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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旧琴塚·新花绽(1)

农历新年的前几天,江淮接到母亲从中国打来的长途电话,说已经买了第二天的机票,准备接他一同回国过年。月河酒店关于农历新年的计划早已通过并且进入实施阶段,酒店的各项事务也不是离了他的亲自监督便不可运作。想到自己离家已久,身边如今又无牵挂,他便同意了母亲的提议。

他曾在电话里劝方孝龄不必特意飞过来接他,他自己可以安排人手陪他回国,方孝龄却说:“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过来不过是多买一张机票,又不算什么。”

江淮说:“我可以让时薇陪我回去。”

方孝龄道:“儿子,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江淮没有接话,料想得到,早已有耳报神把他和时薇分手的事捅到了母亲的耳朵里。他不怨谁多嘴,母亲向来对他的事关心之至,又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况且这等大事,终究瞒不了多久。

收了线,江淮开始担心一件事,母亲这次来岘港,说不定会为难时薇。甩脸子给她看事小,恐怕还会对她的事业另有动作。这个女孩于公于私帮他那么多,他得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她。过去她碍于扮演着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只能在他母亲面前委曲求全,现在,他想告诉她,这大可不必,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想到这里,他给时薇打了电话,让她下班后到他这里来一趟。

时薇走进江淮别墅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得体的套裙。她是一下班就直接赶过来的。江淮复健完毕,刚洗完澡换了件便服出来。见到时薇,笑了笑说:“见到你这个打扮,我就觉得自己欠你良多,总觉得自己像是离开了别人就什么也做不成的米虫,要不是靠你和一班元老骨干撑着,只怕我担不起家族生意这副重担。”

“你也别过谦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时薇拉过床上的一张薄毯,盖到他的膝头上,推着他往阳台上去,边走边说,“这几年江家的生意看上去顺风顺水,其实暗流无数,你是最终的决策者,如果没有你头脑清醒,几次力挽狂澜,光靠手下人,恐怕非但没有这岘港的月河酒店,连本来已有的盘子,也未必托得起来呢。”

“只是我也累了,确切地说是很厌倦。”江淮眺望着远方的海浪说,“我不是天生的生意人,坦白说,这对我而言甚至是无趣的。以前,我是在用不断做大的生意来刻意提醒自己生存的价值,欺骗自己这样可以换来一丝体面,可其实我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在,我只想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我想比起外表的体面,我更想让自己有一种真正在活着的感觉:身为江淮,而不是江董的喜悦。”

时薇坐到阳台上摆放的一张椅子上,与他四目相对:“江淮,你在找回自己,对吗?”

“我想是的。”他浅浅地笑着,转而又道,“时薇,也到了我该兑现当年承诺的时候了。”

“承诺?”时薇苦涩地撇了撇嘴,“你是指,金钱方面的承诺吗?”

江淮道:“我说过,我会尽一切力量实现你的梦想。不可否认,实现梦想往往是需要财力的。我愿意贡献我的财力,来回报你为我付出的一切。”

“可我并没有兑现承诺。”时薇别开眼去,水雾在她的眸中转了几转,“我违背了当初答应你的事,没有把戏演足全套。”

“这没关系了。”江淮说,“这场戏是否继续演出,已经没有意义,提早收场也好。”

“因为你已经成功地逼走了明蓝,对吗?”

江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我不认为我有能力逼走她,但是,已经有人成功地带走她了。”

时薇心痛地看着他,他却摆动了一下右手,笑容里有了些许豁达的意味:“好了,你就不要再旧话重提了,你劝我的那些话,你也知道我不会听。倒是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洗耳恭听。”

“以你今时今日的能力,找一份比现在更好的工作一点也不难。你如果想自己创业,我也可以给你一笔充足的启动资金。我的母亲已经知道我们分手的事,你在‘月河’的地位会变得很尴尬,而且,我也不希望你受到无理的对待。你明不明白?”

时薇没有马上说话,等他说停了半分钟后,她才开口:“江淮,其实,我也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我想,如果我真的想待在‘月河’,我应该不太会在意周遭甚至是您母亲对我的看法。过去,我是你名义上的未婚妻,所以我必须忍受你母亲的羞辱,现在,我是‘月河’的雇员,你母亲虽然是大股东,你却才是聘用我的老板。当然,你们可以炒掉我,却未必可以羞辱到我。至于其他同事的议论,呵,我要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那么我和你假装在一起时的议论,不会比现在少多少。”

江淮望着她,脸上渐渐浮起深长的笑意:“时薇,你这样讲,我便放心了。”

“再过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吧,”时薇说,“不管你是找专业的管理人团队也好,或者仍然亲力亲为也罢,我都要离开月河了。本来,我也打算过完年就和你说这件事,好让你在工作上有所安排。现在既然谈到了这里,我便提前和你说了吧:我已经计划去新加坡学酒店管理。”她站起身,望着远处残霞的红光,悠悠地道,“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无论如何,祝福你。”江淮道,“但我还说要说,我对你的承诺,希望你仍然给我兑现的机会,不要推辞。”

她反身,脸上挂着盈盈的笑意:“好啊,既然却之不恭,我就只好收下了。”

方孝龄来岘港的那天,江淮派了阿胜去机场接机。江淮则在家沐浴更衣,将自己尽可能地打扮得精神抖擞。所幸这几天,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

“阿淮,怎么又瘦了呢?”方孝龄一见面,就捧起他的脸,心疼地看着他。

“妈,你这些年和我哪怕是分开三两天,也都回回都说我瘦了,我要真是如你所说,早就瘦得没没型了。”江淮抬起右手,握了握母亲。

“你可不就是瘦得没型了吗?”

江淮苦笑:“我那不是瘦,只是瘫了那么多年,肌肉萎缩了而已。医生说,我的肌肉萎缩速度已经很慢了。”

“阿淮,妈不会放过害你的人的。”方孝龄恨恨地道。

“那个人都死了很多年了,还提他做什么?”江淮说。

方孝龄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瞬间熄灭后,婉言道:“好了,不提。我只问你,你和时薇那是怎么回事?”

“分手了。”他简单平静地说。

“她凭什么?”

江淮无奈地看着自己母亲眉心拧起的结:“感情是双方的事,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她当然可以有她的选择,换言之,我又凭什么强留她?”

“你给她的还少吗?”方孝龄说,“没有你,她什么都不是。”

“我给得起她什么?”江淮悲凉地道,“她什么都不是吗?起码她青春、健康!”

“阿淮,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方孝龄搂住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是最优秀的。”

“妈,我知道我的残废让你承受了很大的打击,可我答应你,我会尽量做到优秀,尽量再次成为你的骄傲!虽然我的身子残缺了,我知道你还是不会放弃对我的希望。可是妈,不要勉强所有人去接受这个残缺的我,我和其他人之间,没有血缘、亲情这份纽带,也没有彼此扶持的义务!”

方孝龄的眸色蓦然变得深沉。片刻之后,她带着冷静的试探口吻,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时薇和你分手,你到底有多伤心?”

江淮思忖了一下,避开母亲的注视,道:“都过去了。”

方孝龄很轻的“啊”了一声,脸上有了些了然的神色。“看来,她对你真不太重要。”

江淮道:“也许吧……比起我曾经失去的那些,今日失去一个未婚妻,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事了。”

方孝龄定定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整个看穿,半晌,才道:“也罢,我想我懂了,既然那个女人一点也不重要,我也就没什么兴趣再继续谈她了。”

江淮松了口气,急迫地想转换话题,他想到自己近日的创作,兴许能令母亲宽慰些,便操控轮椅,引她往书房道:“妈,我这几天精神不错,写了首曲子,我用软件编了曲,在书房的电脑里,我放给你听听?”

方孝龄想要帮他打开电脑,却被他谢绝了帮助。他的手指虽然不太灵便,却还是很快点开了那个音乐文件,悠扬的乐声从音箱里播放了出来。

音乐营造出风雨的意境,一只小小的茧子在摇摆的枝叶间岌岌可危。可最终它盼来了彩虹,赢来了破茧而出的新生!

“这是蝴蝶的故事吗?”一曲终了,泪水从方孝龄紧闭而颤动的眼角滚落。

“我并没有命名这首曲子,但我想,至少从这首曲子开始,我想突破自己身上覆着的这层茧。”

“孩子,你已经十年没有作曲了。”她伸出胳膊轻轻将他的头揽住,在他的发心深深一吻。

“十年了啊。”他的声音发颤,“我的二胡还埋在后院的树下么?”

“嗯,总还在吧。”

“写这首曲子的时候,我老想着那个‘琴塚’。”

方孝龄一愣:“琴塚?”

他轻嗽一声:“没什么,我乱起的名字。那件事以后,总觉得,我把什么都和我的二胡一起埋在那里了。”

“那地方惹你伤心,我们大可以不回去。再说,那房子太老了,只怕风水也不好,只是考虑到你住惯了,才一直没有搬。我也不喜欢那里,自从你来岘港,我就搬去了我们枫花苑的房子,最近正在考虑要不把那里给卖了呢。哦对了,等你回国后,我们可以再买一处大一点的新宅,按照你的意思装修。你看怎么样?”

江淮从她的臂弯中猛然抬起头来,急切地道:“不要!我喜欢那个房子。”

“那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方孝龄不解,“住在那个宅子里,先是你出了事,前几年你爸爸也是在那房子里突然脑溢血去世的。我早就觉得它风水不好了。”

他掩饰地转过轮椅,让自己面对电脑显示器,淡淡地说:“我习惯了那里的陈设。”

方孝龄退后到他的椅背后,若有所思地道:“儿子,看来,这些年,我还是太忽略你了,竟然……连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都没搞明白。”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意志,说话的声音却极轻,“不过,母子连心,你需要的,我总会想方设法地满足你。”

“妈,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房子不卖就不卖了吧。”方孝龄笑了笑,“是你喜欢的,住多久都可以。”

来越南的时间已经不算短,明蓝却是第一次来到大名鼎鼎的“西贡”。

虽然这座城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已更名为“胡志明”市,但西贡作为这个区域的名字仍然保留了下来,无论是当地人还是游客,谈及这座城市时候更多地将其称之为“SAIGON”。漫步街头,明蓝不禁感慨这里不愧曾经具有“东方小巴黎”之称,总统府、红教堂、法式大邮局,甚至一些有年头的高档酒店和民居的建筑外观都弥漫着浓郁的法国殖民地风情。她和他交谈时也不再像刚认识那会儿对于他失明的事实诸多忌讳,她已经习惯把自己看到的有趣事物形容给他听,再带着他东摸摸西摸摸的,她知道,他喜欢她这样待他。而南庆总是面带笑意地对她说的话侧耳倾听,不时将明蓝搂得离自己近些、更近些。

傍晚他们在湄公河游船上,他的唇擦过她的鬓角边,在她耳畔轻轻诉说道:“知道吗,明蓝?这里对我来说,也充满了新奇感,总觉得自己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有好多好多的风景,有了你我才能看见。”

“你以前应该每年都会来这里演出吧?没有人陪你逛过这座城市吗?”

“没有。”他说,“也不是没人愿意陪同,只是我自己也提不起多大兴致。每次演出完了,就直接飞回岘港,一天也不多待。像这次这样,还特意提前两天到,特意出来逛街,更是前所未有。”

“我是不是该觉得自己挺荣幸的?”明蓝笑道。

“是我比较荣幸。”他吻了吻她的侧脸。“明蓝,你愿意见我养父母,我好高兴。”

明蓝不自禁地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温柔一笑。他记起前两天整理行李时,南庆带着试探问她,这次在西贡演出结束后,她愿不愿意和他们一家人吃一顿饭。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南庆是想把她介绍给他在越南的养父母认识。她虽有些害羞和紧张,但还是很爽快地同意了。让她更为感动的是她无意间听到他半夜给养母打电话,他说“妈,你和爸爸得答应我一件事,不要去追问明蓝的身世,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已经很可怜了,我们就不要再提起令她伤感的事了吧。她是什么来历对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很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一辈子。”

当时,一股暖意一下子涌入了她的眼眶,化作热热的泪水流淌到脸颊上。她觉得,南庆不止是怕父母双亡的事刺激到她,也是在令她避免被追问到自己当年父亲不堪的作为时更为尴尬。南庆虽是养子,却毕竟也算是大富商阮伯雄的孩子,以她的身世,确是高攀了。更何况,他本身也是极优秀的青年才俊,若不是眼睛有缺陷,他在越南几乎可以成为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白马王子。有一次,她和他开玩笑,说到这个问题。他哈哈一笑道:“原来我老天让我瞎了是为了让我遇到你呀。”他笑得没心没肺,她听着倒心疼了,忙道:“如果真这样,我发愿离你远远的,让你再遇不到我,只求老天让你复明。”

南庆当场脸色铁青,异常严肃地双臂钳住了她,用紧张到发颤的声音说:“收回去!请你把这句话收回去!”

她被他的力道弄得微疼,忙道:“好好,我收回、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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