努力,」

他气度凛凛,向四周鬼将环指一扫,朗声道:「保护你鬼将数百条性命,这岂是小辈所能为?『先生』既要见识,我实不愿与阴冥兵戎相见,不如咱们就纸上谈兵,以现在情势赌上一局『百年之誓』!」

船上两侧鬼将听孤焰一席话说下来,不禁暗暗动容、心中喝采,他们虽是在刀口上求生存,并不怕断颅杀头、魂飞魄散之事,但若能好好过上日子,岂有不愿意?若魔界肯出头除去强敌,有何不好?阎吾镜见孤焰口才甚佳,怕再说下去,连自己手下也要归附而去,道:「如何百年之誓,你便说来听听。」

孤焰见夜色深沉,知道时机已成熟,于是走到甲板上,对着一块竖立的黑帆布运劲写道:「魔界阴冥,纸上谈兵,百年之誓,君臣之份。」落款「十三月孤焰」,又道:「我说保你百年平安,便是一局一百年,定君臣之份!」他写于高高的帆布上,就是要让所有鬼族都瞧见,教阎吾镜不能食言,否则无信之主岂能服人?

阎吾镜大笑道:「你这小子看来斯斯文文,雄霸野心却不亚于你父亲,气魄更远胜于他!你今日要明君臣之份,而非守兄弟之盟,看来你是打算破先祖之约、一统闇界了!」

他虽故意贬损幽鬿,但说的确是真心话,心底隐隐发寒,杀意更盛:「小子今日有备而来,我贸然出兵,真是落进人家圈套了,此时杀了他,尚有扳回机会,要是让他活着走出去,恐怕我真要永远臣服了,这番较量,我定得逼绝了他!」森然道:「你该知道,你若输了……」

孤焰听他贬损幽鬿,只淡淡道:「我流着父君之血,自当克绍箕裘、战战兢兢,只求不堕父君名声,未敢超越前人,若我不能保住先祖之名,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语声虽淡,口气甚是坚决。

阎吾镜听他不但赌上君臣之份,尚赌上自己性命,十分满意地朗声道:「一言为定!」长抽拂然,也运劲将自己名号落款于帆布上。

二人站上高台,但见浓云掩月,海面没有半点星光渔火,孤焰隐约瞧见宋无拓已遵照吩咐,熄灭了所有火光,又将装满酒桶的小船布置在最前方,道:「所谓『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鬼王听信谣言、没有计划妥当就胡乱开战,刚开始虽幸运地击沉几艘小船,接下来定会伤亡惨重。」

阎吾镜挥洒阴气,在大帆布上画出双方对峙情势,道:「你岂知我没有全盘计划?水战要领乃是船坚炮利先占七份优势,我方船大坚固、武器厉害,无间不过十数小舟,我只要连续轰得几炮,他全要化为灰烬!」

孤焰道:「水战要领除了船身大胜小、坚克脆,尚有顺流胜逆流,所谓『据上流者可藉顺水、欲战者难迎逆水』,此时水流顺东入海,他要向东行去,可呈一泻千里之势,而你欲争战,却站在逆水之面,如何阻挡?另外顺风胜逆风,」

他扬起衣袖任海风猎猎吹拂,道:「鬼王请看,此时节乃吹西风,风势狂烈,他正好顺风而行,海面广阔,他若真要散列硬闯,不过损失几艘小船,你岂能一一击中?他已先稳住守势,双方目前乃是五五之波。」

阎吾镜虽觉得他强辞夺理,但又有几分道理,道:「我船上火炮、冷箭、鬼术无一不备,他不过几艘小小木舟,能奈我何?我只要围船片刻,多耗得几发火炮,定能轰得他们昏天暗地,舟破人亡!」手一挥,在帆布上划出几道炮火路线,随即拭去几艘小舟,表示已击沉他们。

孤焰道:「任何争战皆需应合天时地利,且要知己知彼才能成功。以天时而论,今乃朔日、此刻为子时,星月昏昧,海天漆黑一片。以地利观之,你在明、他在暗,你鬼船巨大,目标显著,易受攻击,但他小舟散列,你的火炮、冷箭都难以瞄准,只会徒劳无功,如此说来,天时地利已是不合。再说知己知彼,鬼王对敌方情势不明,船上不只有无间岛人,尚有无欲派和无邪门的高手,正是三无齐聚,无邪门明术可破你鬼术,否则他如何能走出你鬼雾之阵?至于无欲派之能,正好可攻击你鬼船。」指尖轻拂,在帆布上拭去那几道炮火路线,又将小舟画了回来。

阎吾镜见海天漆黑,无间小船林林落落地散布,又熄了灯火,的确难以命中,反倒是鬼船目标巨大、飘着无数鬼火,在黑茫茫中格外显眼,半信半疑道:「无欲派只是刀法厉害,单打独斗或许可以,对海战根本不管用!」

孤焰道:「鬼王应知水法要领中的五防乃是『浅滩、火烧、狂风、暗凿、铁锁』,其中之一便是防备敌人以猛火攻击,此时如果对方以三昧真火顺风烧向鬼船,会是如何?」

阎吾镜心中一松,哈哈大笑,随即目中杀光湛射,道:「贤侄,这一局你输定了,不过我实在舍不得杀你,可留你下来又怕后患无穷,哈哈哈!」

孤焰不疾不徐道:「就算要我死,也该死得明白。」

阎吾镜笑意未歇道:「白日里我已瞧过,小船上除了一些水和食物,并无其他,就算有几道小小的三昧真火符,我手一挥也就灭了,如何烧船?就算他有飞天火箭,我船上尚有生牛皮和挡箭铁板足可应付。」

孤焰淡笑道:「那就请鬼王留心脚边!」他白袖扬起,第一道明火符终于射了出去,宛如流星划破天际,在漆黑夜色中十分明亮刺眼。

风小刀终于等到这一刻,虽看不清船上情况,但知道孤焰仍是安全,稍放下心来,他立时运起无欲刀法,刀气如一道长箭,冲射向孤焰所乘的小舟,令舟上酒桶破裂,酒水霎时漫天飞舞,呈团团酒雾,路潇遥同时射出真金火炼符,喝道:「三方尽纳,只行西风,急急如律令!」双手再结法印飞送黄符一程,点燃酒雾,顿时鬼船肚边现出一团爆燃的火球!

阎吾镜乍见火舌从脚边窜起,忙发出阴风掌将之熄灭,待看清竟是孤焰乘坐来的小舟起火,狠狠瞪他一眼。

孤焰眼中闪着狡黠、微笑道:「这是敌人烧的火,鬼王为何瞪我?」又指着黑色主帆,道:「大火如果是从这主帆烧起,鬼王要如何抵挡?」

阎吾镜一时脸色铁青,想道:「刚刚的火一忽儿就烧起来,并没瞧清楚是怎么放的,我黑帆巨大,不易转动闪避,必会中招……」就道:「就算烧了帆,在烧不到船身时,我即可令人灭火,他们又能奈我何?最多是个和局!」

孤焰摇头道:「鬼王忘了我方才所说,无间援军正闻讯赶来,不管这鬼船成了无帆大船,还是鬼将们弃船换乘逃生小舟,此时水向逆流,船速必然缓慢,就算我魔军按兵不动,只要无间大军从背后夹击,你们就是凶多吉少!」

阎吾镜背上不禁起了凉意,语带双关地道:「你这样烧船,别忘了咱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

孤焰信步踱到另一面甲板上,神色自若仰头吹哨,钦鹀随即盘旋其上,阎吾镜这才明白如果鬼船一烧,孤焰必乘鸮离去,而己方人马不免命葬大海,同一条船上云云,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想。

孤焰走到船的另一面,是不想让中州群豪看见自己能召唤钦鹀,至于「要乘钦鹀离去」更是谎言,他心中早打定主意,万不得已时就用三船的酒烧主帆,自己再趁机投身入海回去与宋无拓会合,这样才有可能上无间岛,只是他内元已受创,此刻全是勉力撑住,若鬼王骤下杀手,定难逃一死。

阎吾镜声色俱厉喝道:「贤侄这样联同无间贼子来欺兄弟,不怕大伙儿心寒吗?」他此时必要退兵,只求能保住阴冥地位,而非伏首称臣、归并魔界。

孤焰却知道此刻必要乘胜追击,才能显出魔君的手段与气魄,否则将命丧鬼王之手,淡淡地道:「我帮的是自家兄弟,怎是贼人?否则我何需来此通风报讯,又只和你纸上谈兵?倘若你坚持不退,届时无间援兵一到,鬼族必死无葬身之地!我空口劝说,你不相信,但我却不能令鬼族弟兄白白牺牲,如今,」他从怀中祭出十三天令,高举朗声道:「只好以君令行之!」这一朗声是教鬼族都听见,他们已收编魔界之下。

鬼将们被孤焰威严的冷光一扫,皆瑟瑟发抖、双膝几乎发软跪下,一面偷眼瞧向鬼王,一面又暗暗瞄向魔君,不知如何是好,但见鬼王脸色阴沉晦暗,气势已衰,这白衣文士却发衣猎猎、神威凛凛,直是君临闇界!

忽有一尖耳鬼将,附在阎吾镜耳畔颤声道:「鬼王,前方真有大船来了!」此鬼将名为聪耳,能听声于数里之外。

阎吾镜心中懊悔不已:「我此时若下令围杀,以他的修为,绝不可能一击就中,拖得越久,情势越落下风。何况我治军一向令出如山,这次若不遵守赌约,将来还如何号令鬼将?还会引来魔界全面复仇!他口口声声说退兵是为保全鬼族性命,我若坚持不退,是置鬼族于死地,反而成了罪首,就算逃出去,也只会众叛亲离,除了守约归顺,实在已无第二条路……」当初他本想先探探情况,因此未带上大军,乍见无间只有几艘小船,就见猎心喜贸然出手,以至落入陷阱。

阎吾镜见孤焰胸襟胆识、武功智计一一显露,不只摸透自己重言守诺的性格,又恩威并施地收服鬼族的心,手段实在高超,就连当年幽鬿也未必能及,但觉这次不臣服,以他的野心日后定还要对付自己,想起邪魂覆灭,暗暗心惊:「他说得不错,他大可等无间来收拾我,何必前来报讯?我刚才屡次想杀他,他对阴冥界也算有救命容情之恩!这誓约不过百年,百年之后,鬼族又是一众好汉!」终于横了心,双眼一闭,沉膝跪下,道:「我以闇月圣神之名起誓,鬼族归并魔界百年,谨遵魔君之令!」他却不知孤焰并非设局之人,不过是反手解了这个局,逆中取胜,顺手收伏鬼族!

数百鬼将见孤焰为保两界平安冒险上船,不动干戈智劝鬼王,救了自己一命,早已心悦诚服,纷纷垂首拜倒欢呼道:「尔等效忠魔君百年,谨遵魔君之令!」

一时之间,鬼魔之气宛如擎天巨柱冲入天宇,化成一大团一大团滚滚翻腾的乌云黑霾,盘旋笼罩住鬼船,又向海天四处漫漫扩去,顿时风起云腾,无边无际,久久不散,令天云沧海皆为之色变!

(注①:「明明如月……」鬼王、孤焰两人皆以曹操「短歌行」对诗,以显明自己的雄心壮志,非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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