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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正邪难容

风小刀心急如焚,一跃上豹子即奔驰如飞,呼的一声,背后竟有暗器射至,他急伏身平贴豹背,那暗器恰掠过他发梢飘落前方。偷袭者见他轻易避了开去,再射出一串暗器,风小刀听来势劲急,知道避让不得,反手在背后舞出数十刀光,将暗器全数击落,这两下交手,已知对方武功不足威胁,他无心恋战,更催豹疾奔。

偷袭者却不死心,像飞鸟般扑了过来,且连环射出数十道暗器,宛如天雨洒落,豹子天生灵敏,腾风受了惊吓即左右蛇窜、奔速稍减。

西漠情势诡谲、危机重重,风小刀不敢大意,见对方不肯罢休,心头火起:「我多次相让,这人还苦苦相逼,看来非是善类,得下重手才行!」索性掌按豹背,纵身一跃,薄冰贯入长空,再一个反手大回旋,使出绝殇天风,一瞬间,满天暗器在他狂风内力催逼下,呼呼呼地倒转而飞,全射向后方。

自从得知无欲心法可贯穿七绝剑法后,除了原本的绝殇天雷外,他又已融合了花无浪的绝殇天林和宫紫风的绝殇天风,如今三绝在身,功力自是大大提升,也更加收发自如。

风小刀怕对方犹有后招,于空中一个转身,再落下时反向而坐,豹子仍往前冲,他却已面对敌人,这一照面,却是大吓一跳:「遥儿!」只见满天符纸飞花中,一个俏生生的人影吓得脸色苍白、怔然相望。

原来路潇遥和木沙夷奔出旅帐追马,她赫然发现腾风身影,知道风小刀就在附近,虽是恨至极矣,却也相思难耐,牵肠挂肚间,终是无法割舍,便谎称腹痛,骗木沙夷去追马,自己则在旅帐附近苦苦徘徊,盼能与风小刀恰好不期而遇:「我只是看他后悔了没有,他要是求我和好,我也不理睬,他若纠缠不休,我便刺他个透明窟窿、踢踹两脚,再赶他走!」

那毡帐极大,她专注心事、绕来踱去时,正好与菊仙歌错身未遇,忽听闻有人召唤黑豹,就赶紧以千里一日符追上,眼见那冤家近在前方,却怎么都不回头相看一眼,而自己偏偏要与他恩断情绝,也拉不下脸出声相唤,气苦之间,心中怪起风小刀,就射了一道八方不动符,哪知他非但不理睬,竟背着自己动起手来,路潇遥不由得越想越恼火,暗器也越射越多,硬要逼得他回身停步。

这八方不动符只是定身之用,并无杀伤力,但经风小刀内力激荡下,满天薄纸也如万片利刃,路潇遥眼看无法闪避,只吓得花容失色,风小刀急得双腿一屈、足点豹臀,身子如炮弹般冲射向路潇遥,长臂一揽将她护在怀里,同时薄冰疾舞、破开千万纸刃,又冲飞出去,着地滚了几滚才停下来。

二人贴身相拥、四目对望,一时之间,彷如隔世重逢般,情思荡漾、欢喜不胜却又吐不出半句话,一个想着:「我既然要离开,就不该这么抱着她……」另一个也想:「我是来打他骂他,不该让他这么抱着……」尽管心中千折百转、顾忌挣扎,却又舍不得分开。

此时满天飞纸余劲稍歇,才犹如雪花般飘飘落下。

不知相视许久,风小刀才激动道:「傻丫头,妳不要命了嚒?妳可知这样多危险!」

路潇遥被这么一抱,身软心更软,什么怒气、骨气全烟消云散,只呼吸微促、娇颜红嫩欲滴,嗫嚅道:「你……你放开我!我不理睬你,我一辈子都不见你!」索性气呼呼地闭上双眼,芳心底又怕他真放开自己,幸好风小刀虽是点了点头,双手却半分不动,仍紧紧抱着她,路潇遥实是又羞又喜,口里却嗔道:「你就想我死,又何必假惺惺地救我?」

风小刀急得辩白道:「我怎舍得让妳死?我方才真不知是妳!」

路潇遥想这些日子以来,他无消无息,芳心实是满腹委屈,一咬朱唇,又恨声道:「你从来不记挂我,自然认不出我!你……你半点都不来寻我,难道不是想我死嚒?」想起许多煎熬折磨,心中一酸,又自伤自怜道:「我死了倒也干净,省得让人欺侮!」

风小刀关心道:「我瞧路师兄和木兄弟都很疼爱妳,谁欺侮妳了?」

路潇遥愕然道:「你全瞧见了?」想到父亲有意将自己许配木家,风小刀却不反对,更是悲从中来,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拼命捶他胸膛,放声大哭道:「你瞧见了却不吭气,也不和我相认!娘亲走了,这世上再没有人疼爱遥儿,人人都来欺侮我!」

风小刀压根不知她所指乃路、木两家联姻之意,想自己也曾数度写信到无邪致意,全被路无常挡了下来,既然身中魔茧,就不该多所牵缠,但此时佳人在抱、情意如火,看她哭得十分可怜,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肠,不禁想道:「我何不对她说了实话,就这么快快活活地相伴二个月才不遗憾,以后的事又何必多想!」

「我……」风小刀正待开口解释,远方却又传来声声娇呼,他蓦地清醒过来,急得跳身而起,也拉起路潇遥道:「遥儿,妳听我说,杀苏师姐的凶手真不是她!」

路潇遥满腔柔情登时化为勃烧怒火,止了哭泣、俏脸寒霜道:「你就只这句话嚒?」

风小刀正自忧急,道:「不是这样,但仙歌她现在有危险,我得去救她……」

「我恨死你了!」路潇遥猛地发掌击向风小刀胸口,二人相距甚近,风小刀虽不易闪避,却可以施内力将之震开,但他存心让路潇遥出口气,便任受一掌,万想不到路潇遥掌心偷夹符纸,登时将他定住、再动弹不得。

路潇遥见腾风在旁,索性夺豹飞奔离去,远远叫道:「你让我伤心一辈子,我就杀了你心上人,教你也伤心一辈子!」

风小刀知道影子军转眼即至,要是趁机杀了自己,未免死得太过冤枉,急中生智,忙功聚丹田,发出一声长啸,腾风听得主人呼唤,又载着路潇遥兜了回来。

路潇遥拼命拉扯缰绳,仍使不动它,气得唾口骂道:「不听话的坏家伙!像你主子一样坏!」她舍不得踢打风小刀,却拿腾风出气,狠狠踹了它肚子两脚,才飞身出去。

风小刀见腾风回来,连发号令,命它扑向自己且磨磨蹭蹭,不一会儿,那八方不动符果然掉了下来,他翻身上豹又追了出去。路潇遥听见背后风声异动,才回头,见一道长鞭卷了过来,她秀足一点、蹬上鞭梢,又借力向前腾飞数丈。风小刀怕伤及她,甩鞭时只敢使半分力气,未料数月不见,她身手大有长进,竟尔避了开去,风小刀一面为之欣喜一面又暗自焦急,只得继续纵豹疾追。

路潇遥藉千里一日符,脚程极快,她本是满腔怒火,见风小刀拼命赶上,芳心不禁又软了三分:「瞧他追得辛苦,我就多给一次机会,他若说得中听,我再生三天气才理会他,好给他个教训,不然就一辈子不……」想到一辈子不理人未免久了些,又减个折扣:「十年……五年……就……就一年不理他!」想着想着脚步也不禁慢了下来,陡然间,身子一轻、忽地飘了起来,竟是风小刀悄无声息地飞到身边,将她拦腰抱起。

路潇遥吃了一惊,双拳乱捶、双足乱踢,却始终挣不脱风小刀,不禁气得嚷嚷道:「你这个骗子!放开我!快放了我!你既然决意和别人一起,又何必理睬我?你怎能这样?快放下我!」

这时腾风刚好赶上,风小刀足尖轻点,纵身一跃,又已稳坐它背上,听路潇遥吵闹不休,忍不住大声道:「遥儿,我是有些事骗了妳,但现在我说的话,若有一句虚假,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路潇遥听他说得郑重,心思终于安静下来,睁着水亮大眼恨恨相望。

风小刀将她挟在怀里,见她双眸红肿,心中好生怜惜,轻声道:「大哥写了一封信证明她不是凶手,我把信放在妳的马鞍袋内,妳看了就会明了。我要洗清她冤屈,不只是为了她,更是为了妳,我不希望这事在妳心中留下阴影,教妳永远不明不白、以为我是个贪色忘义之徒,就算……」他微吸一口气,道:「就算将来我们无法相守,也不该留下误会遗憾,以后妳才能开心坦荡、没有怨恨的过日子。」

路潇遥听他口气充满不舍,知道这番话实出自肺腑,不喜反伤心:「他为什么说我们无法相守?如果妖女真不是凶手,他也不愿和我一起嚒?他想解清误会,让我嫁给木哥哥,他就可以安心的和妖女逍遥快活,不必负疚……一定是这样!我倒宁可他一辈子骗人,也不想听实话!」想风小刀话中之意,竟是无论真相如何都要离去,心中愁烦无比,就摀住双耳拼命喊道:「你别再说了!我不听!我不听!」风小刀想自己好言劝慰,却惹得她更加恼火,叹了口气,也不知再说什么才好。

两人奔了一阵,见前方团团烟雾、呼喝声越来越响,风小刀心中着急,更催豹赶去,却见到一望无际的旷漠里,竟布满了成千上百的小侏儒,奔跑如飞、纵横来去地将菊仙歌围在其中,那情景既壮阔又诡谲,他们身长不过二尺半,且手无寸铁,出拳也杂乱无章,但跳跃补位间非常快速利落,风小刀心中惊疑:「哪里来这么多小武士?」

菊仙歌素衫血污、风鬟纷乱,显是恶斗许久,虽双手连珠射出菊花泪,每一枚暗器总能威劲十足地炸碎十数名敌人,却怎么也脱不出重围。

只见十多名小武士飞身过来,扭手攀背、抱腰扯腿,像无赖打架般,想合力制住菊仙歌,她回旋一踢,小武士尽倒跌出去,其余人又立刻补上,狠狠拖住她下盘。菊仙歌手起掌落,啪啪啪地击碎众武士的天灵盖,但就这么一瞬停步,一小武士飞头撞向她膝窝处,她右膝一软、单足下跪,百多名武士见有机可乘,四面八方一涌而上,拳打脚踢地狂打一通。

菊仙歌拼着受几处内伤,双手翻飞,以内力飘浮十数朵菊花泪环绕护住己身,花朵飞舞时,瓣缘如刃,形成道道白光流转,既险恶又绮丽。

小武士一触及光流即割身碎体、灰飞烟灭,却仍前仆后继地蜂涌上,菊仙歌受伤多处,早已内息虚弱,无法将花阵撑持许久,袖中暗器又几乎罄尽,只得连发数道阴狠掌气,将敌人一一击溃,但这一分力,花阵立刻出现空隙,几名小武士闪至她背后,飞身一迭猛撞,她闪避不及,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扑倒在地。数十名小武士一窝蜂弹跳而起、凌空扑来,重重迭迭地几乎要将她淹没。

风小刀见情况危殆,双腿一挟,策豹疾驰,薄冰顺势垂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火光,呼啸之间,刀尖已蓄积了澎湃气劲,待奔到近数丈处,手腕一沉,使出绝殇天林,一篷浩浩黄沙化作千百细针蓦地射去,他原本以为小武士会痛得哇哇惨叫,岂料他们受针气贯体,连哼都不哼一声,霎然间,全化成篷篷烟尘,他这才看清小武士虽俱人形,却无口鼻,浑身似泥土娃娃,十分诡异。

菊仙歌绻缩在成堆小泥人下,虽拼命以内功护身,在不断重击下,也难以撑持,正当她双眼迷蒙,几乎要休克时,忽然身子一松,泥人已灰飞烟散,她勉强抬首,见到风小刀赫然出现在一片烟雾朦胧中,惊喜得几乎流下泪来,拼命喊道:「风大哥!风大哥!」她因受了许多伤,无法施展轻功,只能一跛一跛地向风小刀奋力奔去。

小泥人从四面八方拼命合围过来,他们腿短步小,一时追之不及,见菊仙歌要逃出去,索性蹬腿伸臂地飞扑,想将她拦截下来,其中一名小泥人拉到她衣角,令菊仙歌脚步微一踉跄,她头也不回地反掌将小泥人轰碎,但这么稍稍停滞,其余小泥人已追近半丈之内。

风小刀此刻真盼望腾风能够奔腾如风,两人相距不过二丈,他长鞭一甩,菊仙歌忙伸手去拉,眼见指尖就要触到鞭梢,黑暗中蓦地一声大喝:「臭小子,敢坏我好事!」一道清露般的符光迅然射至,化成满天水雾,大漠风沙遇这水雾,竟又凝结成数百名小泥娃,蜂涌冲杀进两人之间,吓得腾风连连疾退。

风小刀忙纵身跃起,且刀光一闪,劈散无数小泥娃,在黄沙遮目中,他硬是将鞭梢再往前递出丈许,却感到一股强大内力自鞭梢传来,显然有人发掌荡开长鞭。

风小刀身子凌空,一口长气将尽,正成坠势,若是与对方比拼内力,先输三分,只好撤鞭退身,那鞭梢在他巧劲下,兜了个小圈,自对方掌隙间溜去,他又返身落回腾风背上,这来去之间,只眨眼片刻,菊仙歌又陷入被围攻的泥淖中,两人就此被冲散十数丈。

风小刀见有强敌杀来,本能地将路潇遥护在身后,一边要再冲上,一边急问道:「遥儿,妳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路潇遥一抿唇,低声道:「小人喊打阵!」

「不错!小人喊打阵,正是专打奸淫邪恶的小人,以小人对付小人、以恶制恶!」黑暗中现出一清减肥影,凛凛威立,双目血红、须髯戟张,憔悴中有一股愤懑气势,正是路无常,他身后尚跟随二十多名无邪弟子,个个身背大包袱,一见到路潇遥出现,纷纷喊道:「小师妹!小师妹!」

路无常心中认定风小刀挟持女儿,黑黝黝的脸气得有如焦炭,暴喝道:「臭小子,还不快放了我女儿!」

风小刀忧急菊仙歌,忙拱手道:「路师兄,菊姑娘绝不是凶手,还请先放了她。」

路无常怒道:「魇魅妖人作恶多端,就算不报无邪血仇,也是人人得而诛之,我若不放过她,你想拿遥儿来威胁我嚒?想不到堂堂无间岛主为了一介妖女,竟干下这等卑鄙事!」

风小刀急道:「路师兄,我绝无此意!」眼看情势如火,实在难以分辩,只得对路潇遥道:「遥儿,妳先回去吧。」路潇遥想此番离去,说不定再无相见之日,心中万分不舍,身子不肯稍动。

路无常顾忌女儿安危,强压怒火,道:「无间向来奉行天道、刚正不阿,无欲则潜心持守、淡泊世情,你以无欲弟子执掌无间,本该是三无派数百年来最大的希望,我与你虽不相合,却也寄予厚望,想不到你沉迷美色、是非不清、正邪不辨,放任自己沦入魔道,你如何对得起若水师叔的一番苦心?」

风小刀见路无常好言劝说,心中感动,忆起师父,更涌生游子归乡的情怀:「在魔茧发作前,其实我最该好好孝敬师父才是,但我却在外滋事,坏他老人家清誉。」

路无常见风小刀脸现惭色,又婉言续道:「你若幡然悔悟,就立刻回转清水无崖静心闭关,事情或许还有一丝转机。」

路潇遥听得迷迷糊糊,问道:「爹爹说什么沦入魔道?又为何要你闭关?」

风小刀明白路无常暗示如果自己潜心修道,全力对抗魔茧,的确可多拖延一些时间,恭敬道:「多谢师兄好意,但小刀此刻只顾得了眼前事,顾不得将来以后,今日非救人不可,还望师兄成全。」

路无常双目精光陡然大盛,喝道:「你当真执迷不醒?看在若水师叔面上,我本欲放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勾结妖邪、叛逆至此,好!很好!不肖子弟找死,我又何必留手?」

术法千百种,风小刀一窍不通,真对决起来,实是万分危险,路无常说放他一条生路,并非夸大,路潇遥见父亲杀光迸射,急道:「你快挟持我走罢。」

风小刀道:「我若这么做,就真的像师兄所说,是卑鄙无耻的小人了!」

路潇遥急道:「再不走可来不及了!」

风小刀见菊仙歌命悬于线,又无法在路潇遥面前坦然直言,胸中郁结难舒,终长刀一横、大声道:「小刀若能保得性命,就以二个月为限,到时必给师兄一个交代!」

路潇遥感受到风小刀功盈全身,想他为了菊仙歌竟要与父亲厮杀,不由得浑身发冷,心中酸苦难当,颤声道:「我答应你,会向爹爹求情先保住她,待看了月大哥的信笺再做定夺,你先走吧!」

风小刀道:「妳已受了许多委屈,我怎能再教妳为难?我得凭自己本事救人!」说罢忽然点了路潇遥穴道,且将她抛送向路无常,同时一拉缰绳,连人带豹腾身飞越无邪门人头顶,投进杀阵之中。

路潇遥不由自主地横空飞去,心中不停咒骂:「臭骡子!臭骡子!」

无邪弟子纷纷伸长手来接,喊道:「小心点!小心点!别伤着小师妹!」

路无常划出一道劲风,将路潇遥平平稳稳安放于地,却不为她解穴,见她双目圆瞪自己,又吩咐道:「看着小师妹,别让她过去。」无邪弟子忙将路潇遥团团护住。

风小刀才入阵中,即长鞭疾舞,一面打散许多小泥人,一面卷起菊仙歌让她坐在身前,又把缰绳交给她,道:「妳来驾驭腾风。」

小泥人宛如潮浪般,从四面八方一波波涌来,虽是胡打一气,每一拳、每一脚却都是结结实实、蛮力十足,腾风身在下方,首当其冲,被揍数拳,痛得哀吼惨鸣。

菊仙歌强振作起精神,一面策豹左突右冲,企图破出重围,一面使出「菊影幽然掌」,她心知此刻攸关生死,不敢再隐藏实力,素手幻如幽影,掌气阴冷萧然,有如秋风拂落黄花千瓣,招招看似飘逸柔弱,实则掌掌对准前方拦阻的小泥人,例无虚发。

风小刀手执薄冰,时而勾蹬贴地而飞,伏身横扫满地追兵,时而攀附豹侧两边,清除左右夹敌,身影飞掠来去、鬼魅多端,刀光则猛如雷火、所向披靡。

他二人曾互许情意,虽是初次连手,也颇有默契,一人专攻前道,另一人顾守左、右、后三方,相互掩护、分进合击,终于在千万泥兵中,逐渐杀开一道。

路潇遥担心风小刀身陷危境,苦于不得动弹,既盼菊仙歌相助他,但见他切切回护伊人、奋不顾身,菊仙歌又脉脉依恋、嫣然以对,一片杀戮阵中,竟似回荡着深情爱意,她越看越是醋海翻波,又恨不得泥兵能将二人冲散,心情矛盾交战,实不下于前方厮杀,却不知风小刀看菊仙歌武功与自己虽有一段差距,但勉强能配合得上,心中甚是惊诧。

此时木沙夷赶了二匹马回来,路潇遥见父亲专心施阵,忙低声呼唤让他牵马过来,且为自己解穴。

路无常忽道:「贤侄,马鞍袋内有一封书信,还请取来给我。」木沙夷只得将书信乖乖呈上,路无常一面施术操阵,一面瞄了信中字句,忽然用力吐了口唾沫,将信帖碎裂成灰,怒道:「白纸上随意写了几个黑字,就想将我无邪血仇一笔划去嚒?未免欺人太甚!」

路潇遥惊呼道:「爹,你做什么?倘若真是月大哥的亲笔迹,咱们就是冤枉了人!」

路无常冷哼道:「娃娃,妳阅历太浅,不知江湖场中人心险恶,莫说笔迹可以描摹,就算真是姓月的书写又怎样?他二人结成兄弟,自是朋比为奸,合着来欺骗妳!」

路潇遥气得跺脚道:「我相信他,也相信月大哥,你为何蛮不讲理?你该让我瞧瞧!」

路无常叹道:「娃娃,爹爹已给了他机会,但他一意回护妖女、自甘堕落,妳是亲眼瞧见了!妳为他形销骨立,他可有半分把妳惦在心上?爹爹瞧着心疼,妳娘亲地下有知,会安心嚒?」

路潇遥眼看风、菊二人生死相扶,自己偏偏是对头人,心中早已七上八下、煎熬如火,此刻听路无常提起娘亲,心中顿时涌起愧疚、思念、万般伤痛,终于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夺了马匹疾奔出去。

路无常骂道:「冤孽!冤孽!」木沙夷见状,急忙赶马追上路潇遥。

路无常见小泥兵越来越少,急忙从弟子腰间夺来一水袋,口中喃喃念咒:「天地风云、小人无垠,龙虎鸟蛇、四正四奇,沙兵沙将显神灵,急急如律令!去!」大袖飘然舞动,连连射去晶盈水符,再度凝尘沙为小泥兵加入战团。

小泥人分成数队,三分出阵作前锋,七分左右翼卫、交相呼应,只要风小刀薄冰凌厉挥出,他们就留一小群在刀前抵挡牺牲,以免二人脱出重围,其余尽向两旁散去,再重新包抄过来,且从后方猛烈扑击,若风小刀不堪后方袭扰、返身杀敌,二人又会陷入重重包围中。

如此来往数次,二人始终被困其中,风小刀因孤焰赠书,初涉兵略,暗暗思量:「这等列队合战的阵势,斗一守二,似乎暗合『握机望敌,即引其后,诲阵有锋,诲锋有后』,是十分厉害的兵阵,就算能突围,路师兄必源源生出变行,看来非一口气歼灭不可。」①

小泥兵并无意识,能攻守有方自然是路无常以兵阵融入术法中加以指挥,然而最可怕的是只要他以符水洒入沙尘中,总能不断凝沙成兵,补足破溃的缺口,更因他们身处旱漠广地,有取之不竭的风沙,自然就有杀之不尽的小泥兵,二人最后只会力竭而亡。

菊仙歌瞧风小刀苦苦思索,柔声道:「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破阵最好的法子就是出其不意杀了主阵之人!」

风小刀心中一凛,喝道:「妳胡说什么!他是我师兄,怎可随意下杀手!我好意相救,妳竟心存歹毒!」

菊仙歌见他不悦,玉脸倏红,幽怨地相望一眼,那神色似在说:「我教你明白我的心意!」忽然连放数枚菊花泪炸散许多小泥兵,故意朗声道:「风大哥,仙歌做了错事,能见你一面已是上天恩赐,怎能再连累你?我打开一道掩护,你快快走罢!」说着玉手一扬缰绳,催豹前冲,自己却是纤足一点、飘下豹子,掠向左旁,要引泥兵分道追逐。

这番话听在路无常耳里,无疑是菊仙歌承认杀人,猛地长臂一挥,指兵大举向左追杀。

风小刀正荡下身子在豹尾攻杀敌兵,见状大吃一惊,忙翻身上豹,勒住腾风、掉头转向,同时甩鞭将菊仙歌卷了回来,喝道:「妳做什么?」边挥刀退敌,边大声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菊仙歌甫脱虎口,娇喘吁吁道:「你不让我去,难道要对他们说出凶手是谁嚒?」

风小刀心中一沉、默不作声。菊仙歌轻叹道:「你果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是我义父、又对你有恩,仙歌舍不得让你为难,只要我背负一切,你二人就可安安稳稳的……」话犹未已,一小泥人忽地窜飞上来,双拳左右开弓,重重合击菊仙歌的太阳穴,她连忙拍出一掌,本该正中小泥兵胸口,却因精疲力竭下,内息转不上,出掌竟虚弱无力。

风小刀人坐后方,反应极快,忙将菊仙歌秀肩往后一扳,二人倏地仰躺豹背上,才躲过致命一击,风小刀右刀兀自杀敌,左手扶她坐起,两人这一贴触,顿时拉近些许距离,菊仙歌哽咽道:「仙歌自小孤苦,只有你才真心待我好,可现在……你心里恨我,认定我是恶毒女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仙歌不怕强敌追杀,却怕心里要受无穷无尽的苦磨煎熬,与其这般,不如让我偿命,他们自然会放你走,就当……就当是我回报你的情义吧!」说着伸手轻推风小刀,再度要起身离去。

风小刀心中一软,生怕她再舍身犯险,急揽住她纤腰阻止道:「妳莫胡想!我……我从未恨过妳!」这一吐意,又勾出心中那深深埋藏、曾有的悸动,他忙敛了心神,手臂稍移开寸许,虚环住她身子,道:「这点阵仗还难不倒我,但这么打下去总没完没了,小人横行,妳说该当如何?」

菊仙歌苍白的玉容泛起一抹胭红,柔声道:「仙歌不知,全凭风大哥作主。」

「我说小人作乱,该遭天打雷劈!」风小刀顺势将金龙鞭塞入她掌心,大声道:「拉紧了,别放手!」他左手抓着鞭梢,飞身荡了出去。

菊仙歌只觉得被大力一扯,几乎要摔落,忙力沉下盘,伏贴豹背,手中紧紧抓着鞭柄,不敢松懈。风小刀薄冰高指苍宇,裂天卷云的吸纳雷电之力,引下天雷大火,以菊仙歌为支轴、长鞭为圆径,如放纸鹞子般借力在空中飞转了一大圈,双无内力同时从薄冰刀尖豁冲而出,横扫八方!

蓦然间,轰隆隆大响,天地尽是一片金闪闪的雷火,以圆波般一圈圈向外推散开去,幸好无邪弟子站得极远,路无常又修为深厚,运起全身功力以百害不侵符化出一道道气罩护住弟子,众人才未伤及分毫。无邪弟子初次见到这天雷之威化为虚无之气,在身边嗤嗤暴响、呼呼狂啸,皆吓得目瞪空呆,过不多时,四周尽成一片焦砾,小泥人几乎灰灭殆尽。

路无常气急败坏地要再拿过水袋,弟子忙阻止道:「师父,使不得!使不得!咱们处在大漠中,二十几口人,只剩三袋水了!」

路无常眼见二人合作无间破了阵法,气冲牛斗,大喝一声:「龙卷啸风!」运起全身功力,将手中两面小黑旗飘转得有如陀螺,四周空气渐渐变得灼热烫人,夜空里长长的绵云狂旋不止,慢慢地,云团变成了恶魔之手,从九霄伸下地面!

趁这一隙,风小刀催豹拼命狂奔,背后却传来呼呼怒吼,竟是平地刮起啸天赑风!

遍地黄沙飞舞,形成一个径长数丈、有如蟠龙卷入云霄般的大沙柱,含着千钧万力,一圈一圈自后方移转过来,所经之处吞天噬地,木石沙砾尽被卷飞吸入,转瞬间这大风卷就要吞没二人。

就在豹子放足狂奔,身后的沙尘柱也追近数丈的逼命时刻,前方竟出现黑压压的一群人,横阵陈列、兵马拦道,繁星浩浩下,映出众人目露凶光、杀气阴鸷!

「危险!快让!快让!」风小刀大声呼喝,这些人竟无惧狂风之威,毫不避退,他匆忙中环目一扫,看出当中许多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或静若沉渊,或气似华岳,或诡异狡獝,俱是内修外猛、独有专一的好手,敢如此拦路,绝非易与。

领首之人满头乌黑油亮的大卷发,一身黑花袄,肩颈上垂着两条毛绒绒的大红飘带,满脸玉光横纹,看似年轻又似老,双目湛放着碧绿寒芒,豪迈之中有着独特的诡异,他见风小刀人豹冲近前来,忽然大喝一声:「海纳天音!」一双如扇大掌高高举起,缓缓一拍,一股无法形容的怪力从他掌隙间呼出,竟对准风小刀轰去!

风小刀虽不识得此君,却知道对方下了取命杀招,赶紧生出气场环护二人一豹,但黑袄者的劲道十分怪异,虽距离还有数丈遥远,周遭气流已一波波动荡,有时似被抽空,让人无法呼吸,有时却又压力沉重,逼得人全身要被挤爆,随着怪劲越传越近,风小刀脑海时而纷乱、时而空白,耳中嗡嗡低鸣,丹田气海翻涌,在后有玄术飓风、前有音波怪劲夹杀下,已是万无生机。

风小刀不忍腾风就此丧命,先把它横抛出去,再挟护菊仙歌飞身而起,薄冰同时挥成一扇刀屏,宛如银盾抵挡住黑袄人的庞大怪力。

龙卷飓风追势疾猛,已在二人半丈之后,黑袄人诡异浑厚的波流也冲至刀盾上,若被这二股力量夹击,任凭风小刀修为再深厚,也只有破体碎身一途!

「别动!」危急中,他低喝一声。菊仙歌紧闭双眼,功盈全身,绻藏在他怀里,不敢稍动,只觉得发肤衣衫几乎要片片碎裂,生死隙间,风小刀算准波流挤压的一推之力,人如炮弹向后激射,竟穿进层层风卷里!

剎那间,风柱、音波两股剧力猛烈相撞,龙卷飓风稍一顿止,中心眼竟爆冲出另一股巨大气流直窜苍穹,四周有如毁天灭地般,沙砾震摇、鸣雷遍响,激荡出连串的轰声大炸。

龙卷飓风的中心眼被这股反向气流破坏,一时散向四方,黑袄人疾飘退十数丈,藉以卸化撞击力道,后方群雄功力稍差者震飞一片,受了内伤,功力强者也是摔下马来,头昏脑胀,更有许多马匹都碎身爆亡,一时血泥四溅、狼狈不堪。

渐渐地,风止物静,彷佛这惊天冲撞从不曾发生过,只余黄沙遮天漫地和哀呼惨吟声。

路无常对菊仙歌恨之入骨,暴怒下一并杀了风小刀,内心不免有些歉仄:「大丈夫做事该有承担,就算只剩具尸骨,我也得拿去向若水师叔请罪!」即施了千里一日符赶过去查个究竟,无邪弟子也背着包袱在后方追赶。

到了沙尘柱消弭处,天地昏蒙、目不能视,路无常感到周围环绕着无数气息和惨吟声,赶紧点了明火符探照,只见除了地上已躺倒一片人外,尚有二、三百人影绰绰矗立,混沌之中,虽瞧不清众人五官,倒可辨出他们衣饰兵刃奇形怪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潇洒公子,也有僧道修士,有些中州门派,更多外邦人士,在明火符映照下,人人脸上似都挂着一股诡异笑容、张眼相瞪。

路无常江湖阅历丰富,认出这些人亦正亦邪,多是率性狠辣、身怀异功的黑帮外道,平时行止诡秘、散居各处,中州深山、西漠古道、南疆丛林,甚至海外孤岛皆有踪迹,彼此未必有什么真交情,不知为何群聚西漠且团团包围住自己。

本来以一敌十,他也未必放在心上,但方才与风小刀对决,已耗损极大心力,而群怪密密麻麻多不胜数,其中确实有几位高手,为避免多生枝节,他就隐藏身份且放低身段,拱手道:「天黑夜深,老朽急着赶路,难免不辨方向,扰了各位清兴,谨此致意,高贤若无见教,还请稍移尊驾、让个道儿。」

一名白眉山羊须、目光精烈的干瘦老者,背上背着鱼篓和一支长钓杆,森冷冷道:「让路可以,一步千金,咱们百多人个个走一步,打个折、取个整,那也是十万两金!」

路无常沉声道:「敢情诸位是沙漠恶寇,打劫来着?」

「不打劫?难道站在大漠上喝风吞沙,等着请阁下吃饭?」说话的是双手持紫电金钩的高壮汉子,一头深红近黑的冲冠怒发,两颊边还刻烙着诡异的黑色符纹。

路无常强忍住气,双袖一甩,道:「想打劫?诸位恐怕找错人了!老夫身上无半分铜臭,只有一身傲骨、两袖清风。」

一名脸上斜有刀疤的清瘦头陀,冷笑道:「那就拿你这身臭皮骨抵偿吧!」

路无常知道这些黑帮外道打斗起来,并不会守什么江湖规矩,心想:「若单凭功力,群魔小丑有何惧哉?但一不小心中了暗算,可划不来,还是走为上策。」就说道:「北海钓叟、朱焰山赤发天尊、青花谷鬼面头陀虽然个个本事都不差,但要想拆老夫皮骨,恐怕还得再多练几年!」他心中想息事宁人,但向居高位,难以折腰,话一出口,仍是半点也不让。

一长脸垂眉的儒衫公子,脸上似哭似笑,头戴小斜花帽,手执小圆罗扇,摇摇曳曳地道:「唉哟哟!无邪门主变戏法的大名真可谓名满江湖,小可久仰得很,你何不变个十万两金给咱们花用花用?我哭笑不得生立刻拍拍屁股走人,享荣华富贵去也!」

群雄哄笑道:「不错!不错!无邪门主戏法高明,咱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要是能变个十万金出来花用,咱们就移个尊驾、让个尊道、让您老好好上路!」这番话甚是羞辱,且表明众人的确是冲着他来。

路无常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喝道:「老夫相与礼让,还道是我怕了!群蛇妄想斗飞龙!就凭你们这点气候,能拦得住谁?」

一碧绿长衣、腰束红宽带,手执大黑伞的窈窕女子,娇声道:「咱们旁门左道俱是烂命一条,不入您老法眼也没什么稀奇,倒是阁下自己的命值不值得上十万金?」她五官虽娴雅标致,玉容却是半黑半白,颇是吓人。

路无常怒眉一挑,正要发作,后方忽传来一女子声音:「晴雨妹妹,无邪门主的命也不多珍贵,是值不上十万金,但若加上好些个徒子徒孙,就勉强凑合着!」人群中一骑黑豹女子悠然步出。

路无常循声回头,见这女子不是别人,竟是黑骑之首萧萧,今日纠众在此,想是来报灭帮之仇,当下昂首大声道:「原来是妳这条毒蛇作怪!妳若肯好好滚开,老夫就大发慈悲,再饶妳一命,若还想作恶为害,只要伤及无邪弟子一根寒毛,我定将妳碎尸万段!」

萧萧咬牙切齿道:「咱们寄身绿林,早就是刀口舔血的过日子,你这番威胁只能吓唬小鬼头罢了,可吓不倒咱们这班老魔老鬼!」

路无常见对方存心寻衅,怒道:「谁活得不耐烦,就放马过来!」

这百多人不乏穷凶极恶、阴狠狡诈的一方之霸,虽叫嚣厉害,但临到动手,却是你眼看我眼,个个心机深沈,只兵刃嗡嗡作响,没人抢先做炮灰。

众人忽然往两旁相让,黑袄人气若华岳的从群众中缓步而出。路无常心中一凛:「他终于出关了!」于是当机立断,暗暗烧了一道千里传音符,命令无邪弟子赶紧寻到路潇遥会合、先行离去,自己稍后再追上。他手法极快,众人只看到他袖中火光一闪即逝,并不知是何故,也未阻挠。无邪弟子原本正要赶来,一收到师父吩咐就掉头而走、寻师妹去了。

黑袄人见路无常惊仄的表情,仰天哈哈大笑:「路兄,多年未聚,今日看到你仍勇健如昔,真教人高兴。」

路无常却是冷冷一笑:「好说!好说!」

黑袄人叹道:「老夫闭关十余载,还以为后进辈出,世人都把我忘了,哪知还是路兄这样的老家伙在奔忙,唉!江山未有人杰出,才让魔界猖狂,不过,今后有我相与扶持,路兄的担子肯定能轻省些。」

路无常冷哼道:「听慕老意思,敢情你号召几只不成气候的妖人小丑,竟是为苍生谋福祉,打算以毒攻毒的对付魔界?」

黑袄人傲然道:「我辈中人都该齐心抵御魔祸,但刑无任那老家伙心胸狭窄、装模作样,怕老夫抢了他锋头,不敢邀我助阵除魔大会,以至一败涂地,我本想好好计较一番,谁知他连老命都保不住,可惜!可惜!可惜他非是死在我手里!人死烟云散,不说也罢!」

他一挥袖,又道:「倒是刚才有位小兄弟硬接我一掌『海纳天音』,修为虽然不差,但我天鼓八音掌非同小可,定震得他筋脉俱碎,就算一时不死,也绝难挨过今晚!」

路无常方才离得甚远,被沙尘柱挡住视线,不知黑袄人曾打了风小刀一掌,他自己可清理门户,却容不得别人欺上门来,此刻听黑袄人轻描淡写地述说,更是惊怒交加:「我师兄弟切磋技艺,你为何插手?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

「切磋技艺?」黑袄人见路无常火气腾腾,精眸一湛,冷笑道:「路兄方才追杀他,凶残狠辣更甚我十倍,老夫怎想得到他是你同脉师弟?还以为帮你除掉杀妻大仇人,正想跟你讨个人情呢!」

路无常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心中既羞惭又愤怒:「恶厮是故意下重手!他早率人埋伏在旁,趁机杀了小子,然后围攻于我,想一举挑了三无,我自家人内斗,却落入别人算计,当真胡涂透顶!小子是执迷不悟,才会自陷死地,他是咎由自取,我又何必着急!」

黑袄人疑道:「我本是好意助拳,却听他们说小子好像是现今的无间岛主,路兄,这是真的嚒?」他哈哈一笑,拱手道:「不知者不罪!老夫实在想不到无间沦落至此,连个象样的继位人才也没有,居然教小孩儿出来耍大旗!」

路无常见对方人多势众,实在无法快速脱身,反而镇定下来,道:「慕老多年不知江湖事,却依然爱说笑,天底下就算真有什么神功能让无间岛主一招毙命,也绝不会是『天鼓八音』,否则当年就不会有人受刑无任一剑,闭关十二年了。」

黑袄人正是南疆神鼓族前任族长慕苍音,修为极高且大有野心,因行事狂妄独断、游走在正邪之间,族中的反对力量于是密谋推翻他,以服膺无间换得刑无任相助。两大高手相斗七日夜,慕苍音最后被刑无任的绝殇天火重创,立志闭关雪耻,十二年后,练至天鼓八音最高重才破关而出,第一件事即是重掌神鼓族、向刑无任寻仇,岂知物换星移、仇人已死,无间凋零、无邪断臂,他又立刻招兵买马,打算一举成为中州领袖。

慕苍音听路无常故意挑起当年恨事,微然一笑,道:「人云『朋友是老的好』,我却说『对手也是老的好』!新仇旧恨一起算,目标清清楚楚,尤其你日进千里,对方也没闲着,你永远不知道谁更高明些,这样一场至死方休的竞争,是多么有趣的事!既然刑无任已死,同列三无之首的路兄可要试试老夫新招?应该会十分过瘾。」

路无常潜运内功,仍感到气息沉浊,功体尚未完全恢复,他环目一扫,暗暗思量:「阎王易与、小鬼难缠,若只老魔一只,就算他功力再深,大不了拼个两败俱伤,也能脱身,倒是这群小鬼若在一旁暗施毒计,可就麻烦。」于是挤话道:「慕老破关而出,想必天鼓八音已臻圆满,实在可喜可贺!本来你要试招考较,老路子自当奉陪,但旁边多了这群不懂门道的猴仔呱絮不休,令人厌烦得很,尤其猴眼看出去,还以为咱俩耍的是猴戏,不是贬低你的身份嚒?这样比武有什么兴味?」

慕苍音也知道他是怕黑帮趁机暗算,嘿嘿一笑,正要开口,人群中却有一苍哑老声抢先叫道:「谁是猴仔子!咱们是来商议大事,不管你们有什么过节,都先搁一边去!」

路无常听出声者竟是静仁儒园田太君,凝目望去,才发现苍宁门主夏藏德、落英楼主姬伤英、胭脂坊主萧掩月及一些名门正派都集结而来,只是天色昏暗、黄沙迷蒙,他们又不愿与这些旁门左道相近,故意落后些距离,才看不甚清楚。

路无常十分惊诧,道:「失言!失言!在下不知诸位也到了,只不过江湖黑白两道向来有如水火,这次竟会连手,路某人有这么大的面子,教田老太和各位掌门也来为难?」

田封厉奇道:「老路子,谁为难你?谁跟他们同道?咱们只是来讨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答。」

姬伤英打圆场道:「路门主误会了,咱们只是想请教一点事情。黑帮兄弟向来真情率性,喜欢开玩笑,才恁地胡闹了些,您胸襟宽如大海、肚腹广能撑船,又怎会和他们计较?若有误会、伤了和气,老夫先此谢过。」他向来圆融,又拱手又致意,令得两边都无法发作。

田封厉却老大不耐烦:「大伙儿是武人,不是教书先生,不尚虚套,什么繁文褥节、歌功颂德全都免了,有话直说、有屁就直放,你啰啰噪噪个什么!」

姬伤英被抢白一番,颇是难堪,只嘿嘿两声,不再言语。

萧萧冷笑道:「小贼已死,还问个屁!」

田封厉呸道:「我老太婆喜欢胡乱放屁也就罢了,怎么妳一个姑娘家也这么随意,不嫌臭嚒!」

黑白两道联袂而来,却说不是同道,路无常心中虽不信,但此刻孤身无援,最好是拉拢白道相助,他脸色一缓,对田封厉等人致意,道:「各位都是中州栋梁、侠义之辈,路某一向十分敬重,交情更非一朝一夕,只要与人无伤,有何相问,区区定知无不言。」

姬伤英拱手道:「路门主,最近武林一连发生十数起灭帮血祸,死者都丧命于精冷刀法,清风五道被人一刀砍下五颗脑袋,紫鲸门主武功高强,却也厉刀穿胸,九霞仙庐更是一夜之间被刀手灭门,连孤儿寡妇也没留半个,这些事,您老应该有所风闻……」

哭笑不得生似笑似哭地嚷嚷道:「唉哟哟!若非魔人,怎会如此凶残?」

田封厉道:「老路子,就一句话,风少侠身中魔茧是否属实?老身总要你亲口说出才肯相信。」

路无常脸色一沉,道:「这只能说江湖上有个使刀的高手四处为祸,与风师弟有什么干系!」

晴雨娘子娇声道:「路门主,田老太只问风岛主是否身中魔茧,又没问你凶手是谁,你怎么答非所问?」

路无常生性正直高傲,难以说谎,怒道:「凡事得讲求证据!这些日子,风师弟一直待在西漠,在我眼皮底下行事,不曾去过什么清风道观、紫鲸门、九霞仙庐,我担保他不是凶手!」白道众人听路无常挺身担保,心中虽怀疑,也不敢过份追问。

萧萧讥讽道:「无论如何,风小子是成魔在即,他若不死,无间岛主变成魔界大将,那可是千古以来最大的笑话!幸好慕先生一掌打死小贼,除了祸害!」

路无常冷声道:「萧姑娘见风驶舵的功夫十分了得,妳从前听命刑无任残杀武林同道,主子一死,立刻投奔对头,若是慕老也不敌魔君身亡,妳投效魔界的速度肯定比风师弟更快些!」

晴雨娘子娇滴滴道:「死人想投效谁都是不可能了,活着的人好好思量未来的路,也不算错。」

路无常精光一扫中州正道,许多人不由得悄然垂首、避开目光,他心中一凉:「黑白两道怕小子武功太高,将来受魔界驱使,竟生出斩草除根的杀心,难怪会连手而来,还堆了一些冤案到他头上好师出有名,当真可恶!魔茧一事只有我和几个无间门人知晓,究竟是谁泄露了消息?」稍一细思,陡然明白是魔界故意散布消息,且命人以刀法灭了几个门派,中州武林因为心生忌惮,必会群起逼迫风小刀,待他孤立无援、心灰意冷,就会堕入魔道。

姬伤英见路无常并不反驳魔茧一事,沉叹道:「方才未证实前,我不及出言阻止,原本内疚得很,如今看来,慕先生那一掌也不算冤枉了。」

夏藏德也叹道:「风少侠一定也不愿意受制于邪魔,如今这般,未始不是好下场,也算保住他一身清誉了!」

路无常怒道:「未犯罪、先判死,你们真大言不惭!田文辞呢?儒园也是这意思嚒?」

田封厉呸道:「那班小兔崽子行事拖拖拉拉,不肯决断,老太婆自有主张,还需向谁请示?」

路无常冷笑二声,道:「那就是阁下自己的意思?」他不再尊称「田太君」,算是划出了界线。

当时白道人士因不愿与黑帮同行,故意落后一段距离,又隔着黑帮数百人,所以田封厉只以为慕苍音出手挡住沙尘柱,谁知他竟是击杀风小刀,但事已至此,说不知道反倒像不敢担当,她向来硬气,索性大声道:「风少侠为正道贡献良多,大家都佩服得很,但要是牵扯上妖魔、不干不净,自然要分个清楚!话说回来,大伙儿原本也想是有人恶意中伤他,又或是魔茧可解,那自然得尽力相救,可是就连你也没辄,咱们不挥剑断义,又能如何?」

姬伤英不解道:「方才路兄追杀风少侠,难道不是大义灭亲嚒?那又是为了什么?」

路无常心中黯然:「我一心复仇竟枉顾同脉之义,杀害无辜之人,比起他们又高明几分?」方才血仇当前甚么都顾不得,直杀红了眼,如今见别人欺侮同脉,他才生了相护之心,不禁越想越后悔,甚至挂念起风小刀安危,盼能出现奇迹。

田封厉见路无常面色萧索,想一个侠义少年就这么死了,不免感慨:「老路子,憾事已成,什么也不必再说,大伙儿应该摒弃成见,共商除魔大计才是。」

路无常冷哼道:「阁下说得好轻松,倘若死的是儒园门主或六儒士,田老太也能一笑置之嚒?」

田封厉也不甘示弱道:「江湖上走动的人,谁没有一点恩仇?如今魔祸当前,若不暂时抛开私怨,又如何成事?要是有人硬要争闹,就先问问我苍海云弓!」

路无常冷声道:「人人怕妳苍海云弓,我偏就试试。」

对于风小刀之死,正道中人俱是百感交集,除了惊愕难过之外,隐然间,更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魔茧之事若是属实,取舍抉择将十分为难,如今慕苍音一举扛下罪愆,为中州除去一大隐忧,实是两全其美,只是谁也不好说破,又对这等卑鄙念头深深自责,见两人争吵,都颓丧无语,只有姬伤英硬着头皮劝解道:「路门主休怒,这事咱们大可好好商量,莫要起内哄,教别人得了渔翁之利。」路无常和田封厉一想颇是有理,便暂不发作。

晴雨娘子道:「路大门主不妨看清当今局势,咱们都心悦诚服地推举慕先生作中州领袖,带领大伙儿抵抗魔界。」

路无常唾道:「争名夺权的龌龊事,老夫不感兴趣,你们爱推举谁便推举谁,我没空作陪!」说罢袍袖一挥,作势欲走。

晴雨娘子道:「路门主向来自诩侠义,瞧不起我旁门左道,但如今我们愿为中州尽一份心力,你就说是龌龊事,难道只因为大伙儿推举的不是你?」

慕苍音笑道:「人各有志,路兄要走,咱们怎敢强留?」

路无常见他并不留难,微然一愕,即要动身,却听慕苍音大声道:「各位好汉!虽然风小刀活命机会渺茫,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寸草不生的荒烟大漠,一目千里,寻起人来十分容易,他又重伤垂死,咱们只需花个半天功夫定能找到!」

能名正言顺地击杀无间岛主,实是这群旁门左道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群雄轰声叫好,有人当即问道:「若寻到活口又如何?」

慕苍音冷笑道:「那就凭他运道了!」他留下小批弟子照顾伤者,便号令众人立刻展开搜索。

这些黑帮多是凶狠之辈,甚至有些白道人士也觉得应该除掉风小刀才能安心,但有些人只想先看看情况,或者见面后反而下不了手,谁先寻到人,运气就重要得很。

路无常暗思:「漠海茫茫,他们人多好办事,倘若小子真有一线生机,却被他们先找到,岂不枉送性命?」他打算一见到活口即出手抢救,只得默默跟着姬伤英等人。

哭笑不得生讥刺道:「唉哟哟!怎么路门主不走了?还死赖活赖地跟在咱屁股后头!」

「天圆地方,莫不有道,我走我路,又与你何干?」路无常满腹火气,正发作不得,便弹去一火符烧中哭笑不得生的座骑屁股,那马儿吃痛,骤然人立长嘶,哭笑不得生被向后抛去,路无常却纵身飞上,两人空中擦身而过,这哭笑不得生行止虽像女子,却是狠恶凶辣之辈,凌空倒翻几个觔斗时,罗扇连连割划,疾攻路无常双眼、咽喉等人身弱处,但无邪门主岂是易与?路无常以五行游踪步的奇妙掌法一掌拍他胸口,另一手往他头心凌厉抓去,硬迫他沉退闪避。

「唉哟哟!路老欺侮后生小辈!好凶!好凶!」哭笑不得生后掠数丈,身往下坠,回扇朝下一撑,虽是稳稳站立,但这一上一下瞬间,座骑已被夺去,只能恨眼相望。

路无常策马前奔,大喊道:「娘小子要跟在马屁股后头,老夫倒不反对!」

苍茫茫的大漠中,百多骑就像飞矢般四射散去。

(注①:「握机望敌,即引其后」取自「握奇经」之八阵。「诲阵有锋,诲锋有后」取自战国「孙膑兵法」之八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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