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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东篱菊香

风小刀惴惴不安地随君无言回东篱居,甫踏进这菊香浮送的幽境,心神不禁一荡:「这就是她的居所嚒?」他静候于小厅,等待君无言将菊仙歌安放入闺房。

庭院中芳菲簇簇、菊香盈盈,厅室内藤桌木椅简单素致,风小刀脑中不禁浮起伊人起居丽影,晨起浇花、日暮弹琴,又或沉沉夜静时,她凭栏支颐地欣赏花好月圆的美景,人花相映是多么诗情画意。他正沉醉其中,忽见君无言从房中出来,忙收回胡乱心思,垂首道:「菊姑娘好些了嚒?」

君无言看他满身污血秽泥,道:「庭外有条小溪,清洗干净后就进房去,她想见你。」

风小刀不禁愕然,本以为君无言要兴师问罪,想不到竟留二人闺房独处,脸上一红,支唔道:「菊姑娘……若想向我道谢……我……我在门口听她说一声,和她道别即可。」

君无言平静地重复道:「她想见你,我先去大哥那儿拿些内服调身的药,待会儿便回来。」他脸上没有一丝愠色,风小刀实在摸不着脑袋,只想:「君师兄虽恼我……抱着她,但知道我是万不得已,所以才不怪罪。他向来明白事理,哪里像我这胡涂小子,老是净干浑事,又满脑子胡思乱想,我千万别再让他失望。」忙说道:「我先去清洗头脸,然后在这里待着,等师兄回来再进去见菊姑娘。」

君无言却又道:「房内有外敷创伤的灵药『玉肌清露』,可凝血止痛、润肤生肌,你可敷用,也帮帮她。」

风小刀脸上更红,尴尬道:「不!不如我去向岛主拿药,君师兄留这儿照顾她!」

君无言道:「岛主正在火头上,他对我于心有愧,我去容易些,若是你去,保不定他要把气出在你头上。」

风小刀实在不明白君无言为何如此镇静,按理说他该是最生气之人,更不明白他为何定要留下自己,支唔道:「不如……不如请宫姑娘来为她上药。」

君无言似有深意地道:「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不相信,我若天亮才回来,你忍心她血流不止,挨到天亮嚒?」又轻拍风小刀的肩淡笑道:「你救人时一往无前,什么都不想,现在却顾忌这么多?别再婆婆妈妈了!」说罢即转身离去,顺道将竹篱门轻轻掩上。

风小刀一时呆楞,魂不守舍地走到后庭小溪处,蹲身低头,双手掬水,但见月色将自己篷头垢面的血污身影倒映在潺潺流光中,摇晃扭曲、十分狰狞,他不觉失笑,自己几乎快不认识水中之人。

他喝了几口水仍不止渴,又泼了头脸,都不快意,索性脱下上衣跳入溪中,始觉清凉畅快,这段日子以来,身心备受煎熬磨炼,只有这小小片刻才有一丝舒畅。

一入冰凉的溪水,身上十数道大大小小的伤口立刻剧痛起来,他微施内力相抗,竟有一缕不熟悉的奇异气息急速窜升出来,令他赶紧趺坐水中、融合体内真气,一时之间,树林中尸山血海的情景宛如心魔般幕幕流转眼前,刑无任的字字句句更是清晰地盘旋脑海——

「虚伪的仁善实是祸根,对敌人手软便是增添苍生无数劫难,惟有大公大义,宁承担杀生罪业,也绝不手下留情……」

自己的隐忍、敌人的步步逼绝,都使身边的人一再受到伤害,想到此处,风小刀不禁冷汗涔涔而下,身体却又热气蒸腾,座下的溪水尽不断浮冒出沸热气泡。

他彷佛重新回到树林之中,杀戮的血腥气味环绕周身、威胁着性命,他自然而然地将五识再度封闭起来,不知不觉就达到「封身为宇」的境界,体内不断回荡着一波又一波的七绝之气,慢慢地,树林恶杀情景转换成两位超然身影,左方是出尘恬静的若水,右方是森然肃穆的刑无任,口唇不断开阖地对自己说话,然而,他却听不清楚,二人身影再度模糊,替代的是无欲和无间的心法,交迭纷呈。

正当他感到一丝混乱时,上善清心咒缓缓悬浮天灵,彷佛是领路明灯,修补着两道心法的落差空隙,「太上忘情」与「灭绝七情」所差者,只存乎初念……

蓦然间,七绝心法中一段经文,清清楚楚地浮印空明——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无形、无情、无名,乃所谓天地不仁。以心为天地,视万物同仁,则心无其心、形无其形、物无其物;当生则生、当死即死,自有天道依循,是谓太上忘情。身亦化天地,五元封识,万般无意,伸缩动静,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意念至此,风小刀丹田如橐钥般时伸时缩,一股强大热气源源无尽地涌出、汇成一束,从腹间冲向胸臆,再直攻头顶心,一阵挣扎冲撞后,终于突破顶心束缚,豁然开朗、畅奔向天宇,剎那间,以七绝「封身为宇」的真气竟达到无欲「以我通宇」的境界,接着,这天灵处冲出的真气散入了广大无垠的苍穹、悠长不灭,更进入了「无我无宇」的海阔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流彷佛自天回地,又自大地上传至风小刀丹田处,再度徐徐升起、扩散,形成自身与寰宇一轮又一轮的周天循环,他静静感受身上变化,只觉得通体舒泰,精、气、神骤然提升至一个前所未有、清明饱满的境界,这是千年以来不可思议的突破——无欲和七绝两气终于真正汇合为一!

然而就算两者合一,不过是跨进双无合修的门坎,就好比拿到宝库钥匙,但能从宝库中探取什么,还得靠将来苦修累积,眼下他仍只有十几年功力,若要更上层楼还须加倍努力。

「我练成了剑法,终于能教岛主尽快释放大哥!遥儿若知道我真能将两气合一,定然十分欢喜。」此刻他高兴得想欢呼,一抬头,蓦然望见到竹篱屋檐下悬挂的昏黄小灯于夜风中摇曳,虽有几许萧瑟,但思及屋中倩影,心口登时涌上一阵暖热:「我总算救回她了……」

风小刀静静来到香闺门外,尽管有君无言吩咐,仍踌躇片晌,才轻声道:「菊姑娘,妳睡了嚒?我会守在厅中,直到君师兄回来,妳若累了,尽可安睡。」

「风大哥,我的伤好痛,你肯帮帮我嚒?」菊仙歌淡淡苦楚的声音,实在教人心生怜惜,无法抗拒,风小刀虽没答应,却是不由自主地推门进入,室中脂粉甜气混融着清雅菊馨,成了一缕酥人的芬芳。

菊仙歌在床帏之中,和被而躺,只露出晶莹玉指轻点着床沿,娇喘无力地说道:「风大哥,你坐这儿来,好嚒?」

风小刀拿了桌上的玉肌清露走到她床沿,道:「我帮妳拿了止血伤药……」话犹在口,菊仙歌却是轻掀起盖被一角,露出仅着粉绸亵衣的上身,但见她弱骨丰肌,酥胸微露,皓体晶莹如玉、葱白胜雪,风小刀呆在当下,一时头晕目眩,口干舌燥,险些掉了手上玉瓶!

他怔然半晌,想移开目光,又见这本该洁美无瑕的身子满布伤痕,万分心疼与自责,不禁坐了下来,温言道:「我为妳上药,妳忍着点。」

菊仙歌柔声道:「风大哥,你又舍命救我一次。」

风小刀咬着牙沉痛道:「是我累了妳,他是为陷害我才这样对妳。」

菊仙歌腼腆地凝望他,双颊红晕,更增艳色,柔声道:「不管为了什么,今日能和你重聚,就算多受点伤,仙歌也愿意。」

风小刀望着那双深情无悔的凄迷美眸,但觉胸口如火焚烧,心再度剧烈狂跳,情不自禁地俯在她耳畔、款款低声道:「不,妳已为我受太多苦,我绝不要妳再受一丁点伤害。」

他忍着心,温柔地为一道道伤口轻轻拭去血迹,再细细涂上伤药,生怕弄疼她,每一动作都是极为小心,却见她仍是朱唇苍白,双手颤抖地紧紧抓住绣被,显是十分疼痛,每一道伤口就像深深地刻划在他心上,敷到七、八道伤时,风小刀再忍不住目眶盈泪,菊仙歌见他难过更是珠泪滂沱,两人默然相对,欲语无言。

烛火摇曳,羸弱欲熄的微光也彷如一缕情思,静静地流淌在小小芳室内,温馨满怀却又飘忽不定……

风小刀直花了一个时辰,才处理好她双臂上、胸颈间的伤痕,又拿罗帕拭了她脸上的汗水和泪珠,窗外忽传来滴滴答答、雨敲竹叶的清脆响声,慢慢地,沿着屋檐化做一片潇潇水濂,四方围绕,似将竹屋与外界隔绝了……

天地彷佛只剩这方空间,再无外界的纷纷扰扰,可彼此依然似近还远、若即又离,窗外每一琤然之音,都令两人心中更凄然如雨。

风小刀起身道:「下雨了。」

菊仙歌急反手拉住他,眼神惊恐地道:「风大哥,你别走,我怕……」

风小刀微握了她纤嫩玉手,温言道:「我不走,我不过是去关窗,然后去厅外守着,等君师兄回来才走,妳好好安歇。」

菊仙歌不肯放手,挣扎着起身,风小刀忙坐下床沿,道:「妳别起来,我不关窗了。」

菊仙歌却已坐直,柔腻无骨、半遮半掩的身子忽而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

风小刀但觉温香软玉犹似一团热火烧身而来,眼中所见,那莹白剔透的玉背细滑如凝脂,若说有一丁点瑕疵,就是亵衣的系带轻压出一丝淡粉的勒痕,却更衬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魅惑,那娇软如绵的身子倒卧在自己怀中,轻轻颤动,如此肌肤之亲从所未有,一时之间,他气血直冲脑门,只觉天旋地转、满身火烫,胸口却如被紧紧束缚般,几乎不能呼吸!

「风大哥,到这时候,你还避着我嚒?」菊仙歌如梦似幻地呢喃泣诉,再再挑动着他内心深处的痴恋和原始的渴望,教他万般沉溺、天人交战,那热烈的喘息和心跳,宛如呼啸的风暴、无止尽的湍浪,一波波地袭卷过来,他不敢稍动,只怕一失足,就要被狂风吹落、洪涛淹没——

时光若止若逝,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洪涛巨流中找到一丝冷静的隙口,低声道:「是我不好,是我负了妳,可君师兄对我恩深义重,今日这样,我已万般对不起他,此后……」他深吸一口气,终是吐出残忍的字语:「咱们就不该再见。」最后一句话,彷如两面利刃,刺向对方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菊仙歌一颤,半晌,才凄婉地道:「你几乎连命都没了,又何曾负我?」她纤纤葱指自风小刀胸口剑洞,顺滑到他手臂上的深刻剑痕,宛如一缕春风拂柔而过。

风小刀但觉她指尖触及,全身犹如被微微电殛般,再度心思荡漾、神魂飘然,目光落驻处,正好瞥见她柔白的左肩上有一抹极小、淡粉色的浮印,彷如天生胎记,却恰好形成一朵迎风招展的菊花姿形,甚是美丽动人。

菊仙歌微微撑起身子,离开他的怀抱,含羞低声道:「是仙歌失态,你莫要看轻我。」

风小刀苦涩道:「妳该知道……在我心里,看重妳,实胜过我自己。」

菊仙歌闻言,莹莹晶泪又如断线珍珠坠落,许久,才深情一笑,柔声道:「这样已经足够了!你想怎么做,仙歌都会依着你。」

风小刀心中又是甜蜜又如刀割,轻扶她躺回床上,见玉肌清露果然是灵丹妙药,片刻间,她粉臂上血痕已细淡许多,终放下心来,又为她拉上绣被,温言道:「妳安心睡吧,我在厅外等候,若有什么事,便唤上我。」

「嗯。」菊仙歌侧转了身子,以背相对,再不看他。

一条孤傲的身影昂立于浮光峰山腰,静静眺望着山光水影中的东篱居,那一盏昏黄灯火在凄风苦雨中更显脆弱迷离。

漆黑如墨的夜空洒下大片、大片的雨粉,飘落在那身影的发梢、肩上,他丝毫不动,也不觉得湿冷,沉静而默然。

「一个多时辰,想说的话都说尽了吧?我是时候回去了!」君无言缓缓转身,洒然下山,步向东篱居。

风小刀茫然伫立窗台前,隐隐盼望有人唤他,房内却未再发出一丁点声响。他看着窗台上被雨丝淋得垂首乱颤的「绿衣红裳」,花瓣仍依依眷恋、不肯抖落,宛然自己的苦苦纠缠、不肯放手,忽而,一阵苍凉冷风飒然吹透竹篱缝,花儿终究不堪风寒雨急,萧然抖落,独剩残枝卓立,蓦然间,他明白自己终该割舍,犹如落瓣终该化做护泥……

他赫然发现竹篱外一隅,蓝衫飘动,竟是君无言不知何时已等候在竹舍外,以自己的修为若非情伤难忍、神思不属,怎会如此疏忽?连忙唤道:「君师兄,快快进来!风狂雨大,你怎可站在外头?」

君无言缓缓踱步而入,雨水似不在他眼中,也不在他身上,他的所有一如往常平静,风雨再大,半点都不影响他的气息和节奏。

君无言问道:「她睡了?」

风小刀点头道:「是。」

君无言又道:「趁这片刻,你随我去一处。」见风小刀眼望卧室、微显忧虑,又道:「不必担心,大哥已教人在四周多加巡哨,这风头上,没人敢再闹事,咱们去去就回来。」

风小刀只得答应,心中却实在不解:「这个时候,君师兄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不多时,二人竟是来到祭祀先祖的灭罪阁,看守弟子虽不明白他们为何深夜前来,但见是君无言,也不疑有他,拱手行礼后即大开其门。

君无言领着风小刀直进入后堂,隔着窗纸,风小刀乍见人影绰绰,却无半点气息声响,微微一惊:「竟有多位绝世高手在此相候!」

等室门开启,他入内眺去,才发觉是二十多尊如人形高的巍峨塑像,其形精雕细琢,宛如活人,或清癯出尘,或雄浑霸气,个个都是呼风唤雨、唯我独尊的气度,炯炯目光诩诩如生,似正凌厉地瞪视着两人,彷佛他们贸然闯入地界,亵渎了众尊主。

这房堂庄严肃穆、清幽洁净,显然时时有人打理。君无言道:「『万英堂』里供奉的都是历任岛主的尊像。」

风小刀见居中而立的老者白须飘逸,衣袂拂冉,气度雍容自在,双目清亮慈和,有着看透人世的悲悯与坦然,他知道是无心祖师,心中涌升起万分崇仰之情,见下方有一蒲团,便合十跪下行了九叩之礼。

君无言待他叩首完毕,又指着右首第一尊塑像,道:「这是玉京师祖。」此像双眉张扬,虎眼精光,唇角下垂,虽不俊美,却有嫉恶如仇、正直凛然的气度。

风小刀想自己学了绝殇天雷,也合十稽首,起身后又顺列望去,看到最后一尊塑像特别低矮,与寻常男子相较约莫矮一个头,鹰眼勾鼻,方脸高颧,其貌不扬,气度却是横霸阴騺,但想人不可貌相,好奇问道:「这就是威震魔界的上官岛主嚒?」

君无言脸上表情从所未见的一狞,冷笑道:「前一尊才是!」

风小刀见上官秋水五官端正、飞眉入鬓、眼神沉凝,庄严中带冷锐,杀气中见儒雅,一手按剑、一手持卷,魁梧高伟、风采堂堂,可知是一文武双修的美男子,道:「上官岛主果然风采不凡,最后这位难道不是岛主嚒?」

君无言沉吟不答,深深凝注着矮像,双目一瞬也不瞬地道:「你猜不出他是谁嚒?他便是——」窗外霎然打了轰隆隆巨大的雷响,划破了沉寂的夜空,却掩不过他低沉却更惊人的声音:「刑无任!」语气间的森然之意直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会?」风小刀呆楞许久,才惊诧万分地道:「那这个岛主……我是说外面那个刑岛主又是谁?」

君无言转过身来对着风小刀,忽而双膝一沉,跪下地来!

风小刀吓得退了一步,惊道:「君师兄……你!」一时慌张,忙又上前一步想扶起他,却见君无言虎目含泪,跪姿坚定,半分不移。风小刀赶紧双膝一曲,也和君无言对面而跪,心中酸楚,急磕了个响头,道:「君师兄,你对我恩深义重,若有什么吩咐,只需说一声,小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莫要行这礼……」

君无言未说半句,风小刀已然明白他的心意,若非情节重大,他何需以跪相求?

君无言对着众师祖塑像举手立誓道:「师弟,我一家三口和你缘份深厚,若不是见你神功大进,我也不敢厚颜相求,我今日当众师祖面前所说之事,性命攸关,绝无半句虚言!」

风小刀心中激动,大力点头道:「是!是!我明白!不管什么事,师兄但有吩咐,我就算拼死也要做到,可你快起来!」

君无言欣慰道:「你不知我的请托就拿命相帮,我早知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总算没有看错!」这才伸手扶了风小刀,两人席地而坐。

窗外雨声潇潇淅淅,烟水寒岚笼罩着无间山城,化成灰蒙蒙的海市蜃楼,更显朦胧而神秘——

君无言眼神深邃幽远,飘向窗外空山灵雨处,思绪渐渐回到了数十年前:「当年,若水师伯曾于兵荒马乱中救了一男一女两个孩童,他因自己修道独居,不宜留下女童,便送至无间学剑。男童则留于身边三年,教他读书习道,因男童于乱世中被盗贼砍伤了脚筋,虽可勉强行走,但不宜学武,若水师伯只好再将他转送至无邪学术法。

据说这名男童身世奇特,绿水师伯始终不愿收他为徒,只留他于门中洒扫,后来男童无故失踪,再没人知道他的消息。真正影响我无间的,是这名女童!」

风小刀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并非若水的第一位弟子,好奇道:「这女童是谁?」

君无言道:「她就是三无派中无人不知,却无人愿意提起的尹无艳!」

风小刀道:「我曾听说尹无艳背叛师门,投入魔界,所以大家都恨她。」

君无言道:「世人传说往往并非真相,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女孩长大后竟如此美丽,她的美貌相较菊姑娘,实有过之……」

风小刀见君无言有意无意瞄了自己一眼,脸上一红,垂首暗自内疚:「我和她之间……君师兄终是知道了!」

君无言眼神朦胧,彷佛佳人就在前方,幽然叹道:「她的美丽却成了无间的梦魇!当时的青年侠士无不倾心于她,莫说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就连我、路无常、甚至刑无任都不例外,同门间时有争风吃醋的事发生,但尹师妹感念师父教养深恩,一心只想除魔卫道,对我们全不假辞色,这本来极为公平,也消弭了不少事端。

那时魔界日益强大,在幽鬿领军下常常进攻中州,师父领着群侠对抗,虽互有胜负,但魔君有残天罡气护身,刀剑不伤,师父苦于战事频繁胶着、苍生受害无止,忽然有弟子向师父献策,使用美人计。」

风小刀惊道:「美人计!那可是要……」

君无言道:「不错,这才是尹师妹背叛师门的真相。」

风小刀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潜入魔界查探魔君之秘,那为何会成了无间梦魇?又被刑无任追杀?」

君无言感叹道:「此事极为机密,我们原先并不知情,师妹本来在传回一些魔界布署后便要功成身退,谁知苍天弄人,一夕露水姻缘竟让她怀上身孕,她腹中乃是魔子,事关重大,师父只得召了我和刑无任首、二两徒密商。当时刑无任最痴恋尹师妹,不禁由爱生怨,坚持让她以叛徒之名收场,同时除去母子二人。

师父不忍下手,终决定让她继续留在魔界打探消息。尹师妹后来立下大功,探得九天玄葫可禁锢魔君元神,凭此苦苦哀求师父,想携子重返师门,但师父想这魔子将来必成祸害,不愿答允,心中却自责甚深,竟因此练功走火,六年后,师妹不知又探了什么消息,身份被发现,就逃出魔界,却还是被继位的刑无任杀了!」

风小刀失声道:「他是假公济私!」不禁想到玉冰华手段果然有其师身影。

君无言森然道:「不止如此,当年知道尹师妹是细作的人还有我,刑无任如此无情的手段,自是对我颇为忌惮,他继位后,总想除掉我这个眼中钉,三番两次让我避去,我为自保,开始查探一些事,竟发现惊人之秘!」

一道惊天的雷电闪光撕裂幽暗,穿破重重乌云,猛然劈照在万英堂内上官秋水的面容上,映得「他」全身光华白灼四射,彷佛冥冥之中,正见证这一段无间的沧凉秘闻……

风小刀急问道:「什么惊人秘密?」

君无言沉痛道:「师父当年虽练功走火,但不至危及性命,只须调养几年即可恢复,却是刑无任从中下了毒手!他恨师父将师妹送给幽鬿,也怕师父传位予我!」

风小刀对若水万分敬爱,绝无法想象杀师这种逆事,气愤道:「竟有这种事!他居然敢杀师父,当真罪大恶极!」想起刑无任授剑时所说,终于明白所指为何,他始终恨上官秋水,就算对授业恩师下毒手也不见后悔,但想到他于自己有传剑之恩,心中也不禁感慨。

君无言续道:「我怕殃及妻儿,始终不敢告诉无思实情,直到丢失爽灵珠,思妹终于还是以命相抵……」

说到此节,他不禁眼泛泪光、双拳微微抽搐,勉强平复心情后,才又道:「我十分失意,常藉酒浇愁,哪知刑无任仍不放过我!我见他形貌居然改变,想必是修练邪功所致,少了思妹相助,我更是斗他不过,干脆让他怀疑爽灵珠在我手上,他投鼠忌器便不敢随意杀我,我又装疯卖傻好保住蝶儿,怎知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还是对她下手……」

他强忍泪水、哽咽道:「后来刑无任找到前人留下的七绝阵谱,他要以剑阵除魔,绝少不了我,再不敢下手,我便趁机恢复神智。」

风小刀听闻这段伤心往事,才知君无言的疯狂竟是假装,就连小蝴蝶都被蒙在鼓里,不知为何,一阵寒意直窜心头:「是怎样的仇恨和毅力才能让人忍着心装疯十数年,连亲生女儿都瞒着?」想到小蝴蝶手系玄金索十数年,心中殷殷记挂父亲,又被丧心病狂的玉冰华杀害,他心中悲痛万分,紧紧握住君无言冰冷的手,道:「师兄,对不住,玉冰华会狠下毒手,都是为了我,我当初一意和小蝴蝶重逢,没想到会因此害了她。」当下把二人过节约略说了,却把小蝴蝶受辱一事掩过,他心痛得说不出口,更不愿在君无言的伤口洒盐。

君无言沉叹道:「原来蝶儿始终挂念着你,难怪我见老五定要置你于死地,若不是刑无任在背后撑腰,他尚不敢如此胆大妄为,孽障该由作恶之人承担,你毋须太过自责。我见你武功精进,十分高兴,若你能早来一年,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风小刀更加自责,道:「一切都怪我学艺太慢,若我能早来一年,事情定然不同。我们失去心爱的人,现在只能为她们讨回公道,我本要替小蝴蝶报仇,如今恶人已自尝苦果。」

君无言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刑无任会想方设法地保住他。」

风小刀思及玉冰华所害多人,忿恨难消,怒道:「无论如何,我定要他以命相偿!」

君无言道:「多年来我屈身在岛上不肯逃走,就是为了等待机会,如今刑无任身边的两大高手都不在,你又恰好来此,正是天赐良机,我心中已定好计策!」

风小刀听他说「刑无任身边两大高手都不在」神色一片冷漠,不禁忆起靳无尘,心中顿生感慨,但想君无言有妻女血海深仇,当然希望刑无任身边助力越少越好,便点头道:「我不能以私仇累及大哥,必需先救出他,下手时才没有顾忌。」

君无言道:「你放心,我们非但要顾及月公子安危,更不能以私害公,所以当在铲除魔军后再下手,那时也正好是刑无任元气大伤之时。」

风小刀赞同道:「不错,大丈夫恩怨决断应公私分明,君师兄考虑如此周到,我一切依你而行。」

君无言道:「咱俩势孤力单,若要成事,必得万分小心。」

风小刀道:「献美人计那名弟子也知道尹师姐是细作,不如我们找他连手!」见君无言沉吟不答,愕然道:「难道他也已经遭到毒手?」

窗外雷电交加,风急雨骤,轰隆隆的巨响声声不停,似要劈破天地。

君无言微一冷哼,淡淡地道:「这人便是师父的闭门弟子江无息!」

风小刀想起孤焰所说,心中惊颤更甚,忙道:「师兄,我一时理不清这中间有什么关联,但大哥说江无息很可能是天刑四罪的老二混沌刀,而莫非问可能正是神秘的罪首,如果真是这样,他当时献计定是另有图谋!」

君无言闻言震惊,皱眉道:「此话当真?月公子可会弄错?」

风小刀道:「师兄你不知大哥本事,他此时虽文弱,但从我与他相交至今,他总有明识,不会出错,他会这么说,定八九不离十,只不过尚未找到证据罢了。」

君无言道:「若真是如此,天刑四罪藉我无间铲除魔界有何好处?又或者他们想挑起两方争斗,从中得利?可他们不过是一方之恶,能成多大的事?」

他思索片刻,又道:「我原以为江无息胆小无用,刑无任才不想多费力气杀他,看来这事远比我们所想的还要诡谲危险,这本是我私人恩怨,小刀,我真不希望让你卖命,你若不愿意,尽管说。」

风小刀斩钉截铁道:「我早已对天立誓,要为小蝴蝶讨回血仇,无论对手是谁,有多大势力,就算我只一人,最多拼上这条命,也绝不会退缩!」

君无言见他满身义愤豪情,一拍他的肩,道:「好!咱们就连手好好斗他一回!只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风小刀胸中激荡,慨然应允:「师兄,你说!我都照办!」

君无言忽而沉默下来,半晌,才怅然道:「在我痛失妻女后,旁人都以为我迷恋菊姑娘美色,其实只她的琴音才稍能抚慰我的心。我是个懦弱的丈夫、伤心的父亲,还敢奢求什么?我忍辱偷生多年,但盼师父、妻儿血仇得报,若能功成,我才有脸面下去见她们。我们若举事失败,最后不得不死,你必要保护菊姑娘逃走,你二人都不得为我所累。」

风小刀不知君无言究竟如何熬过这段孤寂伤心的岁月,见他形貌憔悴苍老了数十岁,此刻,已非不可一世的剑客,而是被命运摧折、沧桑侵蚀、棱角磨尽的失意人,再听他的口气,如果失败,他会护着自己二人逃走,就算大仇得报,他也要与妻儿地下重聚。

风小刀想到自小结识君家三口,竟是一人都保不住,心痛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忍不住说出心底话:「不!师兄,我不能答应!我要和你同生死、共进退,若能活着,我会代小蝴蝶孝敬你,在我心中,她的父亲……我也会尊敬如父!」

君无言微微一愕,骤然明白他的意思,那双早已风干的眼不禁微然湿润,嘴角含笑道:「小刀,你和我不同,我这一生除了仇恨,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却还有大好前途!你对蝶儿的一番心意,我替她谢了,可若有人能陪伴你,相信她泉下有知,也会感到安慰。仙歌的心,你早就知道,你对她的心思,我却是今日才知,你这个浑小子始终不说,当真是轻看了我,难道我不是成人之美的君子嚒?」

宿愿终得偿,风小刀却没半分欢喜,只余无尽的酸楚遗憾,再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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