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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除魔大会

众人用膳完毕,被领往天穹阁外的广场,只见宫灯和擎天火炬环绕四周,煌煌火光混融在飘渺海雾里,将一切照耀得如梦似幻,令人宛如置身金色迷离幻境,而天穹阁就是巍峨矗立的金色仙宫。

平台上摆放一张宽大气派的交椅,居高临下,两旁各有数十名无间弟子侍立,玉冰华负手立于广场左方,右方则是邝无音手持金锤敲击大鼓,她双锤点落、拉长嗓喊道:「除魔大会开始——恭请岛主!」大鼓嗡嗡作响,声传数里,与海涛声互相应和,气势磅礡悠长。

群豪个个鼓噪呼喝、情绪激昂,忽觉空中有黑云飘过,还来不及抬眼,高大的交椅上已稳然落坐一黑袍人,他巨大深沉的气势瞬间传染遍野,就像蛰伏已久的黑暗力量乍然破土而出,毫不留情地吞蚀掉整片光明,原本欢腾热闹的气氛,霎然间就黯淡沉静下来!

而那把红艳似火的长剑——火殇,明明安静地横悬在那人修长浑厚的腰间,却令人感到它极度火红张扬,就像是随时要冲出无间地狱的炎炎火焰!

黑袍人容色红润,俊伟挺拔、气宇轩昂,无论是寒香默、东陵子或其他不服气之人仰望其风范,都不自觉地静默下来,升起敬惧和不可思议的惊叹:「无间岛主怎会是二十五、六岁,长相俊美的年轻人?」「他真是刑无任嚒?他是练了什么神功才返老还童?」

无间七子在江湖上名声显赫,因此年轻一辈万万没想到无间岛主竟和自己年岁相当,至于老一辈只有更加惊诧,因为十多年前刑无任已近中年,如今他除了面皮更为精光外,五官竟也更加端致,就算练了神功,气色会变,但容貌身材怎会越来越英俊高大?

大家却知道有一件事绝不会弄错,眼前之人无论是不是刑无任,必是个绝顶高手,一个以气势就能让敌人心惊胆裂的绝顶高手!

风小刀也是惊叹:「岛主竟如此年轻,不像师父已白发苍苍,他虽不若大哥俊美,也相差不远,只是……」但觉刑无任年轻俊美的脸庞嵌着一双极不相衬的眼,那眼神虽古井不波,却让人明明白白感受到古井底深藏着一把剑、一把锋利而精锐的剑!

眼底的风霜更是尝尽千回百转、然后将自己隔绝在红尘之外、俯瞰众生的超然脱俗,那样的眼神绝不是一个年轻人所有。他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和腰上那把剑,才真正配得上无间岛主的身份!

刑无任长身而起,向台下微一抱拳,道:「各位老友,圣岳峰一别,刑某已许久不曾与大伙儿聚聚了。」他以浑厚磁性的嗓音清楚明白地表示自己的身份。

众人错愕不已,几乎忘了回礼,只姬伤英最是圆滑,赶紧拱手道:「这些年我们虽无福瞻仰岛主风采,但您的圣言德行,我们总是奉为圭臬、晨昏都思想三回。今日见到岛主春秋正富、神功大进,大家实在欢喜得言语难表,足见天怜我苍生百姓,才如此保佑您圣体,要您再领导中州百年!改日老夫定要向岛主请教几招修身养气的功夫,就算不能真的青春回甘,只要能得您赐教几句,都已是三生有幸!」

刑无任微笑道:「姬楼主好说,咱们练武之人最要紧的是济民水火,容貌岁寿反倒是小事,但所谓相由心生,只要心存仁义,那容貌自然就光采焕发了!楼主既对敝岛武功有兴趣,那么我『住轮天阁』里藏有些武学典籍,大家如不嫌弃,待除魔大事一了,就留下来共同切磋讨论,刑某绝对欢迎。」

姬伤英请教之说本是客套话,想不到刑无任竟然真的允诺开放武学典籍供人观览,群雄打从心底佩服他的胸襟气度,尽一扫先前的惊愕、不悦、不服的情绪,都爆出一声声喝采,

刑无任抬手止了呼声,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悲天悯人的沉痛,道:「大家都知道数月之前魔门重新开启,许多帮派惨遭灭顶,刑某救援不及,心中万分遗憾,因此召开这除魔大会,希望能解苍生于水火,虽然妄启兵祸实有违清净无为、动犯嗔怒之戒,然而除一魔头便是救人无数。经文有云:『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无间』即是以此宏愿命名,所以就算刑某杀孽满身,也要除恶务尽。」

他眼光微微一扫台下众人,在看到风小刀时,不经意湛出一丝精光,最后落驻在隐身众人之中的孤焰身上,良久,才移开目光,缓缓道:「刑某秉怀先祖遗志,十年来夙夜匪懈、闭门苦思,终研究出一套阵法,或许可以用来对付魔首,等会儿就让敝门弟子演练给各位先进瞧瞧,若有不足处,祈请指教,要是真的管用,这场大战就不必让各位涉险,也可减少许多杀孽。」

群豪至此终于明白刑无任的意思,他敢召开除魔大会是因为练了神功,又研究出一套威力无穷的阵法可一举歼灭魔首,所以这次大家只需当个观众鼓鼓掌、喝喝采即可,不需真刀真枪地去打仗,众人心中万分好奇:「天下竟有这等便宜之事,是什么样惊天动地的阵法,敢让眼前这俊美的青年夸下海口?」

刑无任又对玉冰华道:「老五,这些妖魔虽作恶多端,但咱们岂能跟他们一般见识?待会儿若有魔者愿归向正道,就开放一条生路,倘若他们仍执迷不悟,那也不能再纵容,否则就对不住众多牺牲的冤魂和黎民苍生。」玉冰华恭敬应是。

莲华尊者合十道:「善哉善哉!刑岛主果然是宅心仁厚,具大智慧,这班妖魔若能体察岛主苦心,相信天下太平不远矣!」

田太君厉喝道:「老秃驴,你说什么浑话!妖魔如果能有一丝天良,咱们何必杀得你死我活!」静仁儒园弟子在圣岳峰一役死伤惨重,她把儒园交由田文辞打理,自己专心练功,为的就是报这血海深仇,怎肯轻易饶过妖魔?心中有话不吐不快,但对刑无任仍有三分尊重,就把气出在莲华身上。

莲华一时愕然,不知自己说错什么,惹得这火爆老娘子生气,便闭口不相应。

刑无任一声怅然长叹,随即缓缓转身离去,彷佛不忍卒赌般。众人一面感受他那份仁慈无奈之心,一面又雀跃着等待接下来的震撼。

风小刀心想:「岛主仁慈明智,不愿多造杀戮,难怪大家都佩服不已,他弟子多蛮横不讲理,实不及他十分之一!」转念又想:「我自己也及不上师父的十分之一,又怎能评价别人?天下的徒儿实在都该好好努力才是。」他曾想过刑无任可能是个霸道凶狠之人,否则君伯母怎会丧命?但今日一见却完全相反,对自己的冤案当然多增几分信心。

玉冰华大步往平台居中一站,高声喊道:「除魔大会开始——带上来!」又对台下道:「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诛之,往日与这邪魔有冤有仇的,今日都可上来一吐怨气!」

群豪翘首企盼,只听得叮叮咚咚声响,一条玄金索串得十几个灵族百姓,有老弱妇孺,也有粗壮大汉,被江无息硬是拖到平台中央。玉冰华长腿横扫,往众囚犯膝盖处一一点去,教他们都软倒跪了下来,又长剑一闪,指着其中一老妇,喝道:「你这妖妇活得够久了,净干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不快快说出,大声忏悔!」

那老妪颤巍巍的身子似乎一推就倒,吓得不停哆嗦,老泪纵横道:「老身……老身不过偷了……几只鸡……吸了鸡血……」她话声未毕,玉冰华硬肘已重重击向她颈间,喝道:「凡『人』都知道小恶勿为,妳还大言不惭,妖魔果然是妖魔,忝不知耻,罪大恶极!」

老妪身子翻倒,张口吐出血来,痛得几乎昏死,身旁的小女孩哭喊道:「嬷嬷!嬷嬷!」玉冰华用力踢踹了小女孩,厉喝道:「你们给我听着,师父恩赐,哪一个想活命的只须出声求饶,便饶你们一条狗命!」

那小女孩痛得爬不起身,只嗯嗯哎哎地哭个不歇,几个灵族汉子怒得破口大骂:「好不要脸!堂堂无间狗贼,竟来欺侮老人和小孩!你他妈的欺侮老子看看!」「狗贼想要我们投降,别妄想了!」

群雄一听这些妖魔如此顽劣,还敢强嘴,纷纷出言喝骂。东陵子方才被姬伤英比了下去,正是憋了一肚子火气,刚好拿这些妖魔出气,喝道:「无耻妖魔,我打你个狗嘴!」几个棋子飞掷过去,那些硬汉嘴上、身上中了棋子,登时喷落牙齿,身子也有数道血水泉涌而出,台下群雄都高声欢呼起来。

玉冰华冷光一扫众灵族,狠狠地道:「想死还不容易?想死得爽快,得看大伙儿高不高兴!」随即一脚踹去,疾如闪电,刚才出言咒骂的汉子全躺倒地上,个个痛得汗珠直淌,全身筋骨似要散了般。

玉冰华长剑指着一老头,怒道:「臭老魔,你求不求饶?」

老头只垂了头不回答,那几个灵族壮汉硬气地爬起身,其中一个大声道:「放你妈的狗臭屁!要咱们求饶,除非先把你的头塞进你屁股里,哈哈哈!」其他汉子也跟者大笑起来。

玉冰华寒霜罩脸,一剑扫下,唰唰唰连响,竟是一口气削下了他们的鼻子,登时鲜血淋漓,小女孩吓得大哭起来,玉冰华见状,故意将剑尖指着小女孩鼻子道:「妳不求饶!我连妳鼻子也割下!」

小女孩看他凶狠的脸色,只不停重复尖叫哭道:「你这个坏人,焰哥哥会来救我们的!焰哥哥会来救我们的!」她边哭边说,谁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玉冰华朝那小女孩狠狠挥了一剑,一张小脸登时模糊成一片血水,再开不了口!

「啊!」路潇遥忍不住掩面叫了出来。

玉冰华转过身来对台下观众叹道:「大伙儿都看见,在下已留了手,但这些妖魔刁顽得很,就算师父仁慈,想饶他们一命也是不能。」

莲华合十叹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这些妖魔当真执迷不悟。」

田封厉喝道:「我们都知道刑岛主慈心仁肠,但妖魔若知悔改,天都塌下!玉老五,你赶紧一刀一个,少跟他们啰嗦!」

玉冰华扬起冰殇剑正要落下,忽瞥见风小刀脸上颇有悲悯之色,笑唤道:「风师叔,人人都知道你刀法超卓,斩杀邪魂过万、立下大功,这几个小妖魔绑起了手脚、无法咬人,对你来说不过小小意思,不如今夜就让咱们做晚辈的见识见识你斩妖除魔的雷厉手段!」他这么一说,群豪登时就欢声雷动,有一半是和妖魔有血海深仇,另一半却是为看精湛刀法。

风小刀从小矢志斩妖除魔,就算与再强的敌人对战也绝不会退缩,但今日见识了这所谓的「除魔大会」,心底明明觉得妖魔死有余辜,但真正要残杀这群老弱妇孺时,手中的刀却有如千斤重,竟是怎么也提不起来!

那小女孩只余一双泪眼惊恐无辜地望过来,彷佛无声地控诉:「大哥哥,我没做坏事,你为什么杀我!为什么杀我!」

剎那间,刻骨难忘的灭村惨事、父亲灰飞烟灭的情景一下子又跳回风小刀脑海,无数混乱的念头交错着眼前的怵目惊心,在他心中刮起一阵阵风暴:「师父曾说为人是正是恶,莫以身份来判断,这小女孩能犯什么滔天大错?最大的错就是她身份是灵族!我从前出身山寨,若不幸被正道人士抓住了,跪在那里的就是我,他们也不会管我是否做恶,就会和其他山贼一般杀了!」想到这儿,他彷佛看到跪着的是个小男孩身影,背脊不禁涌上一片寒意。

「二弟,你快杀了他们!」

风小刀正挣扎着是否救人,身后却传来孤焰冰冷沉重的声音,他愕然回首,只见孤焰脸色苍白、眼神深沉,隐隐闪着锐利寒光,他从未见过一向淡然的大哥有如此凛冽的杀意,即使在面对千万邪魂逼杀时也没有,风小刀一时只想:「原来大哥也恨极了妖魔!」他握刀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不知该如何是好。

迟疑的片刻,玉冰华已冷笑道:「风师叔,杀个小妖魔都不敢嚒?那师侄就代劳了!」他冰殇剑猛挥一圈,寒冰剑气冲出,台上发出声声凄厉惨叫,「碰咚!碰咚!」声响,每个灵族竟都冻碎一只手臂,地上剎时是一滩冰肉块和血水。

老弱的灵族被劲风一扫,痛得倒卧地上,那些壮汉却是哼也没哼一声,其中有个大汉仍拼命挣扎起身,咒骂道:「你奶奶的,有种就一刀杀了我!你要落在老子手里,我定将你斩成十七、八块!」他骂声未歇,玉冰华喝道:「我教你充英雄好汉!」长剑又挥去,砍了众灵族的另只手臂,顿时惨烈哀嚎声又响成一片。

玉冰华转对风小刀笑道:「风师叔,你瞧瞧,多容易,你要不要试试!」清冷的月光映照着他高大又得意的身影,笼罩着底下一排渺小生命,竟有说不出的恐怖气势。

台下群众激动忘情地声声吶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火光烁烁,映照着台上的惨烈痛苦和台下的意兴昂扬,忽明忽暗地交错在一张张恐惧和仇恨的脸上,彷佛构成一幅永不止息的无间地狱画面。

「无间地狱乃是八大地狱中最底、最苦的一层,被打入此间者,都是罪大恶极之人。『无间』的意思是——这个地狱里的刑罚日复一日、永不间断,人们身陷其中,除了痛苦,没有其他任何感受,也永远没有解脱的希望,无间岛以此取名,即是要妖魔永世不得超生……」人群中有一慈和的声音低低传了过来。

风小刀见说话之人是观玅,她脸上神情十分肃穆,既感伤从前弟子的血仇,却也不忍看这样屠戮的场面,沉痛、矛盾已使她的清修乱了分寸,她见风小刀神情悲愤、紧按刀柄,隐有出手之势,怕他冲动,缓声劝道:「风少侠,你莫怪他们,这里的人多和妖魔有血海深仇,你初出道,还不能体会他们的切肤剜心之痛。」

风小刀握紧了拳,勉强压抑住心中激动,哽咽道:「道长,我幼时长辈数百人,一夕之间,尽灭于一魔之手,其中……有我相依为命的父亲!」

孤焰闻言心中一震,深深地凝望着风小刀。观玅更是轻「啊」一声,那声音极淡,脸上微有惭色,低声道:「那是我们不如你了。」

风小刀颓然摇头道:「不,是我不如师父,即使到今日,我也看不透仇恨这事,只是,就算要报仇,也该找上正主儿,这样残杀无辜,与妖魔又有何异?」

观玅抬头望向台上半晌,幽远的目光似回想起从前种种,正邪双方互有屠戮,谁造的杀孽都不会比谁少,她深深吸一口气,道:「永不间断的仇恨之心,是自己建了座无间地狱,上人是高人,少侠也秉性良善,但若此时出手相救,是要为仇人赔上自己的性命,」低叹道:「贫道无这等胸襟,真是枉自清修了,那有面目再待下?这就告辞。」说罢转身,就此洒然离开无间岛。

风小刀目送着她的背影,怔忡间,人群中忽爆出一声喝采:「玉五侠果然好剑法,咱们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不如让段某也来过过瘾。」说话之人正是段仞,他巨大的身影飞出来,一棍向那强嘴的大汉脚踝打去,哈哈大笑道:「痛快!真痛快!」随后又碰碰碰数响,将一排灵族的脚跟一一打碎,许多灵族已痛得昏了过去,犹有几个大汉兀自强撑着,段仞想起兄弟筋脉被鬼王制成琴弦的仇恨,咬牙切齿道:「你求饶啊!你求饶,我便让你死个痛快,否则你身上有几根硬骨头,我便打断几根!」

玉冰华微笑道:「段兄,你今日报兄弟的血海深仇,可别太用力,把他们一下子弄死了,可少了许多趣味!」

段仞大笑道:「五侠说得是,我下手轻些,待会儿拖他们活活去喂狗时,咱们再像从前一样,边喝酒边瞧着,那才有些意思!」

眼看段仞铁棍又要砸落,忽然,一串串星芒闪出,众灵族全喷出一片血雾洒向段仞头脸,淋得他全身腥膻、面目狰狞,他一时被吓得傻了!

风小刀终于出手,电光石火间,他一连刺出十多刀,每个灵族都是一招毙命,没有落空,那强悍的灵族汉子临终前,睁着铜铃大眼瞪着他,喉间咕噜一声:「多谢!」才断气。

风小刀最后一刀竟抵在段仞的心口上,只要气劲稍微一吐,就又是条刀下亡魂!

围观群雄都屏住了气、忘记呼吸,段仞看着风小刀虎目精光、宛如恶鬼地瞪视着自己,颤抖道:「风……风少侠,您留心!您可多比划了一个……是我……」他以为风小刀是杀红了眼才误比向自己,双手赶忙抹去脸上血水、露出五官,又向脚下汉子一踹,道:「只……只到那儿为止!」

玉冰华冰殇剑轻轻架开薄冰,讪笑道:「风师叔,这些妖魔杀得过瘾嚒?今日一见,你的刀法果然又进了一层,真是可喜可贺!」见风小刀冷光相视、沉默不答,又阴森笑道:「如果你杀不尽兴,咱们牢里还锁着一千多个妖魔,一天一百个,可让你慢慢练刀!练个十来天,相信你的刀法就会天下无敌了,哈哈哈!」随即转向里面狠狠呼喝道:「再带上来!」

看着一滴滴魔血顺着薄冰的刀尖流淌而下,风小刀第一次感到是那么怵目惊心,他终究是动手了,也骤然了解到为何孤焰教自己动手,这些灵族受伤太重已救不活,但他们死前还要受最惨厉的折磨!

而自己斩杀妖魔,不是为了正义,也不是为了复仇,更不是为了听从谁的话,竟是为了救赎!

解救他从小痛恨、誓要灭尽的妖魔,是一件多么荒谬可笑的事,他原以为师父是让自己来帮忙除魔大会的,这一剎那,似乎了解到为何师父极少参与除魔大会,却教自己来见识,是因为自己心底那始终放不下的杀父仇恨,他真正救赎的,是自己的心灵!

在这个屠宰场里,他清楚地看见仇恨火焰让人冷血而疯狂,没有是非!没有善恶!只有人云亦云、人恨亦恨,沸腾的血腥与残忍!

他心中波涛汹涌,不禁回头望向孤焰,只见在孤焰清澈的眼瞳中映出自己悲愤无奈的身影,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晚的「桃源」对比今日「无间」之景,还有与孤焰的对话,他一直觉得这个大哥和若水实在有某种相通之处,今日似乎更明白了些,他们一个出世,一个入世,却都不执着于人魔之别,只在乎善恶之念。

孤焰自己,却目光灼灼地盯着台上又被带出来的另一批灵族!

他的心像火在烧,虽早知道无间向来残杀被抓到的灵族,但就在眼前发生却无能为力,又是另一回事,但他也知道绝不能冲动,否则牢里那一千多名待救的子民再看不到希望,此刻,只能牺牲少数来换大多数,这惨烈的牺牲也令他暗暗立下誓言:「魔界和中州积怨已深,只要有玉冰华这样的人存在,就万难化解,看来除了遵从闇月圣神的两道秘令一统天下外,再无他法!」

孤焰正急思如何相救台上灵族,忽瞥见远远角落里,那一袭紫衫身影将为眼前的困境带来一丝曙光!

药针神枭莫非问仍玉扇半遮面、姿态闲雅地窝在小竹轿里,对周遭纷嚷并不感兴趣,彷佛台上台下全是一群耍猴戏的蠢货,两个仆僮见孤焰走了过来,如鬼魅般倏然护挡在主人身前,孤焰拱手道:「莫大夫,在下月孤焰,有事请教。」

两僮子齐声嚷道:「一药索命阎王争,一针断魂天仙恨,一求一治身换取,医枭起手解苍生。」

孤焰听明白「一求一治身换取」意思是需以自身换取答案,点头道:「不管莫大夫要什么代价,在下都可答应,只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莫非问淡淡地道:「公子真急。」两僮子一听主人开口,微微让了身,莫非问白扇下唯一露出的美眸荡漾着浅浅笑意,道:「急,内燥伤肺,公子本就气血淤沉、心脉不畅,两相交迫,实是后患无穷!」她嗓音温婉而低暖,不似一般少女细嫩。

孤焰看她只凭一眼就能断出自己有心疾,确实有些本领,道:「在下已答应支付代价,莫大夫不必赘言其他。」

莫非问袍袖底下倏然射出一道红光丝,深入了孤焰手腕脉的皮肉里。孤焰只低眉而视,并不闪避抗拒,红光丝线宛如蛇信,一探即回,又缩入莫非问袍袖里,她轻咦一声,又瞟了孤焰一眼,才淡淡地道:「你值这个价金,问吧!」

孤焰问道:「如何以外力封住一个人的心脉,呈假死状态达十八个时辰以上?」

莫非问一双美眸打量他半晌,冷笑道:「就算我告诉你,公子也没本事做到,又何必浪费自己的身子?」

台上不断传来群雄起哄声,孤焰心中着急,冷声道:「我已答应付出代价,大夫还不爽快利落些嚒?」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对何丽丝开出这样的无底条件,不禁暗叹:「六月债,还得快!这医枭究竟会从我身上取走什么?颈上脑袋?还是一条臂膀?」眼前之人着实透着十分诡异。

莫非问缓缓道:「所谓肺应太白星属金、肝应岁星属木、肾应辰星属水、脾应镇星属土,而心应荧惑星则属火……」

孤焰急插口道:「所以要封住一个人的心脉,需下寒水刀气封荧惑之火,不知该下几分?何处下刀?」

莫非问迷离的眼中掠过一抹淡淡诡异的笑,娓娓说道:「以一分半的寒水刀气于『少阴心经』及『厥阴心包经』二条经络、近心脉三分处,在上、下、左、右各下两刀,总共八刀,如此可封脉十八个时辰,若下二分刀气,则可封脉二十四个时辰,不可再重。此八刀,力度轻重皆需一致,下手之距不得相差毫厘,前后时刻不能相隔瞬间,只要有一刀过重、过远、过迟、刀气不纯,都使受刀者丧命,试问阁下有这般利落的刀法嚒?」她盈盈目光不落在孤焰身上,而是飘向人群中的风小刀。

孤焰走向风小刀将莫非问的话说了一遍,道:「二弟,我想请你帮忙一件事……」

风小刀未等他说完,已手握刀柄,插口道:「大哥,我明白!你放心!」即飞身如大鹏,疾落在平台上。

莫非问待孤焰回来,轻笑道:「我至少有一百种折磨人死去活来的法子,不知道我条件就敢答允者,阁下真是第一人!今夜戌时,到『素灵亭』来,你会知道要偿付的代价!」她未笑出半点声响,那得意之情却已让人毛骨悚然!

「起!」莫非问一声轻喝,两个僮子已将小轿抬飞而起,四足轻点,行如鬼魅,蓦然消失在一片葱葱郁林里。

孤焰彷佛听到远处传来医枭的幽幽话语:「天体『五运六气』,始有春、夏、秋、冬四季变迁;人体『五脏六腑』以无形无象之三阴三阳运行不辍。五脏应五音、五色、五时、五味、五位;六腑应六律,合之十二月、十二辰、十二节、十二经水、十二时、十二经脉者,此『五脏六腑』之所以合应天道也。青蒿、赤芍,你们说夏末秋初、新月戌时,该让他换些什么好?」

青蒿、赤芍两僮子咯咯笑道:「仁心、侠肠、还是他那颗俊美的脑袋?」

平台之上,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子手拿巨锤,正要重重敲打一灵族胸口,口中哭喊道:「你们这些妖魔,杀我爹爹,杀我娘亲,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他大力挥落,本要将那灵族打个稀巴烂,自己却整个飞摔出去。原来风小刀以空手入白刃之技轻取他手中巨锤,小童赫然失去重心,随着巨锤一甩之力飞荡出去,「啊!」他一声尖叫,但觉就要摔个头破血流,后领忽然一紧,又被风小刀拎了回来,安稳地落在地上,小童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骂还是该谢,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手脚全没安放处。

风小刀温言道:「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小童瞧着他许久,虽眼露凶光,却没胆再动,口里只嗫嚅着道:「我……我要报仇!」语气甚是决绝。

风小刀彷佛看到自己的坚持,心虚地道:「等你练好武功,明白了善恶,才有资格报仇。」心中却想:「正邪是什么?仇恨又是什么?我自己到今日尚且还勘不透……」

童子不明白他话中深意,眼见动不了手,作不得声,终吶吶地下台去。

田封厉见风小刀赶走童子,怒喝:「那来的臭小子,插什么手?」

常月酸讽道:「太君,人家近来名头大得很哪!是若水上人的高徒风小刀。」

田封厉一听,哈哈大笑道:「想不到上人高徒也来了,那这次魔君还不束手就缚?」若水向来闲云野鹤,不参与除魔大会,想不到这次竟派高徒前来,田封厉自是满心畅怀:「老仙头终于也开窍了,知道妖魔得除尽灭尽,才免留后患!」

玉冰华冷眼观看这一幕,施施然走过来,笑道:「风师叔,你方才下台去,是心软了还是手软了?你初出江湖,很多事不明白,师侄僭越进言一句,对付妖魔万万不可心软,至于手软就更加不可,因为,」他哈哈大笑道:「大伙儿还等着见识你超卓的刀法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群豪中有一半人是孤焰和风小刀连手退鬼王所救,又知道风小刀曾大破邪魂、护送兵刃,对他其实多有好感,至于靳无尘的血仇反倒和自己无关,只是碍于无间威势才不敢出言,此时自是纷纷鼓掌助势。

玉冰华指着几个已受重伤的灵族,道:「刚才大伙儿等得焦急,师侄已先帮你料理几个,余下的就交予你了。」说罢微笑退到一旁,负手而立。

台上共有十二个灵族,大人小孩都有,身形高矮胖瘦不一,每人八刀,总共需下九十六刀,刀刀既要符合莫非问所说,又得在玉冰华这般高手眼底走过,不能露出端倪,刀工之精细严谨,实比与高手对战还难,若稍有差池,非但救人不成,反而会误杀灵族或惹来更多纷争,风小刀暗暗盘算:「我若分成十二人各自下刀,虽不会偏差,却怕玉师侄要疑心,若一口气出九十六刀,恐怕后势劲衰,就要出错……」略一转思,向玉冰华微笑道:「那你就在旁好好学着!」

风小刀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运行于臂,薄冰被他内力一激,刀光闪烁,亮如一道流星,看得十二个灵族心胆俱丧,都觉得就要一命呜呼。他左手拍打腰间酒袋,一道细长酒柱蓦然冲喷而上——

「唰唰唰唰!」他刀法流畅如风云、疾快似鬼魅,每一刀光清清楚楚,自上至下、自左而右的各连晃十数次,只见串串星芒不停流泻而出,刀尖却只用一分半的力气,以柔虚的刀气渗入酒水之中,先将一片酒水分为九十六道细长水柱,手势一变,刀柄在掌中轻轻旋转,刀身缠绞水柱,八柱自成一束,共十二束,同时冲喷向台上十二个灵族,每一束水柱触到灵族胸口,立刻又喷分成八小柱,射入八处!

众灵族连喊叫也不及,齐声仰倒,同时喷出数道血雾融混在酒雾中,缤纷洒落,台上一时如下血雨般,腥气冲天,血流成河。台下观众看得目瞪口呆,心跳剧动,不知是震慑于如此精湛又奇特的刀法,还是惊愕于眼前的惨烈。

玉冰华本想逼风小刀在众人面前显弱,令他一时心软引犯众怒,没想到他下手狠辣,毫不留情,且像有意在群豪面前炫耀刀技,弄得如此花俏繁复,教人人都看见他每一记刀招无不精微奥义、妙到毫巅。

玉冰华听台下爆出如雷喝采,知道风小刀又以玄妙刀法大出风头,内心更加忿恨:「你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我倒瞧你手底多硬!」厉喝道:「抬下去!再带下一批!」

风小刀见又有一批灵族被带上来,只想速战速决,赶紧再按腰间酒袋,一道酒水仍然如柱喷出,这一动作却惹得玉冰华心中犯疑:「他为何总以酒水出刀,莫非有诈?」口里大声呼喝:「风师叔,我来助你一臂之力!」长剑竟忽然刺向其中一名老者的心口!

玉冰华出手端的迅捷无伦,在一瞬之前,他还负手在侧,两手空空,一瞬之后,剑尖离老者心窝已不过三寸!

这招「玉骨冰心」剑气有如寒冬冰柱,凛冽惊人,剑刃尚未及身,冰气已冻得老者骨头咯咯碎裂、身子向后倒去,连哼也哼不出声。其他灵族吓得想抱头鼠窜,却因双脚被点穴逃跑不得,只左摇右摆,绻缩着身子,惊声惨呼,但玉冰华却连看也没看那老者一眼,只狠狠盯着风小刀的神色变化。

风小刀见酒水已哗喇喇地在眼前,若不快出手,时机稍纵即逝,可他原先量好的落点被玉冰华一搅局,登时困难许多,眼看老者即要毙命,他顾不得杀人,只得先出手救人,忙回刀横劈、挡去冰殇剑尖,这一交击,玉冰华手臂隐隐麻痛,心中震撼实不可言喻,前几日风小刀还略逊一筹,此刻他刀劲已是沉稳厚实又绵圆有致,反倒自己剑气才行一半,硬是被悄无声息地逼了回来。

风小刀并不像玉冰华那么多心思,他一心只想救人,眼看酒水已落在胸前,灵族却还吓得紧紧绻缩着身子,他如何下刀?若再受拦阻,必要失手。

玉冰华果然不容他稍有喘息,揉身再上,边喝道:「风师叔,咱们刀剑合璧,无间无欲,同心协力!」他知道不能硬拼,心念一动,欺身至风小刀身旁,与他并排而立,想改用「卸」字诀巧妙地移开薄冰。

风小刀连忙退了一步,玉冰华却如影随形跟上来,风小刀心知若使劲离开他,同时也离了酒水,一时不敢退得太远,玉冰华目光精利,更觉得事有蹊跷。

风小刀只要一出招,玉冰华的剑立刻随上,他不愧是剑术高手,运剑之快超乎风小刀想象,薄冰快得只余涟涟刀光,根本看不见刀身,冰殇剑却仍如附骨之蛆,总是后发跟至,迫得风小刀频频变换招式,虽冰殇剑一直未能真正黏上薄冰,但单凭剑气也能震得刀身偏移,失去准头!

两人贴身出手便如合舞刀剑般,精采纷呈,满天光华,教台下众人啧啧称奇,只道二人默契十足,却不知在一眨眼间,二人各出奇招,速度、巧劲、内力、心思全比拼上,一个急欲甩离对方再出刀,另一个看似连手,实则百般阻挠。

风小刀身形忽高忽矮、窜左钻右,在方寸之距连换六、七种位置,刀势劈、刺、撩、抹也换了十几种花样,始终摆脱不了玉冰华纠缠,酒水却在两人刀剑来往穿梭中,飞溅得越来越少,已不能分为九十六道水柱。

二人本在伯仲之间,若单打独斗,风小刀虽稍胜半筹,但要在如此近距中,下刀精准细致却不受影响,实在不可能,高手的一呼一吸彼此都会互相牵引,玉冰华不只能追逐风小刀的举动,甚至可感受到他的局促不安,不禁暗暗得意:「你神色不定,我虽不知你捣什么鬼,但这样贴着,还不教你奸计败露!」

风小刀也感受到玉冰华心机深沉、幸灾乐祸,更是焦躁:「被他识破可就糟了。」在这瞬间,酒水已落至腰腹间,再不出手已来不及,眼见对方一直与自己寸步不离,心中忽生奇想:「他能跟上,不是因为看见我的刀刃,是因为感应到刀气,我不如走个险招……」

他将气劲贯注入刀,薄冰刀气一饱满,玉冰华立刻就察觉,知道风小刀即要出手,他也赶紧将内力全贯注剑尖,趁薄冰刀势微微沉缓的瞬间,终于顺利黏上刀身,他正想引得薄冰歪斜,风小刀内力却反而一收,刀刃忽失重力、向下跌落,风小刀手掌一沉,接握坠下的刀柄,足下一蹬,倒身翻上一个觔斗,飞渡空中。

玉冰华没想到他刀气骤然消失,而且收得如此之快,一时不及跟上,瞬间,风小刀已身子凌空,与他分开!

玉冰华从前与人较劲,对手绝不敢在自己剑网笼罩下把刀气全然收掉,而且还收得如此快速,他一时错愕,知道自己又棋差一着,怒火中烧,心念电转,微退一步,朗声道:「风师叔,你不肯和小侄合作,难不成是想救这些妖魔?」他潜运内劲,将这些话以丹田之气吐出,要教在场的人都听见。

风小刀知他暗为较劲、明为合作,赌上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自己,才冒险使出怪招,否则在剑气笼身下忽然收刀实在危险,稍一不慎即是杀身之祸,耳听玉冰华传音台下故意引犯众怒,但他此刻绝不能分心,便不答话,只专注对地面轰出一掌,众灵族被气劲冲得向后翻倒,个个胸前门户大开。

风小刀飞跃空中时,顺势将长刀由下往上一撩,带起仅剩的一篷酒水当空洒落,每滴酒水均饱含他的刀气,虽不如酒柱来得力道足够,但借着酒滴下坠加重之势,恰好补足这个缺失,他薄冰再一挥,震去其他多余的酒水,九十六滴,恰恰落在十二个灵族两条心经、近心脉三分处,登时一片血雾向上喷起,众灵族又是心口同时受创毙命!

风小刀才刚落地,玉冰华忽然大步抢上,冰殇剑寒光一闪,口中呼喝:「风师叔,妖魔狡诈,只怕还未死透,我来善后!」长剑又狠狠刺向众灵族,竟是要对已死之人再下毒手!

风小刀一惊,忙挥刀格去,一阵刀剑交击之后,玉冰华再度被逼退回来,他知道再出手也讨不了好,只得收剑作罢,悻悻然退至一旁。

风小刀怕他再动手,三分气愤、三分作势,摆出师叔架势,冷斥道:「你是怀疑我的刀法嚒?你最好记住,我出刀时,最忌旁人打扰!」又对旁边无间弟子呼喝道:「抬下去!」

片晌,抬尸的其中一名弟子奔上台来,附在玉冰华耳边悄声道:「查过了,真死透了!已丢在千尸冢里。」玉冰华只冷冷地点头。

风小刀听那人所说,暗松一口气,思忖:「等大会结束,我还得把他们寻回来。」一回头,见玉冰华正精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两人已从彼此眼中看到水火之势。

风小刀并不恨玉冰华,只是厌恶到极点,心中百感交集:「当初小蝴蝶许配的人就是他嚒?」他曾经不只一次想过,如果当时不带小蝴蝶走,就算她后来嫁给了师兄,至少现在还活着,可今日所见,眼前之人残忍至此,又怎能给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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