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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君子好逑

孤焰知道魇主受了重创,必会夺取阴泉疗伤,当即马不停蹄奔赴云深竹隐,才刚抵达九荷山附近,已感到一片肃杀之气,除了大批魔军严密驻守外,更有许多魔军抬着木柱、大红金箱在山径间川流不息。

这九荷山乃由九座孤峰双层环绕而成,内层东、西、南、北四峰彼此邻近,云深竹隐乃是位居东峰山脚下,而外层五座高峰却相离甚远,最远的「不染峰」一枝独秀,距离云深竹隐有百里之遥。

魇主在短短时间内,即袭卷南疆、西漠及中州,灭魂只得命令狼王、蛛王带领大军由射天关回守魔宫,只留下鹰王、狐王和五千鹰军在九荷山,其中二千军兵密密围守住云深竹隐,另外分拨三千兵力驻扎在「不染峰」山腰,居高临下的监督进出人物。

他又在「不染峰」山顶大兴土木,建造婚阁和圣坛,如此嚣张的鸠占鹊巢,是故意在清净之地渲染魔氛,以报复圆缺挑战魔营的耻辱,又命令单人离以术法探寻不灭火种,但始终没有结果。

失聪、失明、失闻三僧虽然心中不悦,但形势比人强,只能躲在小斋舍诵经礼佛,眼不见为净,至少魔军还不至于入内搅扰。

孤焰身影甫现,魔界守兵立刻传报,九狐儿笑嘻嘻的前来相迎:「小和尚,你终于回来了!我们依约来此,那三个老秃驴却吓得屁滚尿流,连杯水酒也不请,我们只好自己安营搭寨,你莫见怪!」

孤焰合十微笑道:「小僧招待不周,深感歉仄。」

九狐儿笑道:「我主君大婚在即,却应你邀约前来,足见敝界合作忱意之诚,但喜事嘛总是不能拖延,只好借你的九荷山举行,还顺道请你喝上一杯喜酒!若有不宵之徒来抢亲闹事,你这个东道主一定要大力帮忙才是!」

孤焰允诺道:「狐王放心,小僧必尽力周全。」

九狐儿领孤焰到山腰处一座偏静的小营账歇憩,便告辞离去。

梦初刚满十六,灭魂野心勃勃的率领大军远征,无暇回返魔宫成亲,索性遂了她心愿带她下山,再过数日即是阴月朔日,二人就可上禀闇神成亲。

孤焰目眺远方,见不染峰山顶已建立了一座婚阁,张灯结彩、红帷喜庆,楼阁外的空地也搭起祭祷「闇月圣神」的圣坛,这桩婚事乃是魔界千年大愿,临到要成就的前一刻,他心中不禁忐忑了起来:「天下间凡有大幸,必随之大劫,乃福祸相倚之道,从前魔界保护圣女至为隐秘,即是怕盛事生变,但灭魂一心扬威,仗着大军为盾,毫不避忌,到时恐要引来恣乱、多添变数。」

他一生危厄不断,受尽生死折磨,从来成竹在胸、万事不惊,甚至单人离告诉他死劫时,他都不曾向圣神祈求过自己,尤其当他知道残天八阕的心法和血咒竟如此荒唐后,更决意背离闇月圣旨,就算遁入佛道也不曾有半点罪疚,然而此刻心中一片平静,再无遗憾苦楚,却情不自禁的遥对圣坛虔诚祝祷:「圣神在上,魔族子弟十三月孤焰虽沦入佛道、不肖之至,然而魔梦相合乃是圣神钦点天缘,弟子愿尽一切所能、不惜生死以完遂此桩任务,只祈求圣女顺利出嫁,与夫君白首偕老、一生平安欢喜。」

此后日子,因殿阁戒备森严,他无法见到单人离和风小刀,不明情况,便先在小营中图思后策,想如何才能让灭魂愿意为风小刀解除魔茧,又不影响大婚进行。

朔日晌午,魔军都兴高采烈、忙进忙出的准备晚上婚典,忽有传报,巫祆教主派遣圣使前来!

大厅内红罗金烛、采光灿灿,鹰王、狐王、单人离及数名鹰军千夫长分坐两侧,见圣光昊星和圣地卓穆罕忽然来访,都猜不出二人究竟有何目的。

「诸位英雄许久不见,瞧这布置,难不成是有人办喜事?」昊星玉容明眸、丽光灿烂,一身男装武服衬得她英姿飒爽、器宇昂扬,一踏进殿堂即逼了众人目光,她身旁的卓穆罕则是双眼炯然,伟岸刚硬,沉默不语。

单人离道:「今夜是我主君大婚,巫祆两位圣使大驾光临,实在令我方蓬荜生辉、更添喜气。」昊星和卓穆罕齐声恭贺。

九狐儿笑道:「两位就留下来喝杯喜酒,再有什么天大的事,都等过了今夜再说。」

昊星秀眉一轩,意有所指的说道:「等过了今夜就太迟了!」

魔界众人脸色一沉,九狐儿讪笑道:「两位若是想来闹洞房,恐怕还不够本事。」

昊星指着卓穆罕手中提的木箱子,拱手道:「不是来闹洞房,是来提亲!这箱子里全是我教主精挑细选的宝物,用来做为聘礼。」

「提亲?」众人一时愕然,九狐儿抢问道:「提谁的亲?」

昊星从怀中拿出一个翡翠玉镶锦盒,道:「当日在射天关的魔营之中,敝教主冒着万箭射杀的危险勇救佳人,小姐佩服他英雄了得,魔界上下无一人能相比,因此赠了玉簪作为定情之物,教主十分珍惜小姐的情意,特别在玉簪上镶了我巫祆的稀世珍珠『沧海明月泪』,作为给小姐的回礼,倘若小姐首肯今夜出阁,那么教主立刻就会前来成亲。」

她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只见盒内躺着一支素玉簪,琉光雅致、秀美无伦,簪尾镶了一颗明珠,形若水滴,垂坠簪尾,莹莹如晶泪,教人看了即心生爱怜,不忍释手,玉簪、明珠二样都是无价之宝,十分匹配。

魔界众人不禁想起巫祆教主一向以好色闻名,见到梦初美如天仙,肯定会大动凡心,当日圣女被劫持多个时辰,二人究竟发生何事也无从知晓,实是让人担忧。

昊星见他们脸色难看,心中暗暗得意,因为这玉簪其实是她顺手牵来。当日梦初为孤焰疗伤,两人不意拥吻,心意激荡,都未发觉掉了玉簪,后来梦初心神恍惚离去,昊星在洞穴中带回昏迷的孤焰,见到玉簪,心想日后可拿来跟小和尚讨人情,便藏了起来。

她微笑续道:「今夜适逢魔君大婚,这喜堂早已备妥,不如就让两对佳偶一同举行婚礼,魔君与魔后、敝教主与小姐同堂大婚,肯定是空前绝后的美事,会流传为千古佳话!我巫祆原本就要与贵界连手对付魇魅,如此一来,将使结盟更加坚固,连魇主也要忌惮三分,不敢来闹婚礼!」

单人离摸不清此事真是孤焰授意,还是圣光任性妄为,便试探问道:「贵教主乃是一介僧者,怎能娶我魔界女子?」

昊星微笑道:「佛家本允人舍戒还俗,只要情缘未了,如何不成?教主对小姐实在是寤寐思服、念念不忘,才会下定决心回返尘世,了结这一段情缘。」

白海青冷笑道:「我等从未听闻小姐有这意思,圣光使莫再胡说八道!」

昊星笑道:「鹰王不明白女儿家心事,小姐多腼腆,怎好大剌剌地向你说?除非鹰王和小姐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白海青听她语意暧昧、存心挑拨,既尴尬又生火,怒道:「妳胡说什么!小姐自然不会对我说,是对主君说!」

昊星一摇手,微笑道:「吔,鹰王何必动怒?我只是猜小姐可能是你义女罢了,难道还能是你……」这一解释更惹怒白海青,却听她嫣然一笑,道:「亲生女儿?」

九狐儿见她竟有胆子在魔界地盘捉弄鹰王,心中既佩服又好笑,忍不住附和道:「妳怎知道小姐不是他亲生女儿?」

白海青横了他一眼,正要发作,却听昊星微笑道:「有眼珠的都能瞧出来,小姐娇柔楚楚,哪里有鹰王的威武大气?」

白海青听她兜兜转转竟捧了自己一把,满肚子火气到了口边,硬是给吞回去,九狐儿见这女子竟把名震天下的鹰王气得七窍生烟,又发作不得,捬掌大笑道:「说得好!谅他这粗鲁野夫也生不出那么天清水灵的女儿!」

白海青不愿与一个小女子再做口舌之争,大声道:「小和尚此刻就窝在山腰处,教他上来说明白!」

昊星道:「不妥!不妥!教主此刻仍是僧者身份,才遣我二人悄悄来提亲,倘若小姐无意,教主一伤心,说不定真遁入空门,这僧衣脱脱穿穿可是麻烦得紧,又徒惹笑柄,不如请小姐先给个回音,若好事能成,教主必当亲来,不知堂上那位可帮忙传讯给小姐,问她意下如何?」

单人离道:「这玉簪请借老夫一观。」昊星微笑递上锦盒,单人离端详半晌,吩咐是儿道:「请梦婆过来瞧瞧这玉簪是否为小姐事物。」是儿当即领命前去。

偏厅绣阁内,红烛微映,案上的冰晶香炉熏染了一室芬芳。

梦婆佝偻着身子,巧手利落地为梦初拢梳云髻、细贴花钿、描眉如燕,再拿起水粉时,见梦初芳容如雪、肤胜凝玉,多加妆点,怎么都不如她天成之美,但不添妆点,总少了些喜色,正犹豫间,却见梦初神情呆滞,毫无新嫁娘的春风妩媚,反倒像是要行丧礼般,面色死灰如土。

梦婆瞧着心疼,叹道:「小姐,婆婆服侍妳大半辈子,可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我全不明白妳!今夜是魔界的大喜日子,灭魂主君也是妳执意要嫁,妳又有什么不欢喜?」她心中自然想起了孤焰,却不敢问出口。

梦初低低颤声道:「婆婆,我……很好,只是有些儿害怕,也舍不得妳。」

梦婆握了她冰凉的手,安慰道:「傻姑娘,妳嫁在宫里,就算当了圣后,婆婆还是服侍妳,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别多想了,让婆婆弄好妆点,才赶得上吉时。」又为梦初插了一支牡丹华盛。

梦初看着镜中人影十分陌生,并不像自己,忽道:「婆婆,我发上好似少了点东西。」

梦婆左瞧右看,明明觉得恰到好处,但想小姐可能希望在这特别日子里显得华贵艳丽些,忙为她再多加两朵金绣小花,梦初却取下花饰,道:「这个不好。」

梦婆另拣一把金色小栉,为她插上,道:「这个如何?」

梦初摇摇头,梦婆只得再换另一支彩光步摇,梦初又道:「不是这个。」

梦婆一连换了七、八款发饰,梦初都不满意,梦婆心中奇怪:「小姐平时随和,也不讲究装饰,这重要当口怎么就闹起别扭来了?」只得诚实道:「小姐天生丽质,加太多发饰反而不宜。」

梦初索性将发上束带、簪子全取下来,道:「婆婆说得是,这些都不适合梦儿。」

梦婆见她长发流曳如云如雾,果然多了几分仙灵,但大婚之日,散发披肩、毫无妆饰,总是不合礼节,道:「小姐究竟喜欢什么发饰,老婆子赶紧去找来。」

梦初颓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梦婆好言劝道:「这每件发饰都精巧美丽,全是主君差人为妳特别订制的,妳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梦初睁着水汪汪的大眼认真道:「可是梦儿都不喜欢。」

梦婆哄道:「婆婆知道妳不习惯这么多珠花首饰,但今日不一样,定要显些喜气,小姐忍耐点,听婆婆的话。」她忽然想起小姐是紧张了,笑道:「婆婆太老啦,忘记小姑娘成亲时总是这样,心里七上八下,就怕自己不是最美丽、又怕不能博得夫君欢心,小姐放心,妳身份尊贵又这么美丽,主君肯定会疼爱妳。」

梦初沉默半晌,才低声问道:「我从前的发簪呢?蓝田玉那个,婆婆妳收哪儿去了?」

梦婆愕然道:「那发簪小姐从不离身,今日不见,我还以为是妳收起来了。」

梦初慌急道:「我没收!我倒以为是婆婆收了,怎会不见了?婆婆,妳赶紧帮我找找!我要它陪着我!」

梦婆劝道:「别找了,免得误了时辰,惹主君生气。」

梦初恍若不闻,挽起裙袂就要起身寻找,但她裙摆曳地甚长,走了半步就险些跌倒,实在行动不便,只得求恳道:「婆婆妳快帮忙找找,梦儿求妳了!」

梦婆想那蓝田玉簪是孤焰所赠,婉言劝道:「丢了就丢了!旧东西不适合新婚日,妳从今以后是新人新妇,不该再念着旧事物,旧的,让它过去吧!」

梦初不停翻找着桌上珠盒,喃喃自语道:「我习惯了那簪子,别的我不喜欢,可怎会不见了?都怪我粗心大意,婆婆,妳再花功夫帮我找找,若寻着了,就……就……」若寻到簪子该怎么办,她却不知道,难道还能让梦婆送来给自己?

梦婆瞥见她泪光盈然,不觉一怔:「她心底莫不是还念着少君?这可怎么得了!」忙抱了她坐下,道:「小姐快别乱动,妳瞧瞧妳急得,连妆都糊了!」

梦初颓然坐下,含泪道:「我只是想那簪子陪着我,为什么不可以?」

梦婆为她拭了泪,又拿出一套翟纹绵织的玄色袆翟,好转移她心思,道:「妳瞧!这嫁衣多美丽!是主君教中州最有名的裁衣师傅织娘专门为妳做的,我先帮妳穿上,再戴上金绣霞帔,最后再补衬妆点。」

梦初木然的任由梦婆为她褪下外衫,门外却响起是儿呼唤:「婆婆,先生有急事相请。」梦婆只得匆匆离去。

梦初见这玄色袆翟乃是黑色纱榖内缀着一层白色夹里素纱,穿着繁复,得让梦婆帮忙才能穿上,就安坐等候,却不禁回想起从前孤焰教她读诗习字的情景……

那一年她初临十四岁,梦婆告诉她再过二年就能与少君成亲,从此恩爱相守、朝夕不离,她心中欢喜,待孤焰入梦相聚时,便央求他教一些婚嫁诗词。

孤焰见她撒娇求问,却神情羞赧、吞吞吐吐,如何猜不到那一点小女儿心意?他心中也是情意缠绵、爱怜无限,就在她发上轻轻簪了那支蓝田玉簪,作为两人订亲信物。

当时刑无任刚开始捕捉少数灵族,孤焰知道他必会生出更大祸害来逼迫魔界,但自己神功只到第五重,不足以应付这大敌,为了族民安危,也唯有闭关修练残天六阕,并承担第六重血咒。

他并没有把握撑过噬心折磨,平安练成第六阕神功,又不知能否战胜刑无任,莫说要与梦初成亲,恐怕两人这一分开,就是再无见期,虽然他仍是教了梦初一些婚嫁喜词,也尽量不让她知道心中烦忧,却忍不住暗自叹吟:「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后来他一闭关,果然就是两年渺无音讯。

当时梦初其实能看透他心里诗句,却不明白其中深意,如今她纤手抚摸着嫁衣上美丽的金绣凤凰翟纹,想到自己所嫁并非是从前赠簪之人,终能体会那一番离恨惆怅,泪水禁不住一滴滴落下:「七张机,春蚕吐尽一生丝。莫教容易裁罗绮。无端翦破,仙鸶彩凤,分作两般衣……焰哥哥,过了今夜,我们就真的无法相见了,只盼你永远、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①

背后悄悄响起了推门声,梦初微然一愕,忙拭了泪水,道:「咦?婆婆,怎这么快就回来了?」一抬头,惊见铜镜中映出一张女子娇颜,却不是白发苍苍的梦婆,她来不及呼喊就被点了穴道,那人拿了袆翟飞快卷抱起她身子,贴耳低声道:「小姐,别害怕,我这就带妳去见心上人!」

大厅之中,白海青眼见主君成婚在即,单人离偏去辨玉簪的真假,忍不住斥道:「单老鬼,你何必费这个周章!你信她胡说八道!」

单人离摇头道:「我瞧这玉簪是『蓝田暖玉』磨制而成,确实为雪狼峰所出……」

昊星笑吟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玉簪、明珠千里镶合,就好像教主和小姐虽隔了千里,最后也能相识相合一般,哈!果然是天定良缘!」

白海青怒道:「管它是真是假,凭一支玉簪又怎样?我魔界大事难道就给推翻了嚒?」

昊星秀眉微蹙道:「我乃是提着厚礼诚意前来,鹰王为何怒目相待?」

白海青威胁道:「你二人若是来喝喜酒,就乖乖坐下,再要捣鬼,莫怪老夫不给小和尚面子!」

昊星也不惧怕,朗声道:「今日是魔君大喜,鹰王难道要血溅喜堂,触主子霉头嚒?」

单人离道:「实不相瞒,贵教主钟意的那名女子正是我主君未过门的妻子、今日要拜堂的新娘!巫祆这么前来提亲,十分不妥,会坏了双方结盟。」

昊星笑道:「哦?我道是什么天大的事呢!都说是『未过门』,小姐自然还可选择夫君,幸好在下赶得及,否则要辜负教主所托!」她晶眸一扫众人,又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姐国色天香,自然会有天下英雄相求,倘若她真愿意委身敝教主,这喜堂虽布置得马马虎虎,倒也万事俱备,就相借一用了!」

众人想不到她这么大胆无礼,正要发作,梦婆正巧来到,一眼识出这蓝田玉簪正是梦初苦苦寻找之物,便将簪子要了回去,又恭身告辞,单人离因此更认定是孤焰派人前来示意。

此时内堂缓缓走出二人,一前一后,前者一身紫金长衫纕金红细丝,面上仍带魔君紫罩,正是灭魂,后者一身黑衣,步履凝重,目光寒胜冰雪,杀气阴森如鬼魅!

「风兄弟!」卓穆罕见风小刀诡异现身,且不理会呼唤,知道他已六亲不认,心中颇是沉恸。

灭魂安坐于高位,微笑道:「上次一别,圣光使的窈窕风采令本君印象深刻,我正暗恨未能一亲芳泽就放了人走,想不到妳又自动送上门来,难道妳对本君也是寤寐思服、念念不忘,才特意赶来阻止婚事?可惜这婚我是一定要结的,只好请妳稍稍忍耐,等今夜过后,本君定与妳好好温存,圣光使应该不会连一刻也等不了吧?」

昊星见堂上男子全都笑意盈然的望着自己,不禁双颊微红,心中暗骂:「小和尚,我今日受人欺辱全是为了你,你若不知好歹,我定教你双倍奉还!」她忸怩只一瞬间,又芳容自若的拱手道:「得魔君青睐,小女子荣幸之至,但在下是代教主前来提亲,怎能为自己小事而耽误主上大事?」

灭魂微笑道:「梦小姐如果真是另有钟情,本君也并非器量狭小,但巫祆总得有点补偿!听说你巫祆嫇妃服侍教主别有一套秘技,我每每见到圆缺小僧,总羡慕无已,圣光使能带领众女子,想必是此道高手,倘若妳肯以身相抵、好好服侍本君,事情倒可商量!」堂上群雄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昊星未料这魔君三番二次调戏自己,玉脸倏红乍白,冷声道:「魔君伟俊翩然,世间少见,圣光岂敢高攀?但敝主也是智勇双全的人才,你两位堪称双锋并华、齐立青云,难怪英雄所见略同、会钟情同一女子。教主并非蓄意破坏魔君好事,实在是小姐曾吐露情意,他二人既是互相倾心,还望魔君胸怀大度,给小姐一个选择机会。」

灭魂见巫祆如此抢亲,虽有怒气,但更感奇怪:「圆缺武功高强,若真有意,为何不直接动手抢人,却派这女子来胡说八道?更何况梦初绝对不可能喜欢别人,除非……」他心中微然一震:「她也感到圆缺和大哥十分相似!」

他隐隐感到不安,但脑中的「天灵一咒」并没有异样,才又放下心来:「就算大哥亲自前来,梦初也是非我不嫁,更何况世上绝没有谁可脱出极罪闇流,我又何必杞人忧天?」于是道:「妳以为本君会相信妳一派胡言,却不相信我的妻子?」

昊星英眉一挑,自信道:「魔君可敢一赌?」

灭魂道:「赌什么?」

昊星将手中的坦罗灵片展成一条银龙,悬浮空中,十六张牌面各刻有奇形怪状的图案,最后一张是一位戴着皇冠的高贵女王,她指着这张女王牌,道:「我听说魔君擅长术法,本使对术法也懂那么一丁点儿,刚才我已将小姐的心思意念牵引到图中这位女王身上,我们就比比看谁能赢得小姐芳心?」

灭魂不知她弄什么玄虚,但觉得她实在大胆有趣,问道:「如何比法?」

昊星道:「你我依着顺序轮流取牌,小姐的意念会指示我们应该取几张牌,每次最多不会超过三张,谁得到最后这张女王牌,就是小姐的决定。」

这实在勾起灭魂的好奇心,微笑道:「好!本君就和妳玩玩!」

昊星认真道:「不是玩玩!倘若我胜了,会立刻下山禀明教主,也请魔主知会小姐一声,今夜新郎已换了人!」

灭魂不相信梦初真会选择别人,冷笑一声,道:「倘若妳输了,就得留下陪侍本君。」

昊星不置可否,只道:「规矩既是我定下,那就让魔君先请!」

灭魂以术法集中灵思,想感应最后那张牌,但牌上女子并没有半点响应,他甚至感受不到周遭有任何灵力波动,心想自己对西域术法并不了解,于是瞄了单人离一眼,单人离也微微皱眉摇头,表示不明所以,灭魂顿觉得失策:「西域术法果真不同道行,就连先生也没辄……」

昊星催促道:「魔君再这么感应下去,可是会耽误我教主成婚的吉时!」

灭魂见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禁激起魔主的气概,心想:「梦初怎可能去选一个异族小僧?我就放胆而行。」毅然道:「三张。」

昊星将前三张牌没收入衣袖里,空中剩余十三张牌,昊星纤指比向女王牌,静心感应,过了一会儿,道:「小姐也指示我收取三张牌。」就把第四、五、六张牌收起,道:「魔君,请!」

此时空中还有十张牌,灭魂再度以术法感应女王牌的灵力,仍一无所得,心中不禁生疑,于是改了策略,谨慎道:「一张。」

昊星收了一张牌后,再度指向女王牌,感应片刻,微笑道:「我也一张。」又收了一张牌后,空中只余八张牌。

灭魂才沉思一会儿,昊星已是双眸精光逼视,他索性不再感应,直接道:「二张。」

昊星感应之后也拿了二张牌,转眼空中只余四张牌,灭魂不禁愕然,此刻他若是拿一张牌,昊星必会收取最后三张牌;他若拿二张牌,昊星则会收最后二张牌;就算他拿三张牌,仍拿不到那张女王牌,所以无论如何,最后那张女王牌必是落入昊星手里。

灭魂这才恍然大悟是上了当:「这根本不是西域术法,是小孩子拈石子儿的普通数法!」他心思转得极快,把方才的情景回想一遍,又把彼此可能拿取的方式全想了一遍:「这副银牌原本有十六张,只要我先出手,无论怎么拿取,都是输家!好狡猾的女子,我是落入她的话术里了!」

昊星见他已识破其中伎俩,露出一个迷人微笑,反客为主的说道:「今夜就请各位好好观赏我教主和小姐的婚礼、喝杯喜酒了!」

山腰处忽传来号角呜呜大响,一阵阵鸣金击鼓传报,竟是魇魅大军包围不染峰山脚,来者约有五千!

灭魂脸色一沉,当机立断,冷喝道:「风!将这两人尽快收拾了!鹰王、狐王、众千夫长领军备战!」

昊星见小魔头方才还谈笑自若,赌输了却是说翻脸就翻脸,怒道:「堂堂魔君竟是言而无信嚒?」

灭魂冷笑道:「本君几时无信?妳尽可以下山去找妳主子,只要你们走得出这儿!」

昊星见情势不妙,一声娇喝:「圣地,快走!」立刻飘身退了出去,岂料卓穆罕见风小刀修为更深,也激起雄心,不退反进,长枪一挺,气劲如烈风,大声道:「兄弟!你我原本就有比武约定,你既入了魔,也不会再留手,这事刚好做个了断!打起来也痛快些!」

鹰王等人急赶至山腰,遥见大批魇魅妖兵已驻扎在山底,大军后方有一顶富丽堂皇的绿轿,轿顶上绿色大纛飘扬,看来正是魇主的暖轿,胡兹立马在轿旁服侍,只遣人送上一份珍奇贺礼和祝福对联,此外再无其他动作。

孤焰昂立在山腰突石上,俯瞰魇军动向,白海青五爪凌厉抓去,怒喝道:「臭和尚!老子看了你就有气,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打起我家小姐主意!」

孤焰一时莫名,向后闪避,道:「鹰王有话好说!」

白海青一抓不中,知道自己武功比不上他,实在无法为难,只得收手怒道:「堂堂君子不欺暗室,你却趁劫掠小姐时胡来,还称什么清修高僧?枉费老夫还诚心与你结交,当真是瞎了眼睛错看了你!」

孤焰忆及当时梦初亲吻自己,心中微是酸甜又是惊仄:「难道被知晓了?灭魂会不会为难她?」忙装蒜道:「鹰王说什么?小僧不明白!」

九狐儿隔开二人,插口急述一番,孤焰脸色一变,惊道:「糟!小僧从未遣人求亲,现在魇魅压境,还请二位灵王领军稳住阵脚,我先走一步,去去就回!」说罢身形一飘,已在数丈之外。

白海青和九狐儿不明所以,但此刻两军正对峙,也无暇抽身,只得任由他离去。

孤焰赶至婚阁,却见昊星和卓穆罕被抛飞出来,风小刀倏然追至,孤焰忙飞身过去,发掌迎向风小刀的猛烈刀光!

「碰!」两兄弟掌刀相交,对面相逢却不识,一掩相、一失识,只余精光凛冽相对!

风小刀长刀一旋,从孤焰两指中倏地抽回,他双无融合后,功力大进,瞬间刀气如秋风扫落叶,团团攻至,声势惊人,孤焰听昊星呼喊,瞥见到两人都受伤不轻,尤以卓穆罕重伤垂危,已昏迷不醒,他不敢恋战,疾两袖大张,左右各挟一人,向后飘掠,抽身退去。

「僧者想去哪里?」灭魂倏然出现,挡住孤焰去路,寒声道:「你欺骗本君来云深竹隐,说要连手诛杀魇妖,却暗怀不轨,派人捣乱本君婚宴,实在罪不容赦!」

孤焰终于见到风小刀,却是这等情况,面对二位兄弟前后夹挡,心中无奈,道:「我与小姐没半点纠葛,两位圣使徒生事端,小僧当真过意不去,圣地使危在顷刻,还请魔君让道,否则魇魅虎视眈眈,吉时又将至,难道你真要为小僧担误喜事嚒?安置他二人之后,我必回来助拳!」

殿阁之中,喜角吹响,表示再过半个时辰即要举行大典,灭魂冷声道:「让他走!」风小刀听令往旁退去。

孤焰对九荷山地形甚是熟悉,为避开魔、魇两军,只拣小路行走,不多久来到云深竹隐附近,但他并不进入,又继续奔行在弯弯曲曲的竹丛小径里,一路上翠篁舞风、剑叶蔽空,行了半里路之后,竟又出现另一座苍翠小舍,他立刻上前叩门。

昊星见这小舍藏于幽深竹涛内,十分隐密,若非识途老马,绝不会发现,显然主人是故意隐居在此,她见门口题字「湘竹居」,问道:「小和尚,这是哪里?」

孤焰沉声道:「妳险些送了卓兄性命,我自然得找人医治他!」

一年轻女子打开门扉,恭身行礼,孤焰颔首示意少女起身,急抱了卓穆罕入屋,将他平放在竹床上,道:「快请夫人!」

内堂走出一少妇,虽一身素衫,但容色如雪霁妍光,纤影似清梅冉冉,温婉恬静、雍然自若,只是眼底染了一抹郁色,孤焰微微摇头,示意她们不可说话,就急拉了昊星到屋外且刻意掩上门扉。

昊星心中暗惊:「那少妇不是寻常人,她的灵气和魔界小妖女十分相似,除了五失传人之外,小和尚究竟还有什么身份?」

孤焰挟昊星到屋外十丈远处,才为她运气疗伤,昊星见他神情虽不悦,并无愁色,知道卓穆罕遇上高人救命,已无大碍,笑盈盈道:「你现在生气,将来美人在抱,就会好好感谢我!」

孤焰惊道:「妳又做了什么?」

昊星得意道:「我们提亲胡闹只是拖延时刻罢了,真正抢亲的是影军!」

孤焰想到影军能够隐身,要穿越魔营劫走梦初,十分容易,他心中忧急,怒而起身,调头即走,昊星忽叫道:「魔君大婚关系着天下一统!」

孤焰身子一震,停了脚步,回转过来,目光炯炯冷盯着她。

昊星不禁起了一阵寒意,颤声道:「你……原来你早知道了!你想做什么?杀我灭口嚒?你和魔界究竟是什么关系!」见孤焰一步步靠近自己,骤然提起厉掌,她急中生智,喊道:「这事全天下都知道了!你杀了我也隐瞒不了!」

当时她因为不舍孤焰就此离开巫祆,便暗中命令影军打探教主行踪,知道他又回到云深竹隐,便悄悄跟了过来,她见到魔军在九荷山的不染峰顶张罗喜事,心中奇怪,便抓了几个小兵巧计逼问,这才得知圣魔婚典竟关系着天下一统!

她回想昔日在射天关的魔营里,魔军十分紧张梦初的安危,猜想梦初应该就是魔界圣女、魔君要成婚的对象,她因此计划劫人,但为避免引来多方大战,其实是极隐密进行。她见孤焰又坐到身后为自己疗伤,松了口气笑道:「我就知道小和尚心肠好、不杀人!」

孤焰心中五味杂陈,道:「她始终是魔君的妻子,无论如何,魔界绝对会将人索回,你们闹出这等大事,恐怕会为巫祆带来大灾祸。」

昊星道:「我们只要争取一刻时间,你抢先和小妖女拜堂成亲,就破了魔界的野心妄想!当今之世,只有你才不怕魔君抢人,你总不会将自己妻子拱手让出吧?」

这最末一句话恰好击中孤焰心痛处,他不禁苦涩道:「妳真是异想天开,僧者强娶人妻是要下十八层地狱!」

昊星却不放过他,直言问道:「你不爱小妖女嚒?」

孤焰一时无言以答,恍然明白她冒险入魔营,虽说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自己,见她受伤不轻,心中虽感动怜惜,却是肃容道:「我是修行之人,妳不可存这等念头,免得贻害他人。」

昊星不服气道:「我怎是贻害他人?我是解救天下苍生,顺道也解救你这深陷苦海、六根不净、自欺欺人的小和尚!」

孤焰被她说得狼狈,只得转了话题道:「单凭一纸婚约就能统治天下?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那只是以讹传讹,妳不必担心。」灭魂未练残天阕,单凭梦初的灵力如何成事?更何况残天八阕还令魔主「亲叛众离」,他事后越想越觉得荒谬可笑,魔界怎会牢牢传诵千年?怪只怪从来没有魔君练到八阕一窥究竟。

昊星疑道:「真的嚒?小和尚,你对魔界的事好像很清楚,你猜猜……」她狡黠一笑、试探道:「魔界那个紫衫幻影是什么人?他并不是魔君,武功却十分高强。」

孤焰淡淡道:「有什么好猜的,戴面具的家伙通常不是阴险狠毒就是奇丑无比,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昊星笑道:「那你怎么也戴着面具做人?难道你也是人丑心恶?」

孤焰道:「妳怎知道不是?刚才我几乎就杀了妳!」

昊星秀眉一轩,自信笑道:「想吓唬我?本仙司什么妖道邪人没见过,至少,该让我看看你是否长得够凶神恶煞?」

孤焰意兴阑珊道:「唉!五失果然厉害,一条戒律就化去我不少戾气,妳知不知道,原来杀人也是一种习惯,现在我连动手都懒,否则妳小命早丢一百八十次了,还能在这儿胡作非为!」

昊星笑道:「你再坏也比不上万恶玄焱吧?」

孤焰苦笑道:「我应该谢谢妳的恭维嚒?」

昊星美眸亮铮铮地凝望着他,道:「其实你和他完全不同,我早该看出来,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傻到去冒充玄焱、泼得自己一身脏污,还替他赎罪!」

孤焰想起小八子也曾经说他傻,笑道:「原来我这么傻,我自己却不知道。」

「其实……」昊星柔光远眺,幽幽说道:「玄焱是我弟弟!我从没骗你,玄烈真是我父亲!」

孤焰想到她在毡帐勾引自己,暗暗心惊:「他们是亲姐弟,巫祆习俗当真……!」

昊星猜出他心思,玉颊染上一抹红晕,淡淡地道:「在巫祆,教主撒种千万,有上百个同胞手足也不稀奇,可是只有儿子会被留在宫中,女儿都流放在外、甚至沦为女奴,所以我们从不以兄弟姐妹相称,也不管彼此,我有幸被教母遴选为仙司继承人,才能留在宫里修习武功术法。玄焱是我父亲的独子,自然受到万分宠溺,同时也有许多争权夺位的人想致他于死地。他原本是个善良文弱的孩子,一直活在压抑恐惧之中,又因为和我年纪相彷,就特别亲近依赖我,后来……」

她微瞄孤焰一眼,低声道:「他心中生了情愫,执意娶我,师父于是不准我们相见,他年纪越大,滔天权势和内心空虚令他变得越来越邪恶,非但欺侮许多女子更凌虐百姓,最后逼得人心思反,直到他向医枭取了毒药害死师父,我……」她娇躯微微颤抖,显是极力压抑心中激荡,苦涩道:「才决心杀了他!倘若不是我,巫祆不会四分五裂,我亲手杀了那个一心爱我、却沦入修罗道的弟弟……」

孤焰可以体会她割心的苦楚,就像自己也曾想除去灭魂一般,那需要极大的勇气,不禁怜惜地搂住她削瘦的香肩。昊星轻倚着他、忐忑问道:「你觉得我是个恶毒女子嚒?」

孤焰道:「不。」

昊星仍不放心,又问道:「如果是你,也会这么做嚒?」

孤焰脑海浮现了掀起战祸的灭魂和入魔的风小刀,倘若万不得已,自己会不会下手?他心中一寒,肯定道:「会。」顿了一顿又道:「会比妳还早下手!」

昊星叹道:「多谢你啦。」她双眸闪着狡黠光芒,又逼问道:「我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是不是也应该坦白和魔界究竟是什么关系?」

孤焰心中不禁苦笑:「这女子说得万分可怜,却是用自身秘密来交换我的秘密。」此时此刻如何还隐瞒得下去,只得坦承道:「妳猜的不错,我是魔界逃囚,怕被识破身份,才请医枭换上容貌。当时我在莫非问的医谷里挑选合适的脸皮时,无意中看见玄焱,就决定用他的脸皮潜进西漠偷取不灭火种,因为不灭火种牵连甚大,会为各界带来无止尽的争战,而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巫祆自己。」

昊星点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对巫祆而言,不灭圣火其实只是个精神象征,我们不肯放弃火种,反而要引来兵祸。」

孤焰道:「我想玄焱向莫非问买毒药时,莫非问猜到他若是杀了巫祆教母,定会引来霍仙斯信徒的报复,所以像盯猎物般盯梢着他,一见到玄焱身亡,就偷偷取下他的脸皮待价而沽,想卖给野心份子一个好价钱。」他忍不住责备道:「妳明明已是教主,竟还冒用我的名义到魔营闹事?」

昊星不服气道:「是谁先打着玄焱名义招摇撞骗?我才不稀罕教主之位,我已宣布教主暂时闭关,等你除灭魇妖后即可还俗、然后接位,我已打定主意……」她微然腼腆、情意款款道:「只当你的仙司,这教主之位永远等着你!」

孤焰听出她言下之意是永远等着自己,微然一愕,忙放开了扶她的手臂,婉言道:「对不起,我早已决定修行为僧,不会再回巫祆。」

昊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出家为僧!」

孤焰洒然笑道:「我一开始虽是受神僧所逼,但后来觉得当小和尚也没什么不好,僧者大爱是广施众生,免了痴缠牵挂之苦。」

昊星露出一抹促狭微笑,嫣然道:「那正好,我也是众生之一,你可得好好爱我!」

孤焰不意她如此直接,尴尬道:「修行之人对众生都是一视同仁。」

昊星笑道:「一视同仁?很好啊!我也不贪心,你心中对小妖女几分,对我也几分!」

孤焰终于领略到她虽性子高傲,却也是坦率的西漠女子,一旦心中肯定了情意,就不再忸怩,而且她对执着的目标,恐怕会比何丽丝更努力争取,不禁叹道:「妳要怎么才能明白?」

昊星认真道:「我明白得很,是你不明白人家的决心。」她微抿薄唇、低声问道:「僧者不可打诳语,你须老实说,难道你对人家真没半点动心?」

论美貌、论才情,眼前女子都是世间难得,一路上的斗智斗气、相知相扶,更令孤焰感到从所未有的窝心与喜趣,他不禁承认:「妳聪明美丽,又如此真情真性,哪个男子不为妳倾倒?但我是一介妖魔,还是见不得光的逃囚,怎匹配得上堂堂巫祆教主?」

昊星哼道:「你不必甜嘴儿的哄我,我知道自己很好,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我!」她幽幽叹道:「可是你并不是寻常男子!倘若……」她心中万分难为情,俏颜已羞红得有如朝云暮霞,连雪白的玉颈都似染了胭脂,却仍鼓起勇气说道:「倘若你肯分一点心思给人家,我就收了梦族小姑娘当嫇妃服侍你,她若不肯,我就擒了她来、逼她答应!」

孤焰知道她向来心高气傲,又痛恨嫇妃制度,此刻竟说出要二女共侍教主的话语,实是情到深处才甘受委屈,他心中感动,却只能温言劝道:「妳是个好女子,值得更好的人敬重疼惜,并不该受任何委屈。」

昊星凭着一股作气才说出心底话,听他直言拒绝,心中酸苦全涌上来,楚楚说道:「我知道我是委屈得很,你就占了莫大便宜,可你……你早已占尽人家便宜了,难道我心里还容得下别人?都怪你要出现,这全是你的错!你心里有别人也罢,我的心要念着你,我也没法子,有时……我真恨自己!」她不停手的拔着旁边竹叶、碎成一片片,就好像竹叶是眼前这铁石心肠又不解风情之人,恨不能将他揉碎了般。

孤焰从来只见她高傲倔强,不曾见她流露小女儿情态,又想起她醉酒时款款倾诉缠绵动人的情思,不由得心中一荡,只听昊星又嗔道:「你此刻口口声声说要修行,倘若是小妖女抛却嫁衣来寻你,你就恨不得立刻还了俗!」

这话彷佛一根冰针猛地刺入孤焰心口,剎那间冷遍全身!是的,过了今夜,与梦初的一切就彻底结束了,那样的割舍不只是剜心刻骨,更像是被生生抽掉一半灵魂,如果此刻回头去寻她,她真会抛却嫁衣来跟随自己嚒?答案显然也只是一厢情愿。

他定了定心神,道:「梦姑娘心中只有魔君一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衷心盼她与夫君白首偕老、姻缘美满,所以就算你们劫了她来,我仍会送她回去。」

昊星愕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着为僧?」她鼓起勇气轻轻握住孤焰的手,柔声道:「魔界不要你,但巫祆需要你,你和我去西漠,把从前的事全抛下,西漠子民会敬爱你,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或者,过了几年你就会淡了、忘了。」

孤焰道:「对不起,无论我身在何处,经过多少时间,她总是在我心里,或许我还未出世,她就已经深深刻印在我生命之中了。」这番话他从前不曾对梦初说过,将来也没机会说,只能永远沉埋心底。

昊星静默许久,忍不住又问道:「倘若你不曾认识她,只遇见我,会不会改变心意?」

孤焰但觉她冰雪聪明,有统领万众的潇洒大气,更不失小女儿的花样心思,哪个男子若有幸得她倾心相伴,非但能得到极大的助力,更时时有美妙惊喜,一生都会乐趣无穷、不愁寂寞。

但对自己而言,就好像旅途中偶然遇见一抹美丽的风景,虽心旷神怡、欢喜赞叹,甚至会伫足品赏,然而流浪的旅人只有回到真正的归宿,才能卸下一身疲惫,感到安心与喜乐。

当他累了、倦了,心中想念的是梦初温柔甜美的笑容,听她说几句不解世间险恶的傻话,倘佯在她编织的天真梦幻里,甚至只要静静的拥抱着她,就能感到温暖甜蜜。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梦初的依靠,离开许久的此刻,恍然明白她才是自己的避风港、最后的净地。

他目眺远山、沉默如许,让往事在心中细细流淌一回,缓缓道:「我一生都游走在正邪的边缘,稍一不慎就会万劫不复,若是没有她,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她或许不明白我的心计,不会在危难时救助我,可是每回争斗之后,是她的纯真令我满身罪孽得到救赎,让我感受到这世间还有光明,保住心中的一点仁善,否则我早已成了冷酷嗜杀的妖魔,到那时,就算我真遇见了妳,也只会刀剑相向,又岂有一丝情份?」

昊星凄然一笑,道:「我明白了,我和你是同一种人,可是,你并不喜欢自己!」

孤焰心中一沉,知道她说得不错,却是笑道:「我也不是那么糟吧,至少我现在可是清修高僧。」

昊星啐道:「六根不净、贪情痴爱的高僧?」

孤焰无奈一笑,起身道:「我该走了。」

昊星道:「至少,该让我见见你的真面目。」

孤焰道:「妳早已见过了。」

昊星道:「是西焱漠的邪人……」见孤焰摇头,她忍不住惊呼:「你真是……」那丰秀飘逸的紫衫身影浮现心中,她不禁玉脸更红,反而再不敢看他,心中却是暗暗打定主意:「本仙司想要的,岂有得不到?」

竹舍的门开启,那年轻女婢走了出来,恭礼道:「公子,那位汉子已无大碍,但还得昏迷几日,夫人不喜欢有人打扰……」

「我明白!」孤焰见小婢欲言又止,道:「还有什么事?妳说吧!」

小婢低了头,吞吞吐吐道:「公子,今夜……是不是他……和小姐的大喜之日?」

孤焰道:「是,妳忘了他吧!告诉夫人,我不进去了。」又对昊星道:「妳歇息一会儿,等有了力气,就得护送卓兄走。」说罢即往九荷山而去。

小婢目送孤焰远扬的身影,低声叹道:「你又能忘嚒?」

昊星见小婢明明年轻甜美却是神色拘谨、双眸沧郁,问道:「妳很怕他?」

小婢怯懦道:「是。」

昊星奇道:「那妳为什么不逃走?他用毒药控制妳嚒?」

小婢摇头道:「公子曾让我离去,是我自愿留下来。」

昊星更感稀奇,问道:「他究竟是谁?」

小婢幽幽说道:「他是个很可怕的人,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至少比我所爱的男子了不起!」

昊星道:「妳爱的是谁?」

小婢凄然一笑,道:「就是今日要成亲的新郎!」

「魔君?」昊星大感惊愕,忙问道:「那……屋里的又是谁?」

小婢怅然道:「公子冒着比死还恐怖的危险才救回的娘亲,可是夫人却不肯承认他,我们原以为夫人是失心疯,可是她已逐渐清醒,唯独不肯和公子相认!小婢不能再多口了,公子会带妳来这儿,相信妳是他的挚交,还请不要透露此地半字,否则要招来劫厄。」

昊星点点头,道:「妳总能告诉我芳名。」

小婢道:「小女子蜜奴。」

(注①:两首「七张机」皆取自《乐府雅词》宋代无名氏所作的「九张机」。「九张机」乃是宋词词牌,在乐府中被称为「醉留客」,这二首都幽怨深情,相当凄美,十分符合小说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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