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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天阁论武

这几日无间弟子翻箱倒柜,始终找不到七绝秘笈和令牌,孤焰却悠悠晃晃、闲散无事,直到恢复了二成功力,才换了黑衣蒙面装束,大胆夜探无间。

浮光峰山脚下、暗黑树丛里,宫紫风早已领了几名无间弟子埋伏跟踪,一见孤焰如流星般掠向峰顶,便立刻遣人通知君无言。

孤焰面对着山顶上这片浮光半璧,暗思:「当初路潇遥在这儿发现刑无任之秘,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他举步穿过玉璧进入石隧,阵阵血腥气味立刻扑鼻而来,地上、石壁面布满怵目惊心的血迹、烈火烧灼的焦渍,和巨力撞击的碎石粉,他俯身细细查看莫非问施行医术的石台,经过长久的岁月,台上大片血水已干涸成诡异的阴黑。

依着深深浅浅的痕迹,他一下子在心中重建了昔日的惨烈景象——那是一个个青春正盛的英年,用满身鲜血激烈对抗着强权大义,最后仍是不甘心的牺牲。

孤焰见惯杀戮,仍不禁微皱了眉,这样将气血一分一分慢慢抽干,狠心折磨弟子的残忍手段,连魔君都要自叹弗如:「刑无任,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一个阴暗如厮的人,恐怕大部份的秘密都已尘埋黄土。

孤焰再深入石隧些许,已发现前方是一个结界,散发着清圣光芒,他不擅术法,不敢进入:「看来这里原本是无间圣地,却让不肖子弟作了祭坛,污秽殆尽。」

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故意提高声音,喃喃自语:「看来得再深入些。」就直往前走,到结界交接处,忽然身形一闪,却不进入结界,而是飞身贴上顶端的岩壁,屏息藏身在石缝里。

君无言带着无间弟子进入石隧,并没见到孤焰。宫紫风道:「我明明盯着,他绝对没有出来,而且还说:『得再深入些。』」

君无言想她耳目灵敏,一个偌大的人是否进出,绝不会弄错,又瞧见地下一排足印果然消失在结界前,心中蓦地雪亮,道:「我当真胡涂,原来东西藏在这里!」

宫紫风道:「但我们不会破这结界。」

君无言先入为主认定孤焰潜入结界,是为拿取信物相助花无浪,道:「他一个文士都敢进去,我如何探不得?风师弟应该已告诉他破除结界的方法,我赶紧进去制住他、让他领路。妳先回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召集所有弟子至天穹阁,顺道把住轮天阁的那帮家伙也请去,我要在天下人面前取下这岛主之位,免得花无浪出尔反尔,多生事端。」

宫紫风道:「可那帮家伙一见到天阁里的武学典籍,就像着了魔般,死也不肯离开。」

君无言皱眉道:「现在顾不得处理这事,那就让弟子集结到住轮天阁去!」

宫紫风留下三名精干的弟子予君无言,随即带其余人离去。

这一切尽落入孤焰眼底,他其实并不知道信物真藏在结界中,只为摆脱君无言监视才故布疑阵,待众人离去后就悄然跃下、七遮八掩地重回正气堂——这个失去主人坐镇的房堂,楼门深锁、守卫松散,不复昔日肃穆森严,只余一股凋零萧索的冷清味儿,他轻易避过守卫,以天钢五行针开锁、闪身入内。

房堂内布置优雅,陈设简朴,除了后方有华致的床铺被褥外,四周都是书架,经史子集、兵法阵略、武道论述无一不俱,典藏甚为丰富,也有一些铜玉古器的摆饰,可见主人的博学多览,看来刑无任平时尽在此处起居生活。

这房舍乍看之下并无异状,但蛛丝马迹总显露在细微处,孤焰看得出这些文案典籍虽排列得一丝不苟,却被外人翻阅了不知多少遍,其间若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也早该被君无言取走了,所以门外弟子才随意把守,他因此就不多花力气查找,只约略看了四周环境,忽然瞥见三面大墙顶端各悬挂一幅卷缩起来的画轴,上面蛛网尘封,该是无人翻动过。

孤焰好奇心起,纵身跃上,如蜻蜓点水连飞掠三片墙面,将系画绳索一一扯落,「唰唰唰!」三卷长画同时如流瀑泻下,他立在当中,被三面奇画包围时,不由得呆了!

画里并非藏有什么惊天之密,不过都是同一位绝世美人,身着轻罗白衫、外披翠绿金丝绣花披帛,抚琴弄筝的各式风情,在善画的孤焰眼中,这些画作技巧稍嫌粗糙不足,但可看出作画之人用情至深至痴,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因为决绝,所以劲力透纸,笔触冷峻,少了女子温婉灵动的神韵风采;因为深情,所以工笔临摹十分认真,点线填彩皆细致巧密,将女子的五官体态,描绘得栩栩如实,教孤焰一眼就辨出她不是别人,正是教人、魔二界之主同时最恨也最爱的女子——尹无艳!

陡然见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三面环绕自己,回忆一下子涌进了脑海,六岁之前,孤焰因失去娘亲,曾有一段与尹无艳相处的日子。他从小就心思敏锐,能察言观色、洞悉人情,所以当他望着那一双灿似亮星又深若幽潭的美眸时,就已经能读懂女子芳心深处的哀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谁都没有提起过。

这女子对谁都淡漠如霜,不偏待灭魂也不偏待自己,只有对着父君幽鬿,才会浮上一抹蕴含深意的温柔微笑,后来他才知道,深意的背后是「出卖」!

其实尹无艳归入魔界后,不再弹琴,孤焰并不知道她擅琴艺,此刻见了画,竟感受到她似要藉无声琴韵向自己倾诉绵绵心意,不禁感叹:「父君与刑无任一生为死敌,却因为同一女子,有着同病相怜之处。」

忽然,他精芒一湛,将目光移到了画底的署名落款,心头不禁一震,寒意悄然凉上了背脊,终于在这一刻,证实了心中不愿相信的疑惑!

「这就是我的生死大劫嚒?」他连忙飞身将画卷系好后,又重新翻找各式文案,仔细地检视了几封信笺,多是刑无任和江湖掌门普通的鱼雁往返,内容无甚希奇,他见到数幅尹无艳的小图,便随手藏入怀里才离开正气堂,卸下一身黑衣后,又信步寻至东篱居。

只见满地幽黄的菊瓣染上薄薄秋光,素衣如雪的女子清冷绝艳,抚琴于柔辉如水的月色中,缠绵凄婉的琴韵款款流泻,如慕如诉,眼前情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实有如一帧清灵雅逸的仙子图画。

孤焰摘下一翠叶凑近唇边,轻轻应和着,笛音一声声穿透琴韵、飘洒入每个音符里。

叶笛是幽深的往事、琴琤是寂凉的情思,交融成一曲令人闻之落泪、回肠荡气的「浮生关山路」。

忽地,孤焰一使内力,以尖亢的笛声破了二音相和。

「啪!」一声,菊仙歌纤纤素指下,绷断了一根琴弦,她媚眼微抬,默默凝望着眼前这个沉浸在月华里,萧然出尘、神秘莫测的白衣男子,半晌,才轻蹙娥眉,娇嗔道:「公子为何扰人?这是仙歌在画舫赠予他的曲。」

孤焰道:「这是我和他初遇时,琴刀合鸣的曲子。」

菊仙歌轻叹道:「风大哥虽不懂音律,想不到咱们竟选了同一首曲子,看来公子和仙歌一样,此刻都思念着他……」

「妳真思念他嚒?」孤焰寒芒如霜,直射进她眼底!

菊仙歌见孤焰白衣飘飘、冰寒胜雪,整个人温润中藏着凌厉,不禁别过头避去他目光,眼角波水莹然,幽怨道:「公子失了一个兄弟,是伤心难过,但人家至少也失了一个依靠,难道不该弹琴自怜?」

「弹琴自怜?」孤焰脸色一沉,冷哼道:「妳在浮沉海偷学了我的曲子,便在极乐楼处心积虑地转赠给他!」

菊仙歌也不辩驳,十指轻轻撩拨又悠悠弹起下半阕曲,是孤焰在浮沉海未竟之章,表示这曲子自己本来就会,弹了片晌,才娇嗔道:「你兄弟死了,为何四处迁怒?这曲谱是一位绝世佳人思慕郎君所写,公子是昂藏之躯,却来争女子情曲,还冤枉妾身,难道你真欺负人家成习惯了嚒?」最后一句软侬如诉,就像是对情人忸怩撒娇,直要酥进人心窝里。

菊仙歌柔情媚态、含嗔轻怨,明明美得勾人魂魄,但她不仅伤害风小刀,还弹着娘亲的曲谱,令孤焰实在怒火上升,斥道:「既然是一位佳人情意之作,妳这样的蛇蝎女子对他没半分真心,当真亵渎了曲子!」

菊仙歌却道:「公子此言差矣,当年尹无艳以此首情曲治着魔君幽鬿的心整整六年,探尽魔界秘密后又背叛而出,要论蛇蝎手段,仙歌是远远不如了!」

孤焰不意听到这样的话语,一时愕然,随之涌上心口的是既惊怒又黯然:「父君竟骗我说这是娘亲的曲谱,令我以为他思念着娘亲,想不到他念念不忘的,始终是那个女子!」

从前的点点滴滴在孤焰脑海串连,在尹无艳背叛逃走后,有一日父君忽然教自己弹曲,这是铁血训练之外,父子间仅有的片刻温暖,他因此份外珍惜,也用这琴曲聊慰思亲之情,彷佛这样就能将父君、娘亲和自己三人牢牢相系。

但每一次弹曲时,父君总陷入沉思,用看着尹无艳的神情看着自己,那是一种失落复得意、爱恨交织的复杂眼神,从前他因为年纪幼小,虽觉得奇怪,并不曾细究,如今被菊仙歌一语戳破,才恍然大悟,却忽然有种被至亲欺骗的感觉。

他曾经非常想知道菊仙歌为什么会娘亲的曲谱,陡然得知真相如此,虽并不影响任何事,却令他意兴萧索,也不想再追问菊仙歌有关曲谱的事了。

菊仙歌看着眼前男子褪去平日的自信从容,眉宇间染了一层淡淡的失落,渐渐地,又恢复了平静冷漠,实不知他心底想些什么。

「杀害二弟的计谋中,妳绝脱不了干系,我曾说,」孤焰忽而眼神一变,绽放一片杀人厉光,冷喝道:「妳若伤害他,我必要取妳性命!」他倏然使出杀招,五指已凌厉地往菊仙歌皓白如雪的玉腕抓下!

菊仙歌见他翻脸如翻书,虽感惊诧,但想他不过一名文士,何来惧哉?立刻素指轻拨,将断了的弦索弹射过去,如银蛇般缠向孤焰攻来的指掌。孤焰看似雷霆万钧的一抓却只是虚招,他身形一滑,已绕过迎面而来的弦索,五指方向一变,奇诡地弯上,抓向菊仙歌面门!

菊仙歌柳腰一软,向后急仰,避去面门之击,右手阴绝绵柔的掌力顺势拍向孤焰胸口,左手则抛掷出一枚菊花泪!

两人贴身不过尺许,菊仙歌满心以为能将对方炸得粉碎,正要闪身退离,指尖却传来一阵冰凉刺痛,她低眸一瞥,竟是孤焰快上一步地将天钢五行针狠狠扎入她左手姆指和菊花泪,将二者串在一起,教暗器离不了手,五指连心的剧痛教菊仙歌浑身一颤,连右掌力道都松了几分。

同时间,孤焰攻向菊仙歌面门的手掌似忽地伸长,指尖挟着五道虚实变幻的气劲,射向她吹弹可破的玉容。「啊!」菊仙歌感到脸上麻麻痒痒,似有无数气劲丝丝钻入、要毁去容貌,吓得惊呼出声,右手反掌遮脸,左手忍痛再射出一枚菊花泪。

孤焰以针尖将菊花泪拨飞出去,指掌顺势往下,软如丝绸般地穿隙滑入菊仙歌双肘之间,紧紧扣上她咽喉,只要稍一吐劲,就能令她香消玉陨!

孤焰身手之快、变招之奇、下手之狠,远超乎菊仙歌想象,他此刻虽只运用一成功力,但修为毕竟高深太多,且临敌机变远远胜出,他知道菊仙歌心存轻视,就先以气劲吓唬要毁她容貌,再长趋直入取她咽喉,全是出其不意的狠招。

菊仙歌感到花容完好如初,才敢啐道:「男子汉大丈夫,竟使毁人容貌的下流招数!」

孤焰微笑道:「兵不厌诈,我从来不是善男信女。」那笑容在月光下说不尽的飘逸悦目,却又带着一丝令人震悸的邪魅。

菊仙歌委屈道:「风大哥明明命丧妖魔之手,你为何又来冤枉人家!威胁人家!」

孤焰逼了上去,冷冷探进她眼底,似能看出真相地说道:「现在我们可是在同一条船上,想活命,就将我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听清了……」他将取来的尹无艳小图悄悄塞入菊仙歌手中,才潇洒离去。

「他竟是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菊仙歌以月白玉绢抚着汩汩流血的指尖,怔怔望着黑暗中消失的白衫身影,清风绝逸中竟带着三分邪厉,她轻咬朱唇,恨怨交加,想起孤焰交代之事,又瞧瞧手中画像,心底不禁涌上一丝惊颤……

孤焰回到房内,拿出尹无艳图象观赏许久,又拿出纸笔凭着自己残存记忆起笔作画,透过水墨酣畅、笔墨圆融、枯湿浓淡的各式技巧,交织渲染出风雪飘然的北漠山水,再以飘逸如兰叶、回锋似剑刃的精准,勾勒出弹琴女子的外廓衣饰,最后以柔软却恣肆的笔情为女子添上眉眼,这一挥洒,思涌如潮,尹无艳的玉容神态已在心里活了过来,不知为何,行到笔末,他忍不住加了一孩童在旁嬉戏的身影,这孩童若隐若现,不甚清楚,就如幼时记忆也模模糊糊,以至于他也不知道这孩童该是灭魂还是自己。

直到深夜中宵,他才停了笔,整幅图虽是记忆拼凑,但一切栩栩如生,只是五官中仅画了眉眼,他细细端详画作,心中忽而一跳:「这双眼睛……我在哪里见过?真只是存在记忆中嚒?」他明明觉得才刚见过这对眸子,但苦苦思忆却实在无解。

清晨时分,门外一片吵杂,孤焰披衣出外观看,见天穹阁广场聚集了大批无间弟子,宫紫风正在数点,准备前往住轮天阁。宋燕却忽然带了一批岛外人士急急奔来,这三十几人来自七、八个门派,领头者即是静仁儒园田文辞,他一身墨青绵袍,不减儒雅风采,看来被应天狂暗算的伤势已经痊愈,但清和的神韵却流露一抹忧急。

其中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全身血污,喳呼呼地冲了过来道:「姑娘!咱们有急事禀告帮主!妳快带小八子寻人去!」说着竟伸手去拉宫紫风皓腕,要她领路。宫紫风疾闪身避过,小八子猛抓了个空,见她寒霜罩脸,一时楞在当下,抓头搔脑,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宫紫风见少年身穿破衣、彩衣各半,知道他是龙蛇帮底层弟子,难怪不懂礼数,自己若怒骂他,反而显得与他一般见识,失了身份,就责备宋燕道:「宋师弟,你越来越大胆子了!怎么让一些乱七八糟的人上岛来?」

小八子见宫紫风十分生气,忙挥舞双手,道:「我不是乱七八糟,我是龙蛇帮吃坛弟子小八子!我有急事找帮主!」

宋燕忙解释道:「大师姐,听说中州出乱子了!」

宫紫风想天大的事急不过君无言就任岛主之位,此时实不宜多生枝节,圆眼一瞪,怒道:「他没见过世面,你也没见识嚒?一丁点事就大惊小怪,咱们岛上有大事要办,若只是些小帮小派的争斗,让他们自己打理去!」

田文辞忙拱手道:「我们贸贸然闯上岛来,确然失礼,但兹事体大,还请宫女侠息怒,瞧在大伙儿焦心的份上,让他们见一下掌门。」其他人也附和道:「我们要见掌门!」

宫紫风面对着颇有地位的儒园之主,不便发作,悻悻然道:「你们是说我无间扣着人嚒?他们个个有手有脚、武功高强,若非自己赖着不走,咱们可也绑不住这么多人!」

田文辞听她话中带刺,也不计较,只想好言解释,花无浪刚巧赶了过来,当即请众人先到天穹阁用茶,再作商量。众人一进厅堂,赫然瞧见宋无拓正领着弟子办岛主丧事,万分惊诧,他们本想仰赖无间出头,乍见到这情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启口。

田文辞感念风小刀曾有救命之恩,既惊讶又难过,叹道:「想不到风岛主为苍生殉命,无间上下正是一片哀恸,咱们未曾致意,还不识相地前来打扰,难怪宫女侠生气。」

花无浪道:「田老师言重了,咱们没发帖子就是不想惊扰各位,只是没想到无间多事,中州也不平静,武林本是一脉,合该同舟共济、互相扶持,若有我们能出力处,田老师尽管吩咐。」

田文辞道:「无间向来侠义过人,老夫就直言了,近一个月,中州不断发生抢夺掌门之事,一开始大伙儿只道是各派私事,不以为意,后来才发现夺位的弟子背后都有一股势力称腰,他们惯用的手法是先使计迷昏同门,再逼迫投降,抵死不从者,就会被自称幽灵黑骑的势力尽数歼灭。」

宋无拓惊愕道:「竟有此事!」

花无浪心想:「云师侄本来专司情报一职,但他受魔界雪狼重创,岛上又忙着争位,以至中州发生这么大的事,大伙儿竟不知情!」不禁脸上一红、歉仄道:「无间刚与魔界一场大战,颇伤元气,又接连失去二位岛主,才疏忽了中州安危,还请多多见谅!」

田文辞拱手还意道:「花四侠过谦了,无间力抗魔界,谁不钦佩?何况中州安危,我侠义中人均该担当,不独无间的责任,只不过遭害的门派……」望了花无浪一眼,才道:「各掌门正巧都在贵岛上!」

宫紫风柳眉一挑,拍桌怒道:「田老师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带大批人马闯上岛,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着?」

田文辞婉言道:「宫女侠多心了,大伙儿不过想知道无间对此事的看法。」

宫紫风冷笑道:「是想听无间的看法,还是要咱们给个说法?」

花无浪怕二方要起冲突,忙插口道:「田老师意思是背后有人撺掇?」

田文辞点头道:「照我看,该是幽灵黑骑趁这些掌门远赴东海除魔,门中空虚,就趁机兴兵作乱、并吞各派,等各位掌门回返时,已失去局势,自然无力回天。」

宋无拓一边命弟子招呼众人,一边道:「可查过那迷药来头?」

田文辞道:「大伙儿查过,只是一般曼陀罗、川乌与草乌制成的蒙汗药罢了,可怕的不是迷药,是现在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谁都不知身边的是兄弟还是敌人。」

小八子见众人彬彬有礼、慢慢谈话,想到浴血奋战的弟兄,急得搥拳顿足道:「不错!不错!都窝里反了,帮主还不回来,兄弟们快抵不住了!小八子拼了命才能来找帮主!」原来龙蛇帮内乱,他年纪小、地位低,不引人注意,才得以逃了出来寻找麻九龙。

花无浪想这黑暗势力必是早已掌握各派底细,串谋继位人选,才能一举功成。但要避开无间监视,同时控制这么多门派,其布局之长久、心计之深沉,真教人不敢想象。眼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万般纷乱中,他顿时感到要撑持整个中州实属不易,若无雄才伟略、坚贞的心志,却高坐岛主之位,在大权诱惑、强敌威胁时,难保自己不会和刑无任一样,作出欺天昧心之事,一念及此,不禁生了让位君无言、明哲保身的念头。

他目光一扫众弟子,问道:「谁知道幽灵黑骑是那一派人马?」却无人应答,就连孤焰也微然摇头。

田文辞道:「据说他们黑衣黑豹,十分擅骑术,简直是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小八子又插口道:「不错!不错!他们个个拿着弯弯的大镰刀,唰一声,你还没瞧清楚,脑袋已经像滚地西瓜般给切了下来!」他手舞足蹈、活灵活现地诉说,再加上身处灵堂,众人心里不禁都发了毛。

孤焰道:「小兄弟这么说,倒让人联想起西漠马贼一流宗,在下曾见识过他们骑乘之技,如鬼如魅,堪称一绝,只不过他们手持金钢刀,却不是大镰刀,骑的是马、不是豹。」

小八子见终于有人理睬,顿觉得孤焰是大好人,猛点头道:「不错!不错!白公子说得不错!」

孤焰微笑道:「小兄弟,我姓月,不姓白。」

小八子搔头抓脑地道:「原来你姓月啊,怎么你不姓白呢?」

孤焰笑道:「怎么在下该姓白?我自己却不知道。」

小八子奇道:「你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难道你是傻的?」

孤焰想自己一心要人魔和平共处,岂不是天下最大的傻事?笑道:「傻不傻,我也不知道。」

小八子叹道:「你连自己傻不傻都不知道,看来真是傻的,至少比我还傻。」

孤焰笑道:「傻子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傻,何况聪明人也难免会做些傻事。」

小八子理直气壮道:「谁说的?我就知道自己是傻的,也知道你比我还傻!」

宫紫风不耐烦打断道:「月公子,你和这傻子夹缠什么!」

小八子搔头道:「她也说你姓月,看来你真是姓月,怎么你穿白衣却不姓白呢?」

宫紫风呸道:「你说话颠三倒四、七七八八的,难道叫……」小八子猛力点头道:「不错!不错!娘也这般说我,所以才唤我小八子。」宫紫风哼道:「真是乡下人的俗名儿!」

小八子竟又点头道:「不错!不错!娘也说她是乡下人家,取不上好名字,这左一撇来右一撇,写来最不费功夫又容易记,姑娘倒似我娘肚里的回虫。」

众人瞧他虽一脸无辜、说得恳切,却大占宫紫风便宜,指她是「乡下大娘肚里的回虫」,都忍俊不住。

宫紫风气得脸上青白,双颊圆鼓,恨声道:「小子找死!」孤焰见宫紫风暗蓄掌劲,微一移身,不着痕迹地将小八子挡在身后,宫紫风只得恨恨收手。

小八子在孤焰身后,浑然不觉,兀自认真道:「姑娘这回可错了!我刚才已经说是来找帮主,不是找死的,这黑骑一乱,我龙蛇帮里死的人还不够多嚒?我要找死还不待在帮里,何必到这儿来?妳连这也不明白,难道妳也是傻的?」摇头叹道:「我娘总说我傻,我也以为我挺傻的,可现在才知道原来无间岛上全是傻子!」

众人再忍不住哄声大笑,宫紫风只恨得咬牙切齿,花无浪忙岔开话题道:「早在数年前,一流宗就让千梵门给剿灭了,就算余孽还在,也没这么大本事。」

宫紫风暗思这事情紧急棘手,为何君无言还不回来,反让花无浪大摇大摆的主持场面、出尽风头,忙使了眼色给一名无间弟子,道:「你赶紧向各位门主通传,请他们到天穹阁,顺道也请君师叔过来。」

宋燕挨到孤焰身边,憔悴的双眼血丝更红,硬是挤出一丝笑意,低声道:「月公子睡得可好?」他表面问安,其实语含讽刺,暗指孤焰相助君无言,是否能安心入睡。

孤焰却是泰然微笑道:「无间客舍温馨舒适,睡得好极!倒是宋小兄怎么精神不济?」

宋燕苦愁道:「公子昨日说谁找到信物,谁就担任岛主,宫师姐一大早就召聚门人集合,看来是找着信物了!」

孤焰听他语气颇有责怪之意,只微微点了头,未置一喙,心中明白君无言必是在结界中遇了困难,才未出现,目前已暂时解决这只老狐狸,只要在他脱身前,寻到他勾结魇魅的证据,就能请君离开,这样风小刀才能真正坐稳无间岛主的位子。

宋燕见孤焰镇静如恒,知道多说无益,忿忿然想道:「你虽不显山不露水,但瞎子都看出你是帮君师叔的,爹爹这回可真是请阎王开药帖,信错对头人了!」

过了半晌,通传的弟子回报各掌门都不肯过来。群雄沉迷藏书一事,无间已大感头疼,想不到发生偌大的事,他们仍无动于衷,这下连孤焰都感到十分奇怪。

众人又惊又怒,想无间岛主已死,再不能依靠,都不客气地高声怒骂:「他奶奶的,你无间究竟使了什么邪术,教大伙儿老巢都给人剿了,帮主还有兴味在狗屁神功上头!」「快叫新岛主出来,今日不给个交代,咱们绝不罢休!」也有人酸溜溜说道:「老兄,你真是不敬,死人怎能唤得回来?无间现在唱空城了,你瞧瞧上头还摆着灵位呢!」

无间弟子见这些人无礼至极,都怒火中烧,想昔日师门风光,今日衰败至此,更是心灰意冷,想拔剑相向,又顾虑不宜多树敌人,心中直是一片烦乱。

「啪啪啪啪!」忽地巴掌迭声连响,竟是宫紫风飞身怒掴出言不逊之人,她这一手四连掌,身影极轻、掌劲极重,来去就像一阵旋风,教四人都不及闪避,只感到脸上一片火辣辣,他们颊肉刚高高肿起,宫紫风已经安然回座。四人心中明白,若她下的是杀手,自己早就小命不保,于是讪讪摸着脸,不敢再嚣狂。

无间弟子从前被宫紫风打得惯了,却从没像这一刻,觉得她巴掌打得既清脆又响亮,好听得不得了,都低声欢呼。宫紫风骂道:「无间再不济,还轮不到你们放肆,咱们又使什么邪术?是他们自己贪得无厌!嘴里不干不净的,快给我滚出岛去,别在这里惹事生非!」

田文辞瞧无间只剩这独善其身的浪荡侠客和凶巴巴的小姑娘主持大局,不禁暗自摇头。

花无浪瞥见他神情,心中羞惭,只得又道:「各位不如移驾住轮天阁,一起劝说。」

孤焰悄声向宋燕道:「既有热闹,左右无事,咱们也去瞧瞧。」

宋无拓管的是岛内诸事,对岛外恩仇不便出头,只静观花无浪如何应付这天大危难,觑出儿子对孤焰极为不满,忙传音予宋燕道:「你这免崽子,好好听月公子吩咐!咱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就指望他了!」宋燕只得压下不忿,赶紧尾随孤焰身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住轮天阁,此楼阁矗立于掠影峰的至高处,在飘缈深浓的迷雾中若隐若现,显得高伟而庄严,其形似六角建筑,但相连的石墙不只六面,而是多达二十面向,亦即楼座是由二十面石墙相连而成、几近一个圆体,天光自顶窗穿透洒下,照耀得大殿明亮开阔,朴雅素净。

二十面墙分门别类地收藏各式武学经典,除了「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金间、槁、殳、叉、耙头、套索、白打」等十八般武艺外,再加轻功、内功二门,中间十分宽敞,是让弟子习武演练的道场。

只见当中二、三百人各依自己兴趣,有的专注典籍上,有的打坐练功,有的随手比划,更有人争辩不休,全不在乎进来的人。

小八子一见到麻九龙,当即痛哭流涕地冲上前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麻九龙双腿,哭道:「帮主!帮主!小八子总算见到你了,帮里出大事了!喝坛坛主造反了!」

岂知麻九龙只拍拍他的头,道:「咦?小八子,你怎来了?来得好!你说说这『二十四桥明月夜』的二十四桥是什么意思?是红药桥呢?还是真有二十四座桥?我说明明指的是从大明寺前的浊河茶园桥,九曲桥啦,什么作坊桥、洗马桥、顾家桥,通泗、太平、利园……一直到今光寺的山光桥,共二十四座桥,这小矮子偏说只是一座红药桥,你过来告诉他!」

原来麻九龙的兵刃神龙节近似短鞭,他一进到住轮天阁,就到「鞭」门处,寻了一本短鞭秘笈「明桥二十四式」用心钻研,身旁站着的正是矮小的千闻生,二人都面红耳赤,显然才大大争论过。

小八子一时楞住,伸袖抹泪又大声道:「帮主,兄弟们苦撑着,你快回去主持大局!」

麻九龙见他苦缠不休,怒骂道:「你要答不出,就给我滚一边去,没得碍手碍脚!」说着竟大脚一踹,令小八子滚了二个滚地葫芦。

千闻生摸着小撇胡,嘿嘿笑道:「麻混混,你说不过小老儿,就拿弟子出气,天下有你这么当帮主嚒?」

麻九龙见小八子不肯罢休又来拉扯,忿然道:「你快给我滚!那帮主谁爱当,让他当去!再不走,我打断你狗腿!」

同时,四面八方都传来喝斥声:「无间肯让咱们留在这儿,可是莫大福气,这藏书博大精深,看个十年八载也看不完,别在旁边啰啰噪噪!快滚!快滚!」「一个小小掌门有什么稀罕?可我要离开这儿,就再没有机会修习精深武道了!」「待我修完神功,还怕不能开宗立派、做掌门嚒?」

许多弟子寻到自己的掌门,苦苦求告,却遭破口大骂、拳打脚踢,都万分着急,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幕情景直教孤焰、花无浪、田文辞等人面面相觑。

孤焰不知他们钻研什么高深武功,至沉迷忘返,十分好奇地走近麻九龙,拱手道:「二位前辈谈论些什么?」

千闻生身形矮小,为增加气势,张牙舞爪、蹦跳不已,道:「秘笈该以词意解释,才能穷其理、精其神髓!这『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指的是二十四位佳人于红药桥上吹萧的典故,这套鞭法就该使得轻逸飘然、云香鬓影,你硬拗硬扭,到时学不通神功、走火入魔,别怪我没点拨你!」他个头矮小,跳起来也不到麻九龙的肩膀高度。

麻九龙故意低头斜睨,冷哼道:「若只是红药桥,为何叫明桥二十四式?那是鞭法中二十四套变化!使节鞭就该直通通、硬板板,使得像娘儿们,倒不如不使!小矮子!你懂得啥?恐怕你连鞭子都拿不动,就只会一张嘴!」

千闻生气呼呼地抡拳就打:「狗屁!放你他妈的狗臭屁!你敢骂我小矮子?树要一张皮、人欠一口气,今个儿,我非讨口气不可!」麻九龙只鼻哼二响、随意拨挡,千闻生不是对手,又莫可奈何,只气得牙痒痒。

孤焰瞄了秘笈一眼,果然绘有二十四幅侠女立于不同桥上,手持节鞭飞舞,有的轻灵曼妙,有的刚直坚毅,实是各有巧姿,忍不住道:「二位前辈说得都不错……」

两人竟同时回过头来瞠目相瞪,千闻生骂道:「你墙头草,风吹两面倒!」麻九龙唾道:「你拍啥马屁!老子不吃这一套!」

千闻生忽想到拉孤焰为自己撑腰,道:「酸书生,这秘笈上隐含着至深武学,你虽不懂,但不要紧,吟诗作词该是你拿手本事,麻混混向来不读书,你教教他!」

孤焰道:「这套鞭法精髓其实只一个字,正是藏在『二十四桥明月夜』这句词里!」

二人你眼瞪我眼,都茫然摇头道:「怎么才一个字?还藏在词里?快说!快说!」

孤焰白靴足尖在石室轻然点划,写出一个「梦」字!

「梦?」二人满脸迷雾地望望孤焰,又瞧瞧地上的字,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孤焰道:「前辈瞧这二十四桥……」他足尖写下「廿——四——ㄇ——」又道:「至于明月夜乃是个『夕』字,整个加起来,自然就成个『梦』字!」

二人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问道:「『梦』字怎能是鞭法精髓?」

孤焰道:「其实只要鞭鞭一气呵成,每鞭用力七分,且步伐轻捷、转折圆活,自能练成秘笈上的功夫,至于这个『梦』字嚒——」话声一沉:「这套鞭法其实平常得很,与麻帮主的『龙蛇九转功』根本天差地远,为何二位会沉迷如『梦』,不愿清醒?」

麻九龙心中忽地一震,不禁回头瞧了涕泗纵横的小八子,又低头看着手中秘笈,随即迷迷茫茫,觉得万事皆不想理,一心只想钻研秘籍中,但真要说这鞭法有多神妙,倒也不是,面对孤焰的质问,竟吶吶地说不出半句话。

千闻生更是气恼得十指抓头,嚷嚷道:「见鬼了!见鬼了!这鞭法明明普通得很!比我所见的许多武学秘籍都差些,我钻研他妈个鬼!」可是眼睛又管不住地盯上了秘笈。

其实无间岂能将真正高深的武学秘典展于人前,住轮天阁的藏书对修为低者或有帮助,但修为高者一开始多抱着看热闹、多博览的心态进来,谁知竟会玩物丧志、流连忘返。

花无浪和田文辞经孤焰这么一提点,也看出事情古怪,却还抓不到真正头绪,便在一旁静观。

无间武学本以剑法为主,在「剑」门下自是聚集最多人,有人埋首钻研秘籍,有人两两对剑较劲。寒香默则是左手执剑,右手飞掌,潇洒快意地独自舞剑,听见孤焰声音,即呼唤道:「月兄,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又碰面了!快请过来叙叙!」又招呼道:「花兄、田老师,怎么大伙儿都愁眉不展、死气沉沉?有啥事不妨说来听听,让本少侠为你们排忧解难!」

孤焰走近前去,把黑骑祸乱略述一番,群雄初始虽然惊讶,但听得二句即意兴阑珊,又继续练剑,只寒香默英眉微蹙,道:「竟有此事,幸好我沉香宫独居南海,不至波及,否则我就不能在这儿安心练剑!」语毕又执剑刺个二招,总使不对,就将手中秘笈递给孤焰,道:「月兄才高八斗,还请瞧瞧这一份秘笈,点评个两句,帮忙小弟解解心中疑惑。」

那秘笈是一幅长折轴,封页上题字「寒山剑法」。孤焰接过秘笈,道:「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不如大伙儿共同参研。」巧手一摊,哗啦哗啦地就现出一帧长字帖。

众人好奇地围了过来,只见字帖上写道:「我见黄河水,凡经几度清,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痴属根本业,爱为烦恼坑,轮回几许劫,不解了无明,寒山出此语,举世狂痴半,有事对面说,所以足人怨,心真语亦直,直语无背面,君看渡奈河。谁是喽啰汉,寄语诸仁者,仁以何为怀,归源知自性,自性即如来。」

田文辞乃儒园之主,对「书」艺深有研究,远远瞧见,双目即亮了起来,朗声道:「这是中州黄姓名家的字帖『书寒山子庞居士诗』。」

田封厉见到他,只淡淡道:「侄儿,你也来啦!」便又专心埋首「弩」门秘笈。

田文辞微点了头,续道:「此帖乃是黄大家因修撰『神宗实录』被罢免官职,贬谪黔州,于城南无等禅院旁的『任运堂』所写,虽珍贵异常,但他是个文人,与神妙剑法该没有半点关联才对。」

寒香默大不以为然,道:「此言差矣!这帖上明明白白四个大字『寒山剑法』,自然与剑招有关,田老师,你们儒学不是说『书以道事、诗以达意』嚒?可见剑法必藏于诗意之中,您虽年高德韶,但武道一事也不是年纪越大,修为就会越高,有时一个耆耄老者还不如弱冠少年呢!」

田封厉听田文辞说这只是一般字帖,当即斥道:「无间所藏秘笈玄奥精深,你才刚到一时半会儿的,又怎能明了?先别信口开河,免得笑掉人大牙,羞了咱儒园名声!」

谁都听出寒香默讽刺田文辞不如自己,田封厉竟也偏袒外人,实令声望卓著的儒园之主颜面无光。但田文辞本就胸怀大度且知道事有蹊跷,也不争辩,只微笑道:「人非生而知之,孰能无惑?何况师道乃无贵、无贱、无长、无少,少侠先来此地,确实是闻道于先,若另有高见,老夫愿虚心倾耳。」

寒香默也真不谦虚,昂首道:「本大侠就提点你两句,『寒山出此语、举世狂痴半』这意思是使剑时要狂剑、痴剑各施一半,就能举世无双!可见这是双剑合璧的秘笈,一剑须使得轻狂拔扈,另一剑则使得痴缠执着,两相配合,自能圆满如意、百无破绽。」他年少轻狂,意气风发,自然觉得使剑当又痴又狂、随心率性,方不负此生。

田封厉反驳道:「如果又痴又狂地耍剑,就能圆满无缺,下文怎会是『有事对面说,所以足人怨』?」

寒香默微笑道:「任何人面对这无敌剑法,抵挡不过,自然就怨声连连了!」

田封厉哼道:「狗……半点不通!」她本要说狗屁不通,但顾及身份,便改了口。

寒香默自然听出原意,不怒反笑:「哈!所谓『响之不臭、臭之不响』,田太君硬把一团臭气吞进肚去,难怪火气忒大。」

众人想以田封厉火爆性子必要开打,岂料她虽气得横眉怒目,却只喝道:「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耍撒泼,老姑奶奶今日没空,等我研究好秘籍里的箭弩神功再说,到时候我若不打得你夹了尾巴连滚十七八个蛋,我大姓就让你倒过来写!」

寒香默哈哈大笑道:「老姑奶奶这一开口,可又将那团臭气吐了出来!」

田封厉怒不可遏,再不顾身份地大骂道:「你意思是老娘说话像放屁嚒?」

寒香默笑道:「老太君大姓『田』字,不管正写、倒写,怎么转着写,可都没多大差别,所以就算没本事打赢我,倒过来写也仍然姓『田』,这种大话不是屁话又是什么?」

田封厉气得老脸粗红,姬伤英怕她一动手毁了满室秘笈,可就糟糕至极,忙打圆场道:「寒少侠意思是正写、倒写,怎么转着写,都一般威风!一般厉害!可不知太君对这诗文有何高见?」

「姬楼主,就瞧你金面,暂且饶了臭小子!」田封厉听姬伤英说得动听,又问起秘笈,正是勾动兴头,再不屑寒香默一眼,只对着众人滔滔不绝:「这句『水流如激箭』意思明白得很,就是使剑应该快如飞箭,剑气激射而出,就好像老身的苍海云弓,能化内气、水劲为百箭,如果剑气能使到有如百箭齐发的地步,自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了,可见『寒山剑法』也蕴有深刻的箭意!」她因自己使箭,就万变不离其宗、三句不离老本行。

众人都想太君果然道行高深,但左端右详,实在不知道怎样出招才能达到剑气如百箭的境界。莲华僧者目光透着无比的崇敬,彷佛瞻仰前代高僧般,合十道:「『归源知自性,自性即如来』,寒山乃是隐居寒石山的一代名僧,诗中蕴藏玄妙禅理,所以贫僧想这该是佛家斩妖辟邪的剑法才对,出剑时,当如寒石山上的木鱼清磬声,飘逸空灵、自性自在!」

姬伤英摸了摸小帽,道:「各位高进果然慧智灵心,说得都对!都对!都有一番道理!总个说来,无间秘籍果然是震古砾今!」他半点不得罪人,心中却吞吞吐吐地想道:「可我瞧了十数日,怎么看也不像是剑招,不过就是一首诗……」

寒香默笑道:「月兄,不知这几句诗意入剑,你又作何解?」

孤焰见这字帖用笔凝练、结字险绝,配合行气错落,生出一种强烈的动态,使每个字都活了起来,再凝目细观,终辨出其中玄机。

原来黄大家特殊的运笔方式,使每个字都有一、二笔划特意延长,打破行间空白,表面上让字体更加荡漾有韵、神彩飞扬,其实正是剑招所在!

他转思极快,瞬间已把每个长笔划连成剑法,在心中演练一回,但觉剑招虽藏得巧妙、故布疑阵,但其实剑法平平、无甚惊奇,说道:「黄大家的书风特色是每个字都有一、二笔划刻意拉长,苏大词家曾赞誉这种特别的笔法为『树梢挂蛇』,所以只需把所有长笔划依序相连,就能成一套『寒山剑法』。」①

众人听剑招竟不在诗意,而在特殊的字体风格里,都感不可思议,纷纷执剑依样画葫芦,果然大有斩获,都十分高兴。

「公子聪慧至极,请问何谓『武招』?」大殿里忽然凭空降下一道浑厚慈和的声音,嗡然回荡,众人大惊,都停下手来四面张望,却找不到发话之人。

孤焰面不改色,从容答道:「招式为武学之末,实是百家争鸣、千变万化,非一言可蔽之。在下不才,只想到借用前人智慧、师法禅意三境界:『出招是招、出招无招、出招还是招』差做比拟。」

那人并未答话,群雄望来望去也看不见可疑人影,就又专心练剑。过了一会儿,阵阵寒风透窗吹来,天阁顶窗覆上浓厚乌云,本来明敞的大殿慢慢晦暗下来……

「何谓『武德』?」在一片铿铿锵锵的练剑声中,神秘人忽又开口,短短四字,蕴藏着一股沉静肃杀的力量,令众人心头大大一颤,手上长剑都顿止半空中!

孤焰依旧平静地答话:「古书所载,武德有七,乃禁暴、戢战、保大、公定、安民、和众、丰财。」

田封厉再按捺不住,饱提内力护住周身要害,宏声大喝:「藏头鼠辈,装神弄鬼!别躲在那儿扰人练武,有本事先接老身三箭再说!」她执起小金弓,掌拉金弦,长臂向后一弯,蓄劲待发,但左顾右盼许久,以她耳目之利、功力之深,竟仍无法感应神秘人藏身处。

剎那间,大殿中那股令人窒息的力量,如潮水无声无息地退去,神秘人再度消失不见!

众人迷醉武学,仍汲汲练习剑法,但心里都挂念着怪声音何时会出现,挥剑时心不在焉又虚弱无力,昏暗的大殿里,二、三百人聚在一起舞动兵刃,就像是一群被牵线的傀儡,软弱的手舞足蹈,却不肯停下来,呈现一片十分诡怪的景象,在一旁观看的花无浪等人都心口发毛,又不知该如何制止。

过了盏茶时分,神秘人蓦地又发声:「何谓『武道』?」

孤焰答道:「武道为本,不过三者。其一,匹者之武,斗以勇拳,游以巧变,壮以豪气,一步取十人,百里不留命。」

那人沉沉地「嗯」了一声,孤焰续道:「其二,霸者之武,算以机谋,行以狠绝,威以雄军,一言取百人,千里不留命。」

那人微微提高音地「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怀疑,半晌,才沉声道:「公子以为霸主并非是最上之武道?」

每一次神秘人出声,群雄总免不了赶紧四处查看,明明感到「他」就在空旷的大殿中,但五、六百只眼睛,却怎么也看不到任何陌生人。同时一股无形的炽烈杀气滚滚逼来,渐渐地充斥着大殿,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灼热,众人不知是热还是怕,都开始汗流浃背、心口怦怦狂跳,喘息不已。

「最上之武道,乃王者之武,顺三光四时、服五行阴阳、行春夏秋冬,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恫瘝在瘼、合以民意,可一令动万人,四海服夷,莫不王命!」孤焰朗朗而谈,一字一句都清脆悦耳,极其明晰,彷佛是腾腾热浪中的一缕沁凉春风,虽然细微却悠然不绝。

神秘人再度沉默了!

大殿忽然陷入一片沉寂,死亡气息如同孤峰上的缥缈白雾,一阵阵穿窗透隙地飘了进来,悄悄缠绕上每个人的颈项、腰间、手足四肢……

「恫瘝在瘼、合以民意?」终于,神秘人放声大笑,笑声中透着无尽的寂冷沧凉:「小子,你把众生看得太善良了!民意猛如洪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今日拥护你的,跟明日杀你的,往往正是同一批人!」

明明只是一问一答,但殿中每个人几乎都可感受到,此刻正置身于二大高手之中,对决的庞大力量似乎一蹴即发,他们实在想逃离风暴,却又迷恋天阁典藏不愿离去,双方煎熬下,都颤抖得全身发软,站立不稳,许多心志、修为弱者更是掉了兵刃、颓然坐倒!

神秘声音每一句都含有无比力量、震撼人心:「王者之武只是自喻圣贤者的痴心妄想,古来圣贤何曾真正掌握大权、一统天下?又何曾体会过位高权重者的左右为难?他们多颠沛流离、隐居遁世、好发靡靡高论而已,一旦让他们坐上高位,那种无能软弱只会被豺狼虎豹吞噬,又或是迷失自己、同流于污水之中!当众生遭受苦难迫害、杀戮战乱时,总渴望有王者带领他们追求太平盛世,所以,唯有威权武力,才能令众生信服你,也才能成就一位真王者,霸者之武才是真王道!」

孤焰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清冷,蕴含着一股逼出黑暗人影的凛冽气势:「所谓『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居上位者,应以众生为依归,然而你原有王者之局,却行霸者之武,以草民贱命为血路,疑忌独断、肆意生杀,致酿成最终恶果,命运由来非天定、成败肇因关本性!今日你有幸重生,却仍不思悟!」②

神秘的声音透着无比森冷之意:「你知道我是谁?」

「刑、无、任!」孤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深深扎进殿中每一个人的心!

(注①:「我见黄河水,凡经几度清……」原为唐代寒山诗僧所作,而「书寒山子庞居士诗」是黄庭坚将寒山诗作写成书法字帖,其笔法特别,苏轼赞为「树梢挂蛇」。)

(注②:「侯王无以贵高,将恐蹶……高以下为基。」语出《道德经》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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