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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舍身取义

寒香默被前呼后拥地请教剑阵奥秘、还有十指香灵为何高过七绝剑法,路潇遥心中颇不服气,待众人离得远了,才到孤焰身边咕哝道:「月大哥,我有许多事不明白。」

孤焰道:「妳想问我为何教二弟破去宫紫风面罩,让他身陷二剑夹杀的险境?」

路潇遥点点头、一撇小嘴道:「还便宜那个坏家伙!」

孤焰道:「其实我并没有真正破去剑阵,只是任何阵法都一样,除了持剑者本身要通晓招式,最重要的是与其他人心意相通、旗鼓相当,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否则反而会互相掣肘、拖垮阵法。尤其七绝剑阵本身已有相克之道,若不能彼此呼应,更易生嫌隙,今日它最大败因乃是参差不齐、意见相左。其中邝无音代替岛主守天枢,宋无拓代替旁观的玉冰华守玉衡位,江无息则替身故的靳无尘守天权,他三人并不会真正的七绝剑招,而且每每被二弟逼得左支右绌。另外宫紫风和云水天下手时特别狠厉,而君无言和花无浪却无敌意,君无言甚至在第一招就手下留情,只入剑三分,所以我算准当二弟破去宫紫风面罩时,阵势移转,所需方位正是君无言和花无浪二人补上杀敌之时。当然,这也是险招,如果二弟不相信我,或者他二人忽下杀手,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无论如何,接下来轮到云水天的绝殇天水,他不会留情,不赌上一把,二弟肯定丧命。无间最要面子,玉冰华故意宣称上阵者都是功夫粗浅的弟子,就是不想让人觉得他们以众凌寡,但他这么把话说死了反而是破绽,被人发现是无间七子,如何还打得下去?」

路潇遥见孤焰虽不能真正破阵,却觑准无间门人心意相左、好面子、人才不够等各种弱点从旁寻隙化解,心想:「虽我对月大哥再无怀疑,但要是换了我在台上,绝不能像小师叔这般把性命全交在他手里,他也曾为小师叔冒死去见鬼王,这样的兄弟夫复何求?」想到孤焰与风小刀生死相交,心中又多了几分亲近,立刻露出钦佩无比的表情,笑盈盈道:「我明白啦,其实真正会使七绝剑招的不过就无间七子,他们找人补这个剑阵,却补得不够,教月大哥神机妙算一一破去。」

孤焰笑道:「我不是那位寒大侠,妳不必这么恭维我。」

路潇遥却更认真道:「遥儿可是真心诚意呢!那个胡吹大气的家伙怎比得上你?」

孤焰拿她没辄,见她手中亮出三、四种宝贝,眼珠子机灵地转动,显是暗暗盘算,微笑道:「这剑阵若真是无间七子所结,威力更大上数倍,我也没法应付!至于寒香默,他身手不差,咱们多一个帮手好过多一个敌人,何况这风头让他分去一半,无间才不会把注意力都放在二弟身上!」

路潇遥本想捉弄寒香默,一听他的大肆招摇竟对风小刀有好处,也不再气恼,将宝贝一收,笑道:「看来本姑娘只好饶了他!」

孤焰忽道:「遥儿,妳想过否,能请得动君无言和花无浪出阵,绝非玉冰华所能为。」

路潇遥咋舌道:「你是说岛主!」她心底涌上一阵寒意,觉得今日险之极矣,必得尽快为风小刀洗刷冤屈,便指着浮光半璧道:「如果它能映出靳师叔身影,我是说让人假扮成靳师叔在对面舞剑,再说是靳师叔的冤魂来指认凶手,肯定能吓得恶贼跪地求饶!」

孤焰点头道:「可以一试。」

路潇遥道:「但这法子有一难处,如今雷殇剑使得还象样的只剩江无息一人,但绝不可能让他假扮靳师叔来指认凶手。」

孤焰微笑道:「这事交给我,我保管给妳一个活灵活现的靳无尘身影!」

路潇遥喜道:「当真?那我就先去玉璧查探情况,好做布置。」

孤焰道:「麻烦妳了,现在,我得去见一个人!」

迷离月色下,辽阔无际的银色沙滩彷如皑皑纯洁的流光,漫漫流向天涯尽头。

一高大身影苍凉而孤独地伫立着,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在雪白沙滩上形成黑白强烈对比,在那身影之后,悄悄地,又覆上另一道极长的清减肥影。

「卓兄,咱们又见面了!」

卓穆罕孑然傲立于逐月滩上,虽知有人悄然靠近,也不回头,只遥望着大海的彼端,那隐没在漆黑夜色中、看也看不见的故土——即将被烽火摧残的西漠。

孤焰潇洒地与他并肩而立,迎着习习海风,一同欣赏这片宁静沉谧的海天夜景。

无垠的苍海总是不断簇涌起白色浪花,临到岸边,又缓缓消退,一波波潮来潮往、周而复始,引人豪情万丈却又无限感慨。

孤焰取出一片青叶就口而吹,指运巧劲,将叶笛声弄似西漠筚篥凄凉之音,而曲韵沧扬壮阔得宛如大军出塞,又澎湃得有如虎啸狼嗥。

卓穆罕不禁沉浸在西漠黄沙旷野、遍地戎马的情景,虽更加忧心烦燥,却又舍不得打断,直到孤焰一曲吹毕,才不耐烦大喝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没这等闲功夫陪公子聆乐赏景!」今趟不只巫祆教全军覆没,搞了个灰头土脸,自己还被困在无间,虽说棋差一着与人无尤,但想到这文士和运送兵刃的风小刀是同伙,不免一肚子火气。

孤焰见他七窍生烟、满脸通红,忍不住笑道:「卓兄若不待在这儿聆乐赏景,难道还有别的事可做嚒?」

卓穆罕闻言怒火中烧,倏地高举右掌,喝斥道:「我无事可做,正有空杀人,信不信我一掌劈了你!」

登时孤焰白衫猎猎,不只海风吹拂,还全身笼罩在卓穆罕凌厉的掌风下,但他面无惧色,甚且露出一个迷人却意味深长的笑容道:「我若是你,这掌就劈在自己头盖骨上!」

卓穆罕微微一愕,心念电闪,要劈落的手硬是僵停在半空中许久,终缓缓收回内劲,猛地一甩,冷哼道:「你不怕卓某笨了些,不明白阁下意思,就把你劈死了!」

孤焰遥望苍海,淡淡地道:「武学之道,要能觐窥高深堂奥,绝不是单凭几分蛮力或拼死努力就可达到,必需是天资毅力兼具、勇气智慧兼备之人,才可参透其中或简或繁、或慧心才可悟的精深功法,所以在下岂敢轻视卓兄?」

卓穆罕见孤焰居然能谈出几分武道,还拐了弯地夸人夸至心窝处,颇为意外,口气终稍稍和缓道:「想不到你这个文人对武道也有一些见解。」

孤焰微笑道:「那么像卓兄这样的武道高手,在见识过七绝剑阵后有何感想?」

卓穆罕想到七绝剑阵凌厉奥妙,实教人叹为观止,但最惊奇的莫过于解阵者竟是个小姑娘,冷冷地道:「三无派不负盛名,他三方连手,演了一出震慑四方的好戏!」

孤焰道:「卓兄说得不错,设阵的是无间、解阵的是无邪、破阵的是无欲!戏若糊了,三方连手也没啥用处,重点在——是不是真能『震慑四方』!」

卓穆罕沉默不语,显然他的确是被震慑了。

孤焰道:「从剑阵的霸道就可看出,无间的野心绝不只想灭尽魔界,接下来,是铲除异己、剿灭不愿归附的门派,好下马立威、重振雄风,然后是远征西漠、扫平南疆,最终是一统天下!」从无间一路亟欲夺回名声的作风,他确然感受到刑无任十年卧薪尝胆、一朝石破天惊的雄心壮志,这些话是由衷肺腑,并非只是恫吓眼前之人。

卓穆罕冷哼道:「若论排阵,我巫祆最是拿手,区区一个七绝剑阵还不在我教眼里!更何况这次无间魔界大战,双方都会耗损严重,哪有余力再征讨西漠?我巫祆只需隔山观虎斗就行了!」

孤焰淡淡地道:「你猜刑无任若亲自下场,剑阵威力会如何?无间有多少人已学会七绝剑招?又可组成多少个剑阵?」

卓穆罕再次沉默不语,显然他明白一个剑阵或许不敌千军万马,但若有几个,甚至几十个,情况就不一样了。

孤焰忽转口问道:「卓兄可知红衫军为何突然收兵?」

卓穆罕奇道:「我不知道,难道你会知道?」这一直是他心中不解的疑惑。

孤焰点头道:「那是因为魔界根本没有要攻打西漠,此乃有心人士布放的消息。」

当日他令何丽丝退兵的条件,即是他能阻止魔界进犯西漠,做为将来两方合作,送给圣日使的第一个赠礼,至于除掉卓穆罕和伏笙,则是第二个赠礼。

卓穆罕瞪着铜铃大眼呼喝道:「此话当真?你怎会知道?这消息确实嚒?」他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实是因为心中太过震撼,想当初魔界术师单人离亲自前来求取不灭火种,教主当然愤而拒绝,接着谣言四起,说魔界即将出兵夺取圣物,金衫、红衫更藉此大作文章,令人心惶惶、民怨沸腾,教主为免他们夺兵刃造反,不得已才暗派卓穆罕率队前来中州,如今为何说魔界出兵消息是假?

卓穆罕思来反去,觉得此事千真万确,道:「当日可是他术师亲来,岂会有假?」

孤焰道:「我兰亭香榭也有些探子,单人离虽有求取不灭火种的意图,但教主不肯后已离去,他是精算之人,又怎会在魔界和无间大战前夕多生事端?本来我想不通巫祆为何非抢夺兵刃不可,红衫军又为何会匆匆离去,直见到七绝剑阵才豁然开朗!」

卓穆罕越听越心惊,只觉得当中必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巫祆落入陷阱,激动道:「不错!除了魔界退兵外,以何丽丝的性子,没有什么能令她离去!」

孤焰续道:「你今日已见识三无连手是何等厉害,如果再加上中州群雄相辅,魔界主君也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如何能抵敌?如果不是因为无间捕杀众多灵族,逼得魔门大开,只怕那小子还龟缩在洞里呢!就算小魔君真不知天高地厚、满怀野心,一遇上这么厉害的剑阵,还不呜呼哀哉?哪有力气再攻打西漠?可刑无任硬是威逼利诱你巫祆在兵折马损之际,还要出手相助,为的又是什么?」他语多嘲讽自己,实是因为当初只把若水当对手,如今见识剑阵厉害,才知小觑了天下英雄能为。

卓穆罕想到除魔大会上无间凶残的手段,登时恍然大悟:「有道理!他这是假除魔之名,行征伐之实,可你说我巫祆教做了冤大头,这……究竟是谁放的消息?」他摩挲着油亮的头顶,心中不停寻索当初消息来源。

无间既利用卓穆罕引来巫祆大军,孤焰自当不客气地反手令刑无任再背一次黑锅,道:「卓兄只需想想是谁将你困在此处?就不难理出其中来龙去脉。」

卓穆罕一拍亮额,惊叹道:「你是说打一开始,就是刑无任的诡计!」

他脑中飞快转过无数念头,一一串连,事情轮廓立刻清晰起来,刑无任藉单人离来访的机会大放消息,引巫祆千里迢迢来夺兵刃,再利用将邪剑阁这盟友出面收拾各方人马,一想通此节,心绪激动,大声道:「他扣住我们逼教主出兵,表面是合作歼灭魔界,如果教主真调动军马与魔界对峙,他正好趁我外抗魔界,内有红衫军虎视眈眈,出兵袭击!」灵光一闪,叫道:「不好!莫非红衫军勾结上无间,才知一切是诡计,否则怎能安然脱身?」不管孤焰话语有几分真实,卓穆罕本就对无间心怀不忿,此时更确定绝不能让己方人马卷入混战。

孤焰道:「贵教主在无间、红衫军、魔界三方夹攻下,前景实在堪忧,不如先安守西漠,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卓穆罕忿然道:「英雄所见略同!我急着想赶回巫祆,正是怕教主内外受敌,但无间实在逼迫得紧!」

孤焰道:「我也是看了剑阵才识出无间狠毒的用心,我怕兰亭香榭有朝一日也要沦入他手里,又不忍见卓兄坐困愁城,只好忝颜提上一计。」

卓穆罕忙道:「月兄有什么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孤焰沉静地道:「最好的法子我方才已说了,卓兄其实心中雪亮,只是不愿意罢了。」

卓穆罕怒气勃发,大喝道:「你那是什么鬼计!我大可教兄弟劫船豁命拼出岛去!」他对着大海猛推出一重掌,剎时海浪篷篷,激起一条数丈如龙的水花向远方奔去!

孤焰道:「这个自然,可偏偏你们不会泅水,就算偷船逃出去,以无间对水势之精,不消片刻,就会被抓回来,唯今之计,卓兄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卓穆罕右掌饱含气劲再度举起,狠狠瞪着孤焰,眼中杀机顶盛,大喝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决斗中,马革裹尸、热血染袍,才不枉一生,岂能死在小人阴谋诡计之下,自尽了事!」他说的小人不单指刑无任,还指眼前这个献计取命的白衣文士。

孤焰夷然无惧地回望着他,冷冷道:「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卓兄正是这一发!」

卓穆罕瞪视着孤焰,见他面不改色,怔然良久,怒火终于一点一滴、渐渐平息,感慨道:「我的确不是没想过……他若逼得急,我大不了一死!」脸色忽地颓丧,缓缓收了掌道:「不怕阁下笑话,蝼蚁尚且偷生,我虽不怕死,但实在不愿意这样就死!因为我刚悟出『风卷狂云』更深一层的境界,还没跟风小子一较高低,所以才不甘心!」

孤焰肃容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武斗较量不过是一夫之勇,只为扬名声、逞快意。真正大丈夫当为苍生子民死得其所,卓兄为巫祆教上下而死,使其养精蓄锐,免于一场兵灾,如此舍生取义,怎能说意义不大?」

卓穆罕听这大义凛然之词,终双眼一闭,沉声道:「月兄教训得是!如果我死了,无间就失去着力之处,教主也可洞悉他的阴谋,我巫祆不出兵,自可免于一场灾祸,若他真要进攻,至少是在我教休养生息、全力准备之后。」

孤焰推势进逼道:「卓兄不单要死,还要死得快,死得人尽皆知!」

卓穆罕明白他的意思,伏笙已死,穿杨箭队全数覆灭,教主在情势危急下,必会很快答应与无间合作,因为战事发生在东海,总比发生在自家土地上好,所以说不定已整备出发,想到魔界根本没有要进攻,此乃刑无任的诡计,对方必是网罗以待,他脊骨不禁一阵冰寒,沉思许久,又冷冷瞪视孤焰,道:「阁下来献这一计,不知我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孤焰道:「阻止刑无任野心,还为我兄弟除一强敌!」他指的兄弟是魔界,卓穆罕却以为是风小刀,道:「这若是风小子的主意,他就不配当我的对手!」

孤焰正色道:「是我的主意!二弟光明磊落,不会行这等鬼祟之事。」

卓穆罕恨恨地道:「你就不怕我一掌劈了你?」

孤焰道:「我虽献计取你性命,却也救了你巫祆无数子民,我相信卓兄这样的英雄豪杰不会恩将仇报!」

卓穆罕大声道:「为兄弟如此,你也不容易!」心一横,转身大步离去!

他那句「不容易」,指的是自己虽非死不可,却大可一掌劈了你月孤焰作陪葬,而你为了兄弟,不顾生死地前来献毒计,也是把命豁出去。

孤焰知道他死意已决,自己算是又解除了巫祆从背后袭击的危机,却辗转反思:「虽我现在杀他,将来和圣日使合作容易些,但他情愿牺牲自己挽救西漠,也没有杀我泄忿,他不下手,其实是因为见我毫无反抗能力,这样胸襟开阔、光明磊落的好汉子,却让我一语逼死,我该不该给他一个公平的机会?不如下回我光明正大取他性命,教他死而无憾,这次就让他将消息带回巫祆!」

想到自己本设局一举除掉巫祆三名战将,却放了何丽丝又放了卓穆罕,不禁自嘲:「鹰王若知情,定又会怪我太过妇人之仁!难道我是和二弟在一起久了,就心软许多?」却仍改变主意,呼喊道:「卓兄若想再见小刀一面,明日亥时可至千尸冢。」

新月如钩、夜风萧然,暮色更深浓。

素灵亭外,点点残叶随着金风寒意翩然飘落,小亭内,石桌上的小火炉壸水正肆意地「哔啵!哔啵!」沸响,一缕缕素雅香氛自壸盖气孔飘传出来,烟岚朦胧中,一青丝悠然垂腰、紫袍松散裹身的少女慵懒地倚在小轿里,玉扇轻摇、嘴角含笑,闲雅自信地等候着约定之人。两僮子侍立在侧,少女左首展陈一方白巾,巾上整齐摆列十数支细针、小刀、各色丝线,在幽微月光下,散发着森森青光。

一袭白衫身影彷佛天光银雪般,破开这片氤氲迷蒙,洒然而入。

赤芍利落地温杯烫具、摆放各式器皿,为主人和贵客都斟上茶水。莫非问白皙灵巧的玉手轻然一摆,柔声道:「月公子如此奔波,不如先浅酌清汤、调息安气,请。」

孤焰一拂下裳、对面而坐,眼前少女年约十七、八,「肤光如玉采」已不足以形容其美貌,她整个人丽致白腻得宛若精雕细琢、没有半丝瑕疵的玉像,那双湛蓝色的美眸就如镶在白玉像上的蓝宝石,光彩生辉。她玉扇轻轻搭在胸口,衣襟叉口低开,露出一朵海棠花的美丽印记,教人不自觉就会将目光落在她凝脂般的酥胸上,实有一种诱人遐思的神秘媚惑!

孤焰挂念被丢弃在千尸冢的灵族,不愿多所担搁,喝了茶即道:「大夫请开始吧。」

莫非问见他容色平和、无惧无怒,疑道:「你不问我要取什么?」

孤焰道:「君子一诺千金,我相信大夫也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何必多问?」

莫非问嫣然微笑,并不答话,秀指轻轻一弹玉壸,「琤!」一声轻响,壸嘴里蓦地激荡出一道细细水柱,如飞龙喷泉般不偏不倚地落入孤焰茶杯之中,杯满即停,半点不溢,虽只是个小伎俩,但指尖巧劲拿捏之准仍令人惊叹,待茶水落定,她才缓缓道:「这世道上,觉得公平者,常是既得利益之人,公不公平,乃是有权者说之。」

孤焰道:「价金相等,是谓公平。」

莫非问执起玉杯,靠近小巧迷人的鼻尖,优雅地品闻茶香,道:「何谓『价金相等』?其实『价随心定、心随境转』,有些东西,旁人视如尘土,你却珍若明珠;有些人事,你此时苦苦追求,将来却弃如鄙帚,有些信念,你此刻痴愚不化,将来却轻视如鸿毛。」

她娇媚地瞟了孤焰一眼,又道:「就好比无间视灵族为寇雠,你却愿意为他们承冒大险,答应我未知的条件,可见你心中珍重他们实胜过自己!」

孤焰当时见灵族被残杀,义无反顾,只是这样一来不免曝露身份,暗忖:「她是刑无任请来的帮手,又看出我以性命换取灵族,如何会放过我?」只得假装害怕道:「当时我看那些老弱妇孺哭得十分凄惨,于心不忍,一时意气罢了,后来想到要以自身交换也很懊悔,医者父母心,大夫若肯放在下一马,我愿相赠一束长发做为酬劳。」

莫非问冷笑道:「长发?公子真说得出口!你口气虽惊骇,但瞳光如常、脉声稳定,毫无惊急之状,真是非问见过最有胆识之人,不如就交出你的『侠肝义胆』如何?」

孤焰道:「人少了肝胆岂能活命?我只请教一个问题,妳不能要我以命相抵!」

莫非问微笑道:「公子让我出言相救数十人,我不过取你一条性命,你非但不吃亏,还占了便宜!」

孤焰道:「大夫此言差矣,我不过从大夫口中得到一个答案,若真有人出手救数十性命,那绝非在下,这笔帐何以算到月某头上?」

莫非问道:「那么我该算到你兄弟头上?」

孤焰微笑道:「小刀从未向大夫有过半点请求、承诺半件事,不知大夫要用什么名义跟他算账?」

莫非问露出一抹诡秘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让公子明了我医枭的价金。」转而吩咐身旁僮子,道:「青蒿,把账册念念。」

绿衣男僮双手捧上一黄页本子,朗声念道:「洞北张公子,需一双轻功卓绝的腿,药金,十万两银加一只专精弯刀的左手;云山林大侠,需一只擅使暗器的右手,药金,七万两银加一个灵风耳;傜南凤掌门,需一双艳媚眼眸,药金,十五万两银加阴维脉……」

朗读声中,莫非问玉肘撑案,另只手食指微微点动,一条红色光丝从她指尖长长伸出,在孤焰脸上轻轻滑溜,一会儿钻入他顶心,一会儿又穿入他四肢百穴、奇经八脉绕来探去,只要听见青蒿所报,红色光丝便深入孤焰身子该处探索许久。

孤焰道:「大夫已取了数万银两,又再取人四肢脏腑,岂不太贪心?」

莫非问悠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苍既赐予我医道天赋,正是要我好好享受人生,我若无此神技,就算心再贪也是不成,可见这是天命,我当然要顺道而行,其实小女子要的也只是『真公平』而已,但世人总不理解。」

孤焰道:「大夫心中的『真公平』,对旁人未必真是公平。」

莫非问道:「双方各取所需、甘愿交换是谓真公平,你要保灵族性命,又自愿答应我未知的条件,我几时占你便宜?」

孤焰想这人性情残忍古怪,若再多言恐要惹恼她,只得道:「在下已明白,不敢再讨价还价,请开条件吧。」

莫非问轻摇折扇、唇角逸笑,道:「公子想以退为进扮乖巧,好让我手下留情嚒?」

孤焰笑道:「大夫玲珑剔透,在下何敢在你跟前耍弄小花巧?我虽为一介凡夫俗子,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总还知道『无信不立』。」

莫非问微笑道:「公子谦虚了,你是小女子见过真正的大人物,尤其你的容貌、身形、脑识,甚至最简单的一手一足,在我医者眼中无不是颠峰之作、精萃之选,只不过,」顿了一顿,又淡淡地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像公子这般太过完美的事物,最易死于非命、半途夭折。我令你有些残缺,你才不会遭天嫉人妒,反而可以永享福泽,公子该感谢我才是。」她的语气超脱生死外相,彷佛令人残缺是一件大恩大德。

孤焰听她将这歪理说得头头是道,实是哭笑不得,只好道:「多谢大夫谬赞。」

红光丝在他身子里四处探索,宛如一缕细微气劲钻来钻去,所经之处酥麻酸软,他早知道这女子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干脆闭目以待,眼前场景表面看来平静无波,实则危险惊悚不下于会面鬼王,孤焰暗忖若只断一手或一足,都算是最轻的代价,要是被取走经脉至全身瘫痪,甚或取走脑识而失智,恐怕就是最糟的。

忽听到绿衣僮子又报:「东山黄富贾,所需,雄风,药金……」

孤焰一时未及会意何谓「雄风」,忽感到红色光丝向下身钻入,令他几乎跳了起来,但见莫非问玉容沉静冷淡,喜怒不形于色,就像一个大夫在检查一个患者般沉静,但眼神中又隐然有一丝幸灾乐祸。

孤焰脸上微微一红,强忍尴尬,按捺而坐,自己乃堂堂魔界主君,竟任一名少女如此宰割,实是诡异莫名中又有几分荒谬好笑,一时想道:「若她真要取……」如果失智是最糟的,那这件事实在好不了多少,幸而红光丝顺着他「足阳明经」由「三里」、「内庭」、「阴陵」等穴道下降运行,最后移入足尖的「厉兑穴」。

莫非问柳眉轻蹙,颇为苦恼道:「你全身上下都是稀世绝品,我若只取一样,就彷佛入宝山只取一珠,心中憾恨比未入宝山更甚,若换给他们那些俗人更是暴殄天物,不如留着我自己用,你内息充沛,做个药人或针人,应该不错!青蒿,你给公子说说。」

青蒿用着稚气童音,天真烂漫地大声念道:「所谓药人,是主人在一年之中喂你一千七百种未知属性的草药、毒药各半,再观察药效及交错反应,加以录写,试完这些药,你若还活着,就不拖不欠,可以自由离开。至于针人,是一年之中,主人在你身上十四经脉、三百六十一穴处,下一千七百种刀法及针炙之法各半,再观察结果,加以录写,你若还活着,也是不拖不欠,可以自由离开。」

孤焰暗忖:「这僮子不知念给多少人听过,口舌才这么流利顺畅,不用说,这两种方法都是磨人至深的酷刑,毒药草药姑且不论,所谓刀法,只怕还含有开膛剖腹、开颅断筋等凶残之事。」这番话由天真僮子口中颂出,似教人少了几分惧意,却更多了几分寒心。

莫非问缓缓道:「古有名医神农氏尝百草以济世,小女子宏愿要师法前人,才想出以药人试新药、以针人试新术的法子,公子莫要以为我心狠手辣。」

孤焰哑然失笑道:「神农是自己尝百草,妳却拿别人身子开玩笑,相去何止千里?大夫不必一再恫吓,我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至于妳心狠手辣或博爱济世,与月某并不相干。」

莫非问微笑道:「公子又误会了,我要你做针人或药人实在是一番好意,公子心有奇症,我敢断言当今世上已无法可解,说不定这一年之中,我所试的新法恰可解你宿疾,让你因祸得福,公子又该感谢我才是。」

孤焰忍不住哈哈笑道:「原来大夫见此绝症,束手无策却不肯认服,才要留我在身边多试药方!」

莫非问听他讥讽自己医术无能,脸色顿凝如霜,宝石般的眼瞳湛出一丝奇异光芒,冷冷道:「我瞧你和旁人无异,只生就一个胆子,为何像不怕死又不怕折磨?」

孤焰心道:「我从小长有训练,残天阕正是要不怕死又不怕折磨,方可大功告成,妳岂能了解?」但感受莫非问杀机一闪即逝,不禁暗悔身有要事,不该逞一时之快惹怒她,忙微笑赔罪道:「莫大夫切勿动气,在下虽不通医理,也知道怒极伤肝,乙癸同源,恐又累肾,姑娘一怒,不免损失大矣,妳若觉得月某可恶至极,一刀杀了便是,若不足以泄恨,做个药人、针人,悉听尊便,在下绝无怨言。」现在只能越刺激对方,好让她不想一刀便宜自己,只是接下来要受的折磨恐怕不会少,他从小受噬心剧痛所苦,对痛的忍耐力极高,如今看来,真不知是幸亦或不幸。

孤焰这般无所谓的态度,果然让莫非问为之气结:「你想我一刀便宜你,岂有这般容易?」她深吸一口气,再不言语。

一时之间,四下静极,清风送来浓浓白雾,形成若有似无的隔流,令两人都隐身在朦胧神秘之中,亭中一切也显得虚无缥缈、迷幻不实,唯一清晰的是那条红色光丝始终连系纠缠,在孤焰身上各处游移不止,小火炉哔剥哔剥的余烬声,也似追命咒般不断传进孤焰耳里。

夜色彷佛又深了几分,恬淡宁静中,飘荡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氛……

莫非问迟不动手,是因为她深知等待是一种折磨,尤其等待酷刑更是一种折磨!对于心志不够刚硬的人来说,无边的想象力就足以吓死自己。

孤焰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毛骨悚然的情景,这美人明明可以快速无伦地运刀,却面带得意微笑、故意一刀一刀慢慢地割划,让他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承受更久的折磨,好享受凌迟的快感。

莫非问红丝移转深入孤焰心窝,不禁黯然叹道:「果然!天无常晴、世无圆满,人终有残缺之处,你心偏寸距又有奇伤,换给旁人已没多大用处,也不能做药人或针人,否则心药、心针将不能试,我有两条路让公子选,第一,」她湛蓝精光穿透浓雾冷盯着孤焰,像是寻到珍稀的猎物般,狡黠笑道:「你我结褵一年,彼此真心对待、恩爱敬重,且行周公之礼,既是夫妻,我自会尽心照护你的身子,以我医枭神能,相信对你病情大有帮助,一年后,我会予你一封休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孤焰实在惊愕,他心中转过无数酷刑,却没想到这女子比他所有能想到的还诡异,不禁有几分无力感:「她说不知从我身上取什么好,看来她是打算在这一年中把我参酌透了!」

却不知莫非问想要的比这更多,第一、神医见到不能解的伤病,实是莫大的诱惑与挑战,她当然不肯轻易放过;第二、有一个不管在精、气、神都如此少见的完美躯壳可细细研究,更是绝无仅有的机会,但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以孤焰这种人的个性,在一年之中会提出其他要求的机会实在太大了,自己就可趁机从他身上多换取别的东西。

孤焰轻呷一口茶,道:「姑娘的要求真直接。」

莫非问微笑道:「公子若需要一个柔情蜜语、海誓山盟的虚伪过程,我也可以配合。」

孤焰正要出言拒绝,岂知莫非问接下来的话,更令他险些将口中茶水喷了出来,直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坏了!

莫非问淡淡地道:「就算公子心有所属也不必拒绝,一年后,你仍可以和那女子双宿双飞,她若真在意你的性命,就会愿意忍耐一年,否则这样的女子怎能相配?时间一到,我定会放人,因为一年后我恢复男儿身,任你貌胜潘安,对我再没有任何吸引力,或者我看你就要厌烦,只盼公子届时不要纠缠人家就好!更何况你能不能活过一年,都还不知道,我也并不想守寡!」见孤焰平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错愕,即使轻微到几乎看不见,她心中实在得意,又道:「既是夫妻就该坦诚相对,我索性和你说个清楚,非问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天生父母所赐,不止面貌、身形,就连男女之份也是数年一轮,我对身为男子或女子的兴趣从来不会超过三年,本来今年岁寒之时已满三年,我该会厌倦这女子之躯,但为了这婚约,我愿意再延长半年,公子不必惊讶,以我医枭神技要为自己换个身子,又是什么难事?世间有几人能像我这般有精采丰富的一生,要男要女、要老要少,随心所欲,所以世人都该十分羡慕我,不是嚒?公子若是在意我天生性别,定要问个究竟,恕小女子不能回答,因为换了太多次,说来连我自己原先是男是女,也早已忘了呢!」她轻轻一叹,叹息中却满是骄傲。

孤焰努力压抑心中怪异的震撼,暗叹:「此君令人惊奇之处,实不下于鬼族!倘若他男女身份皆可换,那么他这美绝人寰的少女外表,自然也是换来的,说不定原来是个苍苍老头……」一想到此,连向来冷静的他也不禁起了一阵疙瘩:「且不说我本来就不能答应这婚事,要我娶这女……唉,我倒宁愿苦忍一年,做个针人或药人算了!她用心之恶毒世所罕见,她是故意告诉我实情,好让我若选择与她成亲,这一年都要陷在天人交战的痛苦里,就算分开后,我所爱的人瞧不起我,我也要一辈子瞧不起自己……」当下问道:「第二条路呢?」

莫非问见自己提出这么优渥的条件,竟还有人不识相,面上淡淡冷笑,玉指微微一勾,蓦然收回红光丝,又朝桌上线轴轻轻一弹,那线轴倏地旋转起来,七道细丝同时疾飞而出,趋进如电,如尖针般射入孤焰手臂。

孤焰若能运行内力自可抵挡,此刻却避退不及,他手臂一阵剧烈刺痛,缕缕酸麻热气更从七道丝线钻进穴道又传入心脉,他感到暖热窒闷,几乎难以呼吸,额上汗珠也涔涔滴落,只能勉强开口道:「大夫这样对我,不知算不算抵了报酬?否则便要算上利钱。」

莫非问娇媚地横了他一眼,薄嗔道:「公子误会人家呢!此刻乃戌亥交替,最适合治疗心疾,我藉丝线为你诊脉过气到『手厥阳心包经』的七处穴道,对公子病情大有帮助,我不收你诊金,可又让你占了便宜!」

孤焰苦笑道:「大夫磨人的手段真是高明,在下甘拜下风,实不敢再占妳半点便宜。」

莫非问深深地凝望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公子说笑了,我是医者,又不是『魔』者,怎会『磨』人?我这七色线轴名为『七线生机』,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你别不知好歹!」

孤焰对她话里玄机彷若不闻,只笑赞道:「好名字!旁人只需一线生机就有希望死里逃生,莫大夫好大的口气,给患者七线生机!」

莫非问听他赞赏,玉容漾开一朵迷人微笑,道:「七线生机细丝如针,坚韧不折,中为空管,所以可行把脉、入药、输血、运气、针炙、捆缚、割裂等七种医治手法。」

孤焰奇道:「在下对医道无知,其他五种手法我可理解,但捆缚、割裂为何也是救人生机?」

莫非问道:「简单的捆缚可止伤止血,有些医治则需护体保气、捆如蚕茧,至于割裂,大面的开膛剖腹,例如取下肚皮等,用线可比用刀快多哩!」

孤焰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受教了。」

过了半刻,七线渐渐染黑,莫非问轻叹道:「连七线生机也治不了你心疾,我只好割爱了!我有一客人十分中意你的脸,你若选择第二条路,就得放弃自己的容貌,一直以来他进贡我不少金山银矿,我才肯将你让出,他乃一方霸主,你的脸转给他,也不算辱没你。」

孤焰心中一惊:「男子汉大丈夫,长得丑些又有什么,可居然有人预先订下我的脸?」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似乎一早便被人暗暗窥伺,自己却毫不知觉,一时之间转过无数念头:「世上真有这样的高手能令我全无防备?那人是否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他真敢要我魔君的脸?」不禁暗暗忧心是否真能顺利救出灵族,不过这条件总算不错,正想答应,莫非问忽又道:「绝世俊容乃是公子深厚的福份,你却不知珍惜,有人因长得丑恶不堪,以至于一生坎坷,我取了你的脸之后,将为你换上一张猪狗不如、满脸癞疮的脸,到时人见人厌,非但你所喜爱的女子会抛弃你,甚至那些受恩情的灵族也会嫌避你,又有谁会记得你的牺牲?你从此要痛苦一生一世,你才能体会失去这张脸,究竟失去了什么?」

孤焰见眼前冷若霜雪的玉容晕染出一抹盈盈笑意,配上她清灵神秘的气质,在月光映照下,就连最盛开的海棠花也要相形失色,但美丽迷人的朱唇一开一阖间,吐出的却是世上最恶毒的话语!

孤焰道:「那张脸可否让在下一观?」

莫非问吩咐道:「青蒿,拿上张癞狗的脸!」又对孤焰道:「此人一生穷苦潦倒,即是因为天生长成这副丑脸,后来也算老天补偿他,让他无意中发了大财,便以那笔钱和一条腿作代价,求我为他去除。」

青蒿拿出一透明瓶子,里面是一张丑陋不堪、长着无数浮肿脓泡的脸皮,浸泡在青色药水瓶里,实是说不出的恶心诡异。

孤焰思及未婚妻,黯然想道:「若照医枭所说,我未必活得过一年,我虽不在意自己面貌,但要她与这副尊容成亲,肯定会被吓坏,我已万般亏欠于她,如今还这么对她……」

莫非问见刺入孤焰手臂的七线忽波动不休,知道他心绪起伏,暗自得意:「要换成这副鬼样子,谁能不吓着?」

孤焰镇定下来,道:「大夫既已刀针齐备,就请动手吧。」

莫非问微微愕然、心中暗叹,同时小指一勾,一把尖利小刀宛如变戏法般倏闪至她白皙的玉掌中,孤焰不禁暗赞她手法精巧利落,实不下于自己的「无胜于有」。

莫非问见孤焰微有欣然之意,忍不住道:「公子还笑得出来?」

孤焰敛了笑容,正色道:「我瞧大夫手法利落,疱丁解牛也不过如此,想待会儿,我受换脸之苦必少一些时刻,当然要欢喜。」

莫非问温柔笑道:「你将来要受的精神折磨远大过皮肉之痛,我又何必在这细节上跟你斤斤计较?放心吧,我会让你闻个『处变不惊』,再痛你都不会有知觉,只消半刻时间就可完成。」

她姆指、中指相捻,摆出莲花之姿,将「处变不惊」麻醉迷药的粉末暗藏中指指尖,蓄势待弹,忽又问道:「公子真这么厌恶我嚒?宁可痛苦一世也不愿伴我一年?」她说这话时极为自然,并非嗔怒而问。

孤焰答道:「在下可以答应相伴大夫一年,做为医理研究,但若结为夫妻,恩爱以对,却万万不能,我心有所爱,不愿欺己欺人。」

莫非问娇嗔道:「公子如意算盘未免太响!我怎能平白照顾你伤势,却不拿半点酬金?」她仰望明月,美眸迷蒙,幽幽叹道:「我行医多年,看尽世人多是自私凉薄,来找我者,全是为了自己才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舍『生』救人或许有,但愿意舍『身』救人,承受一世痛苦者,却不曾见过!公子的重情重义比你的完美躯壳更令我向往,人家才希望你用这最珍贵的情义作为酬金,真心待我一年,可惜公子不愿意,而我也有执念,只好空留遗憾了!」

孤焰暗想一个恶毒之人竟有如此感慨,天下当真无奇不有,只听莫非问又叹道:「公子痼疾可以喜乐、可以愤怒,独独不能伤心伤情,公子若真无情无义,未始不能百年善终,偏偏公子看似无情却长情,教你从此冷若止冰,怎有可能?苍天真是捉弄人!」

孤焰道:「我让大夫失望了,请动手吧。」

莫非问嫣然道:「别人总恨不得我慢慢动手,后来我也变得慢了,只有你,像比我还急似的。」她轻轻一弹,线轴被巧力一激,飞快旋转如陀螺,七线生机猛地从孤焰手臂抽回,卷入线轴,一卷好,线轴即静止不动,又是半分不差,她正准备弹出麻醉药粉时,孤焰忽微笑道:「大夫真决定要换脸了嚒?」

莫非问一懔,不知他是何意,暗想:「他心思过人,见那脸极丑,定是想激我在最后关头改换别的。」便学着孤焰刚才的话,斩钉截铁道:「我虽为一介女流,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总还知道『无信不立』!」

孤焰点点头,微笑道:「那就好,大夫或者不知道这世上有门功夫叫『易容术』,不过据我所知,江湖中会这技艺的人倒是不少,虽功力高低有别,但若只要求打扮得比这副尊容好看,应不是太难的事。」

莫非问自然知道易容术,孤焰故意嘲讽她,不过是要突显换个丑脸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轻易就可解决,她实在达不到折磨人的目的。

莫非问眼中寒光乍现,冷然道:「你总不能一生一世戴着面具!」

孤焰悠然道:「依据大夫所说,我的一生一世也就短短一年,这一年中,我大可娶妻生子,渡过最后美好的时光,至于死后,谁不是尸腐骨烂,其恐怖丑陋还不胜过这副尊容?」

莫非问精厉寒光一闪即逝,左手却缓缓一松、收了药粉,正要开口,忽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急急奔来。

孤焰又道:「我可再请教大夫一个问题嚒?」

莫非问冷然道:「公子不怕再付代价嚒?」

孤焰摇头道:「这个问题,大夫可答可不答。」

「月公子,原来你在这儿!」来者是宋无拓,他见气氛有些古怪,瞄了二人一眼,才道:「岛主有请。」

孤焰长身而起,向莫非问拱手道:「大夫之事只怕得缓一缓。」

莫非问暗恨:「要不是为了那个金主,何以换他这么容易的东西!不能教他痛不欲生又有什么意思?让他走也罢,我当设法改了条件。」便微笑道:「看岛主面上,我怎能不放人?不过请公子记得今日之约,小女子必再造访,取回我该得之物。」

孤焰道:「这个自然,君子一言九鼎!」他表示自己会信守承诺,也意指莫非问不可再更换条件,随着宋无拓前行了几步,忽又回首一笑道:「我刚才只不过想问,大仁大义的刑岛主为何会邀请四罪之首前来相助无间?」

莫非问默然不答,只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陡然湛亮,如利箭般,直直射向那远去的白衫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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