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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内外双局

无间岛、掠影峰山巅,一把狂傲的啸声像风暴般袭卷了整个住轮天阁的大殿,久久不绝,吹裂了所有窗棂、书架,纸页、木片劈哩啪啦作响、四处飞散,宛如狂涛洪流肆虐,许多人拼命运起内力抵抗,仍是跌成一团,慌乱中,大家仍紧紧抓住手中秘笈,生怕丢失。

许久,啸声终歇。

一个熟悉的黑衫人影像幽灵般、隐藏在梁上的角落深处,冷眼俯瞰众生,缓缓传出阎王的索命声音:「当年魔界危乱天下,我无间统领群雄、与魔对抗,因而声名大盛。等魔门封闭后,你们就掉转刀刃、反过来来对付无间,处心积虑地想夺下中州领袖的位子,因此,刑某悟透了一件事,天下为何不能太平?那是因为人们不喜欢安逸,只要有丁点本事就想兴风作浪!强者不肯停止争斗,弱者就只能沉沦苦海,所以,唯有一统天下的真霸主,令强雄俯首帖耳、不敢寸动,真正的太平盛世才会来临!刑某空有一身本事,若不能解救众生脱离苦海,岂不虚枉一世修行?我回来,正是为了要去芜存菁,令这世道再无祸乱!」

短短一句「去芜存菁」所含的是无尽杀戮,刑无任说得极慢,一字一句都含有极深沉的力量,好似要让殿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死得瞑目!

田封厉大喝道:「好啊!原来恶贼还未死透,才来装神弄鬼、强词夺理!」

刑无任沉叹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刑某悲天悯人的胸怀,高瞻远嘱的壮志,你们这班跳梁小丑至死也不能明白。」

孤焰冷笑道:「一个人若执意做什么事,就会生出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小部份用来欺骗别人,更多的时候,是用来欺骗自己,久了,也就沉醉其中,真以为是那么回事。」

「刑岛主!想不到竟然是他……」其余人明明感到命在旦夕,却舍不得满室的武学经典,脸上既惶恐又亢奋、俱是扭曲怪异的表情,又议论纷纷道:「人为财死,这句话可真错了,为『武』殉道才是咱们练武之人真正的归宿!」「对极!对极!有幸埋身在一堆玄奥秘典中,真不枉此生了!」

小八子再不解世情,也瞧出火气弥漫,殿中众人为秘典视死如归,他着急喊道:「帮主!帮主!这儿危险得很,咱们快走吧!」眼见麻九龙兀自不理,只得问孤焰道:「白公子……不!月公子,你说他们是怎么了?」

孤焰悄悄递了一物给小八子,低声道:「小兄弟,你可否帮我一个忙?」小八子听孤焰使传音入密吩咐自己,倍觉受重视,忙用力点头答允。

孤焰尚需数个时辰才能完全恢复功力,此刻只能尽量拖延,又说道:「既然刑岛主感慨高处孤独,不妨让月某当个知音人,试着猜猜你的心思,你将他们困在此处,为的就是让你的秘军『幽灵黑骑』在外头下手?」

「不错。」刑无任毫不避讳地承认。

此言一出,田文辞等上岛求援的人都震骇到背淌冷汗,事情若真是如此,那他们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孤焰缓缓道:「所谓黑骑其实就是西漠马贼一流宗的余孽!当年千梵堂灭了一流宗,你便出面网罗残众,非但提供庇护,且重新训练,并承诺为他们杀沈悲宸以报血仇。」

刑无任点头道:「小子果然聪明。」

孤焰微笑道:「论聪明,我怎及得上岛主两面三刀?先邀请各掌门上岛,生死患难地共同除魔,岛外却暗暗派人接收各帮,明是一盆情义火,暗是一把收割刀,魔界、中州让你占全了,岛主之深谋远计,谁能出其右?你那不成材的弟子差得甚远,实不该急急造反,应跟你多学几年才是。」

一个人若有了绝妙高深的计谋,最终却不能为世人所了解,就如锦衣夜行、无人欣赏的痛苦,所以刑无任非但不以为忤,更是耐心等待孤焰把话慢慢说完,才微笑道:「只可惜你也是枉作聪明,我霸业虽差点毁在你手里,然而我之重生却也是拜你所赐!若非你以七绝剑阵逼我进入千尸冢这极阴之地,我苦修多年的血墨大法也无法成功!」

当初莫非问告知血墨大法需于极阴之地修练,刑无任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被追杀至千尸冢,福至心灵,恍然参透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才全力震垮原本就被风小刀和江无息破碎得岌岌可危的九宫制阴阵巨石,好吸收阴魂灵气。

孤焰纵使千盘万算,也想不到刑无任的邪功竟需要极阴之地!

刑无任不仅残杀灵族,连死后阴魂也不放过,孤焰心中实是恨怒交加,但此刻也只能咬牙忍耐。微弱的一线天光自阁顶透下来,映照着殿柱,在地面上拉成一道长长黑影,孤焰瞄了黑影的长度和方位,估忖:「蕴含千万灵力的血墨大法该是何等惊人,可我还需近八个时辰才能恢复功力……」他转向寒香默,双目射出厉芒,道:「不只如此,我想除了幽灵黑骑外,沉香宫也是岛主的暗桩!」

「什么?」群豪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齐齐望向寒香默,这狂妄的小子向来最不把无间放在眼里,多年来,四处大放厥词挑衅无间,想不到竟是掩人耳目,众人顿觉得头昏眼花、虚弱无力,却不知是迷香作祟还是因为连续受到惊吓。

寒香默微然色变,正想该如何反驳,群雄却只骂个二句,又重新专注到秘笈上。寒香默见状,立刻恢复一派悠然,笑道:「在下胸怀磊落,堪比青天,月兄可别乱开玩笑!」

孤焰缓缓陈叙道:「寒兄所作所为实胜过岛主亲门子弟,连我也差点被骗了,难怪会是岛主心腹,我就随意点几桩事,或许能唤起阁下记忆,第一,刑岛主刚决定为小刀洗刷冤情,你就立刻以诚心香逼出江无息实话,第二,刑岛主为了能计杀沈悲宸,劝众人避进天穹阁,表面上受毒水威胁,其实早就让你在外面应援,以迷香解决叛徒。」

寒香默洋洋得意道:「月兄要夸我,何必绕了弯?我寒香默丰功伟业无数,但行侠仗义之事,有如过眼烟云,从来不往心底搁!这两件事嘛,可说大大帮了正道,就算真听命刑岛主,也只是因为我急公好义,既受人之托就该包办到底,跟暗桩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孤焰怒道:「阁下如此狡辩,但第三件事,就是当白海青抓住我时,你表面来救人,暗地却奉命杀我,你暗使迷香昏我心志,好让我误以为是鹰王下的毒手,你又作何解释?」

寒香默一脸无辜、拍额道:「我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你不言谢便罢,却说我下毒手?唉!这年头,好人真当不得!高手对决,难免有错招,月兄一介文士,怎能看得清是谁下手杀你?月兄若因我救护不力而心中怀恨,才诬蔑寒某,那小弟只好向你赔罪了!」说罢即拱手,深深作了一揖。

寒香默最大的破绽在于不知道白海青是不会杀孤焰,但孤焰却无法解释,否则反而会泄露自己魔君的身份,听寒香默指他受救命之恩还反咬一口,实在狼心狗肺,他也不争论,只继续拖延道:「当君无言以义女菊仙歌向小刀提亲时,你忽然出现破坏,为的是怕他俩关系更密切,就更会连手对付刑岛主。」

寒香默满脸涨红,大声道:「他俩一旦成了翁婿,路妹妹正好与我结成连理,我不知有多欢喜!但本少侠向来心胸宽大、情操高贵,我怕路妹妹伤心才出面阻止,想不到寒某一片真诚,竟被你如此践踏!」

孤焰反问道:「你若对路姑娘有心,何以在七绝剑阵击杀刑岛主时,让她轻易被劫走?事有斗巧、物有故然,你当然是替刑岛主脱身!」

寒香默忿然高声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寻出路姑娘,再迟一步她就魂归西天,风兄对我感激涕零,你却……你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孤焰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续道:「再说,我们一进天阁时,人人过份专注秘笈,不愿旁人打扰,即使门派颓危也不在乎,只有你——根本不在乎剑法秘笈,非但悄悄窃听我和麻前辈对话,还主动招呼,那是因为你在天阁内施了迷香,众人皆昏你独醒!」

群雄十分惊愕,纷纷交头接耳:「什么迷香?」

寒香默连连摇首沉叹道:「唉唉唉!我都说我真是人红遭人嫉,果然不错,连热络地和人招呼,也教人陷上罪名!」

花无浪、田文辞等神志清楚之人,一听孤焰所言,回想起方才情景,立刻赞声道:「不错!你双目精亮,一直注意着我们,就连现在,你也是神智清楚地与月公子答辩。」

群雄越听越有道理,不禁骂道:「枉我们和你称兄道弟,想不到是个下药的贼子!」「我早就觉得小子目中无人,不是好东西!」

寒香默见众人唬叫凶狠,却无法动手,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天阁内真施有迷香,该是无间下的手,我出自迷香世家,自然不会中招!月兄无的放矢,一味妄加臆测,这等无聊把戏,恕在下不奉陪了!」他藉怒意转身离去,神态虽从容不迫,心里却开始忐忑,自己真留下那么多破绽让人识破嚒?

孤焰讥讽道:「别人中了迷香,连遭遇门派大祸也无法离开天阁,寒兄却能走得如此潇洒,想一溜为快嚒?」

寒香默身子微然一颤,终于止步,一回头,恰对上孤焰深若幽潭的精眸直冷冷逼来!

寒香默停步回身,冷声道:「我一直待在这儿,今日才知黑骑之祸,外头风风雨雨和寒某有何干系?」

孤焰道:「中州各派先受迷香所惑,接着才受制于黑骑,可见起事者正是沉香宫!」

寒香默气急败坏道:「我沉香宫迷香高雅精致,外头门派中的却是下三滥的蒙汗药,那种粗浅东西,江湖上谁不会使?你竟能混为一谈!亏人说你聪明睿智,我瞧你简直脑似麻花!你要是再口无遮拦,休怪寒某手下无情!」

孤焰嘴角逸出一丝充满深意的微笑,转对群雄道:「寒宫主一直身在无间,今日才耳闻黑骑之祸,怎会知道岛外人士中的是蒙汗药?」

众人齐哦一声,想贼子终于露出马脚,但寒香默心思极快,处变不惊,仍一贯自负地道:「我不过猜测且顺口说说罢了,在我沉香宫眼中,其他迷香都是寻常的蒙汗药!难道月兄无凭无据,单凭口舌之利,就想陷人于罪?」

「月公子!」小八子忽然一个箭步抢上到孤焰身边,见大伙儿全盯着自己,一时紧张,结结巴巴道:「那……那日,黑骑来攻,我龙蛇帮抓……抓了个银……银发老太婆,从她身上搜……搜出个香瓶,你瞧瞧,是……不是沉香宫的!」

孤焰扬起小瓶,笑道:「哈!罪证确凿!」

寒香默仍是镇定:「月公子随意拿个香瓶,找个小楞子胡说二句,就想充做证据嚒?」

小八子愤然报上自己名号:「我是小八子,不是小楞子!我名字是大娘取的,你别乱改!我……我还是龙蛇帮吃坛弟子!」

群雄瞧他一进来就抱着麻九龙痛哭流涕,自然不会怀疑他身份,且忠厚憨傻的小楞子就如同楚楚美人般,说的话总教人多信几分。

孤焰冷然一笑,道:「我听说寒宫主幼年丧父,因此事母至孝,想不到传言是假!」

寒香默脸色霎白,气凝于掌,厉声道:「月兄此话何意?你若不解释清楚,今日休想活着离开!」

孤焰将香瓶掷给寒香默,道:「你主子原本就饶不过我,寒兄又何必再费力吓唬?请寒宫主辨明香瓶内的东西,若那银发老太婆和寒兄毫无关系,就请寒兄亲口应承,让他们一刀杀了银发恶贼,以示清白,在下定向寒兄叩首赔罪!」

寒香默打开香瓶,扑鼻而来的竟是宝蚕灵香中的「丧志香」!

剎那间,他冷汗涔涔,面色青白,浑身无法克制地微微颤抖,因为天下间能使出宝蚕灵香者只他和母亲寒太君二人,若非母亲被抓,这香瓶从何而来?此刻如再与银发老妇划清界线,无疑是亲口弒母,若是承认,却是背叛主上!

众人虽不知香瓶内装的是什么东西,且寒香默尚未承认,但谁都看得出他实在万分挣扎,答案已呼之欲出,只田文辞心中纳闷:「龙蛇帮几时擒了寒太君?瞧这小八子楞头楞脑的,口风倒紧,竟连我也瞒着,否则大伙儿早杀上沉香宫,何必来此冒险?」

刑无任终于开口:「月公子宛如亲身参与谋划,不容易!」他语气平静,就像局外人看了一场精彩的对手戏,其实正悄悄打量这谜一般少年的深浅。

「岛主……」寒香默心中激动,险些下跪,却是刑无任以内力撑住他双膝,缓缓道:「罢了!从今以后,你就光明正大地跟着我!」

寒香默得到刑无任肯定,心思立刻平静下来,大声道:「是!香默生死追随、绝不辜负岛主!」

小八子看寒香默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心中害怕,颤声道:「月……月公子,我照了你的吩咐,这样对不对?」

孤焰不忍他枉送性命,就低声道:「小兄弟,你做得好极,麻帮主方才传了密令,要你先回临水镇候命,他随后就跟上。」

小八子摸摸脑袋又看看麻九龙,见帮主连瞧也不瞧自己一眼,想道:「帮主刚才拳打脚踢,原来是暗示我快快回去,我忒也笨了,竟不明白他老人家的意思,他脚程比我快得多,自是一下子就赶上。」终放心离去。

寒香默听小八子所言,方知自己上了个大当,不禁叹道:「在下向来自负小心谨慎,才有幸蒙岛主信任,想不到竟败在一个小楞子手上,月兄套话,当真出人意表!」

孤焰微笑道:「寒兄方才问我剑法何解,其实是想让我碰那含有迷香的秘笈,而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原来他觑出秘笈上被下了丧志香,就以掌心内力将纸页中的迷香粉末吸提出来,束聚成团,放入小瓶中,后来再交给小八子,他手法极快,就如当初换掉何丽丝枪内的火药末般,并无人可识破。

寒香默万万没想到存在香瓶内的东西,居然是自己要陷害孤焰的香末,再加上关心母亲安危,思绪混乱下,终瓦解心防,此刻知道母亲该是安然无恙,又恢复一派潇洒,道:「我需藉迷香才能惑人心志,月兄却凭一张巧舌就破溃人心,难怪岛主说你才是他最大的劲敌!但在下自妄,仍想考考月兄,眼前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孤焰道:「这有何难?沉香宫五款镇宫灵香『诚心、忘情、丧志、守意、破邪』,会令他们玩物丧志不肯离去,自然就是丧志香!我若不是一来就识破玄机,如何会提防你?」

他早在白海青救人时,寒香默却下杀手,已起疑心,今日不过更加证实,接着又道:「寒宫主为拖延各掌门,不让他们返回帮中主持大事,就主动提议进住轮天阁修习,然后四处布下迷香,好等候刑岛主邪功练成。」

寒香默捬掌笑道:「佩服!佩服!月兄不懂迷香,所叙之事竟能八九不离十,小可甘拜下风。」

孤焰道:「我唯一不明白的是,沉香宫本是名门正派,寒宫主为何甘愿为虎作伥?难道不怕愧对先祖嚒?」

寒香默脸色沉寒,双目精光湛射,恨声道:「南海十三魈不只杀了先父,将沉香宫一干男丁几乎灭绝,甚至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当时只有岛主伸出援手,救了敝派上下数百人,之后待我亦师亦父。后来岛主练功走火,需要气血,我曾征召门中勇士献身,但岛主又将人尽数退了回来,此大恩大德,难道凭你几句话就想挑拨?所以香默甘心入地狱,也绝不会背叛岛主!」

他环指一扫,咬牙又道:「这里有许多人曾受无间大恩,也受岛主大恩,他们只想有人庇护,又有谁曾真心回报?」许多人被他一指,心里有数,皆面有惭色地低下头来。

刑无任欣慰道:「好孩子!刑某这一生看错很多人,却总算没看错你!」

「七个时辰……」孤焰瞄了殿柱黑影轻移的痕迹,他第一次感到时光漫漫、度日如年,自己再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可拖延七个时辰的话题,眼看刑无任动手在即,忽又道:「见了寒宫主的态度,让在下对刑岛主的手段就更加佩服了。」

刑无任道:「是嚒?」

孤焰缓缓道:「你以除魔为饵,引诱众人上岛,就像睹局般,场内输赢固然重要,场外的赌盘却是更大,既借群雄为你场内除魔,又顺势在场外并吞各派,岂料被岛上众人识破假面,你索性躲起来修练邪功,至于场外,有沉香宫和一流宗的不遗余力,你却是大赢家!」

众人虽感万分惊疑,但孤焰抽丝剥茧,事事入理、无一不中,直是越听心越凉。

刑无任双目杀机倏闪即逝,狠厉的语声中带着一丝悲悯:「本来我将他们分成东、西两军,会饶了一半坚贞志士,但现在因为你的多管闲事,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今日这一切杀戮,都是你所造成!」

孤焰立于木梁之下,仰首对视高高在上的刑无任,毫无畏惧地道:「你不饶他们,不是因为我,是因你自己丑行败露!」

刑无任道:「刑某向来大公无私、以苍生为己任,又有什么丑行了?」

孤焰道:「只要岛上这些门主消失,你就可对外宣称,他们在除魔大会中丧生殉道,让魔界成为替罪羔羊,就好像十年前神鼓族、千梵堂、胭脂坊弟子失踪的惨案般,死无对证、冤沉大海。被你掌握的门派则会四处为你歌功颂德,假以时日,你黑道染回白道,自然能以仁义之师东山再起!就算有知情者,迫于岛主威势,也只好三缄其口。在强权的掩盖下,人们会怯于反抗、变得麻木,甚至故意遗忘真相,江湖日日有新鲜事,后事盖前事,再过不久,人们就会忘记昨日之痛。」

刑无任微笑道:「所以,一切又会恢复平静,这不是大家所期盼的嚒?」

孤焰道:「你恢复岛主之位后,将一手掌控黑、白两道,令两边互相制肘,那一边不听话,就暗派另一边去对付,然后再以领袖之姿堂堂正正地出面解救、恩威并施,渐渐地,黑、白两道全会臣服于你脚下!哈!这等美事,真是连做梦都会笑!」

刑无任遗憾道:「我真喜欢你,你非但是刑某的知己,甚至为我谋划了最好的路子,倘若能真心归顺,必会是我最得力贴心的手下,可惜太聪明的人总不甘心臣服别人,为免纵虎归山,我也只好杀了你!」长长一叹:「人生知己难得、对手更难寻,小子死后,刑某必定备感寂寞。」

孤焰笑道:「多谢岛主看重,但岛主身亡与否,月某都是逍遥自在、不会感到寂寞。」言下之意,彷佛刑无任还称不上旗鼓相当的对手。

刑无任哈哈一笑,由衷赞道:「今日这番局面,小子还敢大言不惭、硬要占点口头便宜,果然有初生之犊的勇气!」一股庞大的气流自他丹田升至顶门,又缓缓散发出去,大殿满是阴森之气,同时又灼热无比……

花无浪等人骤然面对刑无任复生的剧变,已纷乱得无法思想,若出手解救受困迷香之人,遇到他们强烈抵抗,双方都会死伤惨重,若撇弃不顾、逃之夭夭,又失侠义精神,心中实在难以决定。而上岛求援的人士,发现自己羊入虎口,更是悔恨交加,再想到岛外也被刑无任掌控,就算逃出去,也是毫无生路,更是灰心到了极点。

孤焰见刑无任掌心凝聚的火球已对准自己,赶紧道:「岛主难道不好奇,我如何知道你还活着?」

刑无任内力说止就止,当即蓄而不发,道:「有些事情知不知道,结果并没多大分别,但小子恁地多话,刑某就不吝啬让你再多活片刻,说!」

孤焰道:「在下粗通字画,才辨出丧帖的署名与你房中挂画落款,笔迹是一模一样。」

刑无任在全然掌握大局的自信中,首次微然一震,冷声道:「你见过那画?」

孤焰见了刑无任的反应,暗吁一口气,知道自己果然押中头注,但暗中安排的那人迟迟不出现,他心中着急,也只能继续拖延道:「美人图画,只要是男子都会想欣赏,岛主又何必小气?」

「谁准你碰她?」刑无任一字一字地森寒吐出,每一个字都凌厉得像割喉的剑光!

孤焰想到幼时尹无艳曾抱过自己,心想:「碰画有什么稀奇,连人我都碰过!」又微笑道:「岛主准不准,在下都碰了,只是碰了画,又不是碰了人,犯不着生大气吧!更何况在下有一物相赠,」他拿出怀中二幅图卷,缓缓摊开,道:「岛主瞧这是什么?」

厅堂霎时全安静下来,静得只剩所有人的呼吸心跳声,谁都看出二幅图画描摹的是同一女子、同一神态,左图虽然精实细美,但众人却将目光全聚到了右图上,这画作并未完成,还少了口鼻,但也因为如此,更突显出画中美女一双秀眸晶莹潋滟、迷人神魂。无论懂不懂画作、识不识得尹无艳,每个人都感到她正深情幽怨地凝注自己,似乎要看得人心都碎了!

「你……!」刑无任一瞬间从愤怒跌落沮丧,震惊得无法言语,他从未看过冰冷高傲的尹无艳有这样温暖慈和的眼神,不只是他没见过,他相信任何人都不曾见过,包括魔君幽鬿在内,因为那不是对情人的激情渴慕,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的怜惜、关爱与忧伤,他忽然觉得从前的深情自许竟是枉然,这个作画之人才是尹无艳的知己,才真正读懂她的内心。

千闻生虽害怕得不得了,但嘴巴要说、舌头要动,当真忍也忍不住:「说起画呢,我千闻生自然也是懂得,所谓有画技而无画情,匠气也;有画情而无画意,俗艳也,有画意而无画趣,空乏也;有画趣而无画技,胡乱也,左边这幅虽画了个足,却是匠气俗艳,而右边这一幅嚒……」他摸了把小羊胡,赞叹道:「情、理、意、趣兼具,且留有空白余韵,引人无限遐想,妙至极矣!妙至极矣!」

刑无任微沉一口气,很快地平定了心思,冷声问道:「谁作的画?」

孤焰道:「在下不才,私学岛主精作。」

千闻生一听,吓得双腿发抖,原来他所谓「匠气俗艳」者,竟是刑无任所画,赶紧摀了嘴一溜烟躲到角落去,幸好刑无任目光只停留在孤焰的画作上,根本无视于他。

孤焰又取出纸笔,道:「若岛主许可,在下就当场完成图画。」

于此之际,没有人不亟盼他将画作完成,就连刑无任也不例外。孤焰佯作费心思量,又拖了许久时间。

刑无任冷声道:「难道我看不出小子一直在拖延——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在等什么,但你该知道,等什么都是没用的!不管你如何识出机关、破开迷局,都无法改变结果,你只有最后一个时辰!」

孤焰抬起头,向千闻生微微一笑,道:「所谓美人者……」

千闻生忙探出头来接口道:「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月公子以为如何?」①

孤焰微笑道:「千先生所言甚是,但最重要的是见其畅适,不可见其夭,否则皆为虚妄。昨夜我心情安适,自能绘出佳作,但今日时时受人威胁,心神不宁、难以接续,总要好生衡量才行,这一笔下错,整张图不免废了,还请岛主多点耐心。」但他也知道不能再拖延,就在最后一刻,两笔如电挥洒,美丽的尹无艳跳然重生!

就在众人引颈争看的剎那,刑无任内力一吸,已将图纸夺在手中,众人来不及见到,不免十分失望。刑无任忽然对守在大门口的花无浪,道:「无浪,看在你多年来忠心耿耿的份上,你先前受人唆使才犯了错,我也不想再追究,现在你既已带人守住阁口,就一个也别让他们逃了,此事过后,你仍会是我最好的兄弟!」

花无浪从前听令惯了,几乎要冲口应答,一时警醒,却更烦乱:「想不到大哥真的复生,还练成绝世神功!我若真伏服于下,虽保得一命,但从此只能助纣为虐……人活着,只能像行尸走肉一般,不能自己作主,又有什么意思?就算大哥真以仁义之师东山再起,我骗得过别人,也骗不了自己……」便向脸色青白的宫紫风使个眼神,让她带人退出战圈。

刑无任道:「从前你总能明辨情势、安份守己,才渡过许多风暴,希望这回你也一样聪明。」

「大哥!」花无浪两眼泛红、紧握剑柄,激动道:「我叫你一声大哥,是希望你回头,如今你神功已成,再不用受换血之苦,只要你从此走得正当,也能将功赎罪。」

刑无任厉声道:「我今日所作乃是为了天下苍生,又有什么不正当?而你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始终是得过且过,不够狠辣决断,你要知道,为成除魔大业,多杀几个人、是不是无间弟子,对我来说,其实都无差别!」

花无浪知道多说无用,断然道:「大哥说的是,无浪并非枭雄大才,也不够明快果断,甚至蹉跎人生,成不了大气候,但至少我牢记师门训诲,也明白什么是天理正义。我从前错了,不想一错再错!更不想受奸人摆布,苟延残喘!」他长剑一闪,将衣裾斩了一块下来,顺着剑尖将衣角狠狠掷上屋梁!

「你终于有勇气反抗我,是嚒?」刑无任声音冷漠而空荡:「我以为你的背叛只是一时迷失……」他将那意示割袍断义的布块化为齑粉,眼中杀机暴射而出,倏然间,一掌轰向了大殿门口,梁椽哗喇喇地掉下来,本来要悄悄退出去的人都吓了一跳,只得往内奔逃,一下子全困进了大殿之中!

刑无任俯视着底下那些掌握在手中、随时可捏碎的一群小蝼蚁,目光既清冷无情又透着一丝悲悯。

此刻,真正能动手者不过田文辞、花无浪、宫紫风和只余三成功力的孤焰,其余人不是修为太差,就是中了迷香无法自主。

剎那间,一道碧芒如冲天花火笔直冲上,正是花无浪的林殇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向刑无任,片刻不差地,宫紫风的风殇剑、田文辞铁扇也左右夹攻而上,面对如此强敌,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除了使出浑身解数外,更风雨不透地护紧周身要害。

宫紫风再度以狂风之力相助花无浪,林殇剑光顿时飞转得有如满天绿叶。田文辞足踩「六艺行书」的巧步,穿梭于木梁、椽子间,手中折扇在他「桃扇舞风」的绝招摧发下,幻化成七尺大扇,不停大力搧晃,形成棉厚气场,将刑无任围困于风心眼,使他无法避去剑光。三人连手所营造的密实杀气,足以令一流高手千疮百孔,万无生机!

偏偏此时的刑无任不只是一流高手,他依然稳坐于木梁上,周身却已建构起一圈强大的灼热气流,落英针雨、铁扇大风和紫芒刃气,全被阻挡在外,进不到灼热气流内伤人。

拉锯之间,三大高手所围成的杀气圈慢慢逼进,刑无任再提功力相抗,身周气流顿时炽热得如同飞舞的火焰,他整个人就像盘坐在烈火之中,扭曲波动、如幻如真。

正当三人以为占了上风,刑无任倏然出手,三人竟同时看见他的火掌只轰烧向自己,一想到就算另外两人能杀敌,自己却得陪葬,仍不禁生出惧意,攻击力道立刻减了几分。

就在三人被逼得心志稍弱的剎那,刑无任双掌在胸前倏然一回旋,孤焰心知不妙,大喝道:「快退!」

宫紫风和田文辞同时收招跃下,而花无浪却反而长剑抢进,唰唰唰唰地连刺出十几道剑光,为二人断后!他明知孤身击杀,无异以卵击石,仍毫不退缩,他一直为从前罪愆自责不已,眼见刑无任变本加厉,心中只有同归于尽、一死以谢天下的念头!

突然间,本来向外暴散的灼热火气,竟反向倒卷,成了吸纳力量,花无浪三人一阵头晕目眩,只见到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火流漩涡,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自己!

地下众人眼睁睁看着刑无任周身气劲如熊熊恶火,本该往下跳的三个一流高手,竟毫无抵抗地反飞向上、被吸入火窟,众人想起沈悲宸下场,都惊得目瞪口呆,更别说伸手相救!

一阵叶笛声骤然响起,脆亮中透着呜咽萧瑟、断断续续,宛如细诉着徐徐往事……

谁都想不到在这逼命时刻,竟还有人安闲地以叶为笛、悠然吹曲,众人都大感意外,但最惊愕的莫过于刑无任,他内劲蓦然一凝,花无浪三人趁隙身子一扭,使劲拼命脱离吸力,「碰碰碰!」三声大响,都跌落在地。

吹叶笛的自然是孤焰,曲子正是尹无艳留下的「浮生关山路」,就在众人惊呼声中,刑无任反掌一吸,已将孤焰擒至身旁,冲破阁顶天窗,落坐在住轮天阁的琉璃瓦顶,且目不转睛地瞪看着孤焰,双眼流露出一股森寒杀意!

孤焰被抓的剎那,急传音花无浪:「快带他们离开!」他既无法抵抗,索性也不挣扎,任由刑无任将自己放在身旁。

刑无任道:「你不止碰了画,还会她的曲,若老实答话,我说不定可饶了你。」

孤焰心中激起身为魔君的傲气,放下手中翠叶,精眸对视。

四目电光交触,彼此眼底皆映出一个沉沉的「杀」字!

长风卷云、白雾飘岚,缭绕在阁顶的飞檐翘脊间,又不断缠旋着二人……

孤焰缓缓敛了眼中杀气,狡黠笑道:「那倒不必!反正你不会真饶了我,正如同我也不会放过你!」

刑无任也隐去杀意,却流露更残酷的冷笑:「你若不说出缘由……」

孤焰知道他必然有超过一百种教自己生不如死的法子,不耐烦地插口道:「你我之间,无论是谁先死了,岛主都再听不到美人名曲,不如就安安静地听我为你吹奏最后一章吧。」他执叶而吹,叶笛的声音虽单调枯乏,不若琴筝细致精美、柔情深许,却有一股过尽沧桑、依旧不悔的坚执与凄凉……

刑无任二道冷厉似剑的目光在孤焰脸上细细梭巡,像是要一层层刮掉他的脸皮,好看清底下所藏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同时,孤焰也感受到一股至深的孤寂与绝望排山倒海地汹涌过来,令他有一种错觉,身旁之人炼尽灵族冤魂后,几乎已经不是生人气息,而是一团幽浊灰黯、窒息之气!

他从未想过会这么靠近刑无任,不只是并肩齐坐,而是真正触近他心底深处,这个城府极深、凌厉霸气的一代枭雄,内心始终纠结着解不开的执迷,才会走上歧途……

刑无任随着笛声沉浸在过往回忆里,脸上的线条从森冷严峻慢慢化入些许柔和悲苦,孤焰心中更加肯定留下曲谱的是尹无艳而非娘亲,不觉也涌上百般滋味,毕竟魔界和父君的许多苦难都源自于这个女子,他本来不愿再碰这曲子,想不到决杀之前,竟然需要重拾琴曲安慰这宿世大敌,才可能保住性命,命运之不可测度,实教人万般无奈。

掠影峰之巅、住轮天阁之顶——无间岛的最高处,就这么并肩坐着一黑一白、一正一魔的两界之主,一首琴曲、两种心思,同样的俯瞰天下……

这高处不胜寒的位置,恰好可将浩瀚云海里的孤岛,所有美丽的景致、挣扎的人们,都一览无遗:天阁内是混乱执迷的群雄,天阁外是惶惶无依的无间弟子,向山下延伸过去,是成片平静矗立、不懂人间争斗的青葱翠峦、屋宇楼翼,再向远处,则是有如世外桃源的白滩碧浪,无论岛上如何兴衰更迭,总千年不变地潮汐往返……

孤焰口仍吹笛,传音叹道:「原来立于无间的至高处,所看出去的风景是这样!」

刑无任因不想打断曲子,也以传音问道:「你看见什么?」

孤焰依旧吹笛,传音反问:「岛主又看见什么?」

「翠山碧海尽入眼帘,霸主当胸怀天地!」刑无任传音极远,豪情壮志直到海涛尽头。

「血尘烽烟遍染四野,王者当心系苍生!」孤焰声如清泉出谷,淡然传答。

刑无任敛回远放的目光,冷视天阁下方的争斗,微笑道:「王者当心系苍生?苍生全是执迷、恐惧,不辨是非、不知所谓!有识之士岂可盲从?」

孤焰极目眺望遥远的山海美景,反问:「霸主既胸怀天地,而天地总是平静、恒常,有所依循,霸主却为何要掀起波澜?」

刑无任又传音:「平静恒常有什么意思?霸主无畏无惧、执着其志,宁可活得短暂,也要为天下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才不枉一生!」

孤焰传音问道:「然而苍生所盼并非动荡短暂,而是平静恒常,与霸主志愿乃是背道而行。王者也无畏无惧、执着其志,却是以『苍生之志』为志。」

即使相同景致,因目光关注不同,也有不同的心境,头一次,宿世死敌的二人面对这宁和、愁惨交错的景象,竟能平心交流。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刑无任哈哈大笑了起来,雄浑苍阔的笑声融入悠扬回荡的叶笛声中,非但不唐突,反而增添了曲韵的豪迈旷达,减去了几分哀愁。

刑无任做任何事皆以「天下苍生」为名,这回两人争辩,孤焰即用「苍生之志」为依据,论述「王者之道」,刑无任因而说孤焰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孤焰悄然瞄向殿柱黑影缓缓移动的痕迹,暗自无奈:「虽我中气足够,但难道要这般吹曲四个时辰?」他心思刚动,刑无任迷醉又复杂的眼底已慢慢亮起一丝冷锐:「小子,我若再容忍你,就不如直接拿刀插入心口!」

孤焰面对刑无任一触即发的杀机,已命在顷刻!

阁顶上,正魔两主凛然对峙,下方却也没闲着,田文辞与寒香默如火如荼地对战,受刑无任刻意栽培的后起之秀丝毫不逊于声名卓著的儒园之主,寒香默银掌灵巧柔滑,借力卸力,不时散出各式迷香惑乱敌手,而田文辞铁扇开、阖、击、点,式式圆融老练、炉火纯青,恰挡住各款迷香,二人皆以身法轻盈奇妙见长,一时互有高下、难分轩轾。

原本为争岛主之位、闹得不可开交的无间弟子,陡然见到刑无任现身,心中害怕至极,长久以来的敬畏更教他们不敢出手围杀刑无任,一见他离去,都赶紧依花无浪命令,团结一致地制伏受迷香困惑、功力较弱之人,将他们全搬离住轮天阁,但仍有田封厉、麻九龙等十几位高手固执不肯走,花无浪为免伤亡更重,也不敢出重手,实在伤透脑筋。

天阁顶上,刑无任虽舍不得打断曲子,仍缓缓提聚掌力,孤焰尽管内心忐忑,仍不停口地吹曲,就在双方心志僵持、千钧一发间,「玎!」远方忽送来一阵琴声,渐渐地,沧凉的叶笛声渗入了千丝万缕的琴音,渐渐地,叶笛声悄然退去,只余软柔的琴韵细细缠绕,诉尽弹琴人的春愁秋恨……

「大师兄!」一声熟悉的呼唤,冰冷中透着温柔,令刑无任猝然一震、心中迷惘,快速提了孤焰背心飞下住轮天阁,立在苍岭之巅。

此时云深雾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却依稀有一绝世佳人,身着轻罗白衫、外披翠绿金丝绣花披帛,抚琴于云霭深处,虽无法看得真切,但那玉姿娇容、衣饰云鬟,甚至一举手一颦笑,无不是刻骨铭心的人影从画里走了出来!

「师妹!妳……妳……」乍然见到尹无艳,刑无任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妳为何会在这儿?」

女子温柔而凄迷地问道:「大师兄,你还念着我嚒?」

「我……」刑无任因为激动,喉头哽咽,几乎发不出声音,目光却浮现一丝苦涩柔和。

如轻纱横泻的白雾之中,琴音如缕、哀怨不绝,女子缓缓泣诉:「你早已经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了,你变得这样俊,我却变得这样丑,难怪你不肯认我!」

「不!在我心里,妳总是一样的……」一瞬间,刑无任彷佛回到少年——那个习惯在女子面前卑微的少年。

绿衫女子凄楚道:「大师兄,我想来问问……你为何让师父赶我走?」

刑无任心中涌上一阵酸楚,满身的杀意终于缓缓融化,苦涩道:「妳无路可去,就只能依靠我,总有一天,妳会明白他们不过是欺哄妳,只有我才是真正对妳好的人。」

绿衫女子轻叹道:「原来你害得我好苦,竟是为我好?」

刑无任口气越来越柔和,心中却越来越激动,生怕到手的美梦再次消失,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往前移了步子:「师妹,我已是岛主了,且天下尽掌握在我手中,再不会有人逼迫妳,相信我,我会照顾妳一辈子,让妳风风光光的……」就在他一步步靠近,两人相距不过五丈时,柔美的琴音忽然转得激昂而凄怆,女子恨声道:「可你却狠心地毁了我!」

刑无任心头如被重重一锤!他浑身寒颤,本欲往前的步伐不禁缩退了回来,怔怔地立在原处,即使明知孤焰趁机脱离了掌控,他也无心追杀,只听着琴声再度翻扬着昔日情仇……

从前自己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无论如何努力,始终得不到万星拱月的女子一丝青睐,只能悄悄窥视着她、仰望着她,直到她怀了魔子、不容师门,他满心以为终配得上那蒙尘的明珠,谁知女子竟宁死也不肯相随,他才一剑劈向那绝美的容颜,将她轰下万丈深渊,也轰碎自己的美梦!

「狠心的是妳!妳一直瞧我不起,后来妳犯了大错,我仍给妳机会,妳却不知珍惜,为了『他』,妳竟执迷不悟,不肯跟我走!」苦恨的毒蛇在心底蓦然苏醒,刑无任凄厉的声音中蕴含着一丝魂断神伤、极深刻的痛楚,却没有半点罪己后悔的意思。

孤焰听着两人对话,暗觉奇怪:「虽然我让她假扮尹无艳好拖延时间,她却胡说什么变俊变丑,而且刑无任也能搭得上话,难道她真认识尹无艳?不!不可能!尹无艳早已身亡,她不过十七、八岁,以时间推论,两人怎么都遇不到一起才对!尹无艳背叛了父君,又是对谁执着不悔?」

云海消散,清淡处,天光一丝丝洒下……

「三个时辰!」孤焰抬头望了天际,蓦然见到乌云飘移,朦胧云雾中的人影逐渐清晰,露出菊仙歌娇丽无双的姿容,孤焰忙喝道:「小心!」

说时迟、那时快,刑无任满腔柔情霎时转成极度羞愧、失落与愤怒,眼中杀机剧盛,厉掌穿破云雾,毫不留情地直取菊仙歌性命,大喝道:「妳好大胆子!竟敢冒充她!」

菊仙歌玉掌往琴尾猛力一拍,铁桦木琴筝倏地弹跳立起,成了一面逾如金钢的坚固盾牌,挡住刑无任剧力万钧的一掌,她秀足轻蹬,优雅地向后滑退数丈之遥,同时数十枚菊花泪从琴筝后弯射而出,交错旋绕着刑无任,形成天女散花的绮丽景象。

刑无任功聚五指,摧枯拉朽地抓碎了硬实的铁桦木琴筝!

同时间,孤焰也猝然发难、往刑无任攻去,他身形游走如龙、至奇至快,出手狠辣飘忽,每一掌都暗藏十几路进着变化,指尖嗤嗤射出十数道奇正相生、阴阳互济的真气,在漫天菊花泪之中,全力夹杀刑无任!他此刻功力仍相差甚远,只盼望这虚实交错的身法能迷惑刑无任眼目,将他暂困在菊花泪暴射的范围内,拖住一瞬间,等待菊花泪爆炸。

刑无任乍见孤焰身手,的确意外,因为眼前之人即使真气不足,全然不是对手,但每一掌、每一步都能配合得无懈可击、完美至极点!其娴熟精妙的程度,就像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现在不过初试啼声,之后,将源源释放无穷无尽的力量!

刑无任冷喝一声:「小子不差,假以时日,或能与刑某一较高下,只可惜你太急露锋芒,再没机会了!」他发出石破天惊的一掌,务要将孤焰一举击毙!

赫然,一串蓬蓬大响,数十枚菊花泪爆射开来,同时有一缕奇异香味飘散而出!

就在刑无任掌力几乎要触到孤焰的剎那,菊花泪的猛烈爆撼迫得他不得不回掌移势,硬是将掌气散往四周,逼退爆炸威力,且立刻封闭全身细孔,以对抗菊花泪散出的毒氛。

孤焰也急速后退,一举避去刑无任掌风和菊花泪毒氛,心想:「这女子果然狠毒,我让她以菊花泪围杀刑无任,她却偷偷加了毒气,想一箭双鵰同时杀了我们,但她实在太低估对手了!」

眨眼之间,三人已交锋数招,刑无任在菊花泪爆破、毒氛和孤焰偷袭的三重夹杀下竟毫发无伤,菊仙歌不敢再逗留,娇喊道:「人家尽力了,月公子你自求多福!」身形一闪,没入云雾里,不管战友死活地迅然溜之。

孤焰若独自作战,绝对撑不过三个时辰,他虽早知那女子靠不住,在这生死关头,仍奢望有一丝助力,看着菊仙歌消没的身影,只能徒呼奈何。

刑无任瞬间逼出沾身毒气,对准菊仙歌奔逃方向,往地下猛击一掌。菊仙歌刚庆幸自己退身得快,却感到一条滚滚巨龙在地底下翻动,如影附形地追来,忙秀足轻蹬,拔身飞上,电光石火间,一股庞大火气乍然冲出地面,不偏不倚地轰向她背心。

菊仙歌虽早已提气护住周身,奈何刑无任的气劲摧山裂石、狂涌如浪,她纤秀的身子立刻被震得弹飞出去,滚下山崖!

刑无任见孤焰进退挪移全不着痕迹,就算是一流高手,体内真气转换也会需要时间,行动必稍有停滞,但他就像呼吸般自然,其内息自如的程度,实在比鬼魅外功更让人震骜!

刑无任回想在修罗地道牢里,即使以毒酒逼杀,也没能测出孤焰的真正底细,心底微寒,面上冷笑道:「小子藏得好深!」

孤焰双手负立,微笑道:「那倒不是,只不过从前没得表现罢了!今日我甚有兴致陪岛主过个两招。」他故意虚张声势,是要令多疑的刑无任无法猜测自己的深浅,出手时会心存顾忌、多加试探,又可再拖延一些时间。

「月公子!月公子!」远方忽传来大喊,正是田文辞和花无浪因挂念孤焰,在制伏寒香默后急急赶来相援。

刑无任脸上露出无比阴冷的微笑,猛然高抬一掌,孤焰以为他要击杀自己,忙提气防备,却见那狂猛掌力狠狠撞入地底,地面随即摇晃跳动,接着隆起一条土龙往田文辞和花无浪方向奔去。

花无浪二人感到脚下火烫,大吃一惊,忙施展轻功纵身飞起,几乎同时,数片火幕竟从地底冲起,二人身手不凡,硬是于空中转向,斜飞出数丈闪躲开去,却见本来坚硬的草石在剧震中熔成一片片岩浆软泥,四处流淌,势不可挡地往住轮天阁延烧过去,片刻之间,掠影峰已陷入一片汪洋火海之中,而孤焰却被绵延大火阻隔开来,花无浪二人再无法进入相救。

刑无任幽黯的眼神有如最深层的地狱,一掌接一掌、一轮接一轮,不停手地将雄浑掌气送入地底,剎那间,地面隆起数道滚滚土龙,以刑无任为中心,像开枝散叶般,向四方散射扩去,随着土龙所到之处,不断爆起火幕,发出隆隆巨响,彷佛满山都是爆炸的火药库,一时山石摇晃、天崩地裂!

孤焰心中一寒,惊喝道:「你在地下埋了焚业火雷!」

刑无任精光沉狠,冷声道:「这些人冥顽不灵,早就该死,与其让无间受妖魔污染成了羞辱之地,不如毁了它,让大伙儿死得一身清白!」原来他早已打算炸沉整座掠影峰,让叛逆一同陪葬!

整座掠影峰若是崩塌,那无间岛必会被万顷火泥石流覆灭,孤焰但觉刑无任表面深沉冷静,内心其实住了一个独妄的疯子,急喝阻道:「你既然爱惜无间,怎能这样烧了祖师基业?烧尽跟随你多年的弟子?」

刑无任一掌击落,激得土石四溅,冷笑道:「以刑某之能,哪里不能创功立业、再造一方净土?又何需留那一群狼心狗肺的酒囊饭袋、承什么祖师基业?」

孤焰知道有大能力的疯子正是疯子中最可怕的一种,顾不得自身安危,再度攻上,刑无任原本击地的掌势顿然回转,朝孤焰轰杀而去。孤焰见机不善,体内真气迅速由真换假,身子一飘已倒纵出去,却留下一道虚幻影像,正是「残天三阕」虚实千变、万形万相之功。

刑无任猛掌只击中虚影,虽感到讶异,却也不管,又发掌轰向地底,引爆火雷。孤焰再度飘近刑无任身旁,出手阻扰,又一闪而退,在连番阻挠后,刑无任索性不再引爆地雷,以狂风暴雨之势,杀向十数道诡谲的白衫身影。

孤焰只游斗闪避,并不内力交触,不断以虚影避去刑无任的厚实重掌,若刑无任稍有松懈,他又立刻弄假成真、出掌攻击,如此真真假假、奇招百出,实在是内力落于下风时,苦苦撑持的最大极限。

交斗十数招后,尽管刑无任掌气纵横、赫赫炎炎,始终奈何不了孤焰,他白衫身影在火海中腾飞乱舞,虚幻得有如妖魔,只一双清亮的眼始终牢牢锁住刑无任,坚定无畏!

接连的徒劳无功,终逼得刑无任怒气勃发、再无耐性!

此时天阁着起大火,殿中群雄宁可烧死,也不愿离去,宫紫风只好指挥无间弟子从山下传水上来灭火,但掠影峰高耸入云霄,又草木葱茏,即使无间弟子都以轻功传递水桶,也无法立刻阻止火势,众人已忙得焦头烂额,还有十数道火龙到处喷发肆虐,赤红的岩浆滚滚流下,不一会儿,连山脚下的平原也已经烈火熊熊,宋无拓只得再分拨一半人手去拯救房舍,掠影峰巅的火势就更难控制,似乎再过不久,这座千年高峰就会崩塌,会熔成涛涛无尽的火浆泥流,吞没整座无间岛。

(注①:「以花为貌……以诗词为心」语出张潮「幽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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