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蓝的身子先是一软,而后却僵硬起来,她没有推开南庆,却也没有回应他,只是发着怔,任由他拥抱自己。
南庆渐渐停止了动作。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已经觉察到了情形不对。
“明蓝,你是在生什么气吗”他手足无措地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像一个无辜的孩子。“我是不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惹你生气了?你说话,明蓝,你知道的,我最怕你不触碰我,也不和我说话的样子,那样我就无法知道你心里的感受。”
明蓝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她张开嘴,却发现无从说起。随后,她按下了手中的录音笔。
随着录音笔里的谈话内容被播放,明蓝清楚地看见,南庆脸上露出讶异而惊痛的神色。他微张着嘴,静默地像一尊石刻的雕像。
“你一直说,你的耳力比较好,那请你告诉我,这里面的声音是谁?”录音笔里的内容全部放完之后,明蓝带着一脸伤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向南庆发问道。
“你是从哪里得来的录音?”他答非所问,脸上的悲伤绝望不比她少,“是江淮的母亲的给你的?今天把你叫走的,也是她?”
“是,不然我怎么会有你们两个人的谈话录音?”她的心垮塌下来,南庆的问题等于已经变相承认了录音笔中记录的声音是出自他和方孝龄之口。
“阮先生,”方孝龄上前插话道,“很抱歉我食言了,录音笔是我给明蓝的。我这样做,无非也是为了我的儿子。请你原谅一个母亲的自私。”
南庆侧了侧耳朵,低沉地问:“这又关江淮什么事?”
“不知道阮先生知不知道,阿淮很喜欢明蓝。他一直希望她过得好,过得比待在他身边要好。”方孝龄说,“他以为明蓝跟了你,就能抛开那些往事,轻松地生活下去了。可惜,命运之神的安排却不遂他愿。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明蓝对我们阿淮的感情。她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我说过,愿意终生陪伴阿淮,我虽也恨她,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份执着很可贵。不要说你对她是虚情假意,就算是真的用心付出了大半年吧,也抵不过这十几年阿淮和明蓝的朝夕相处。我在想,既然她和阿淮已经两情相悦,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呢?我已经决定放下了,阮先生,你也放下吧,如果需要任何补偿,我很乐意替明蓝补偿你。”
“这位太太,”一旁的阮太太按捺不住了,“我想我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说实话听了刚才的录音我也很惊讶,不过,我们南庆是阮伯雄家的孩子,你所说的‘补偿’,不外乎是指金钱方面,可这对我们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只说一句: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明蓝鼓起勇气,握住南庆的手:“你说,你告诉我,你这大半年对我都是在演戏吗?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因为恨我,所以才对我好,让我变得信任你、依赖你。我甚至怀疑,你说不定有通天的本领,早就知道我已经被江家收留,所以才一早就想办法结识了江淮,好有机会接近我……”
“够了!”南庆粗暴地推开她,自己也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冷笑道,“你是在罗列我的罪名吗?你已经预备给我定罪了吗?你急于给我扣上罪名到底是为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解释,而是一句痛快的承认!你巴不得我告诉你,录音笔里的那些话全都是出自我的口,那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江淮身边去了,对不对?我告诉你,我今天不会给你任何答案,你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要指望我的一句两句话,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回到旧爱身边去!”他昂起头,唇角却在颤抖。
明蓝望着他冷傲的样子,捂着嘴,扭头冲出了后台化妆室。
方孝龄对着南庆道:“我该带她去机场了,阮先生,你保重。”说着,快步追了出去。
南庆的手扶着梳妆台,整条臂膀都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拳头慢慢地握紧,他忽然回转身,对着前方猛力地一击,正中梳妆台上明晃晃的镜子。镜子碎裂成了蛛网,尖锐的边角刺伤了他的手,鲜血顿时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阮伯雄夫妇箭步上前,两人同时掏出手帕,包裹住了他流血的手。
“庆,你疯了吗?你还记不记得你这双手是用来弹琴的!”阮太太紧捂住他的伤口,又惊又痛地轻斥道。
作为一个演奏家,南庆向来爱护自己的双手如同生命。他从来不碰任何刀具,也不做任何粗重的工作,为的就是怕伤害到自己的手,影响到手指的灵敏度和力度。可就在刚才,他竟然情绪失控到用手砸镜子的地步。他看不见,也许他不知道自己会砸到哪里,又也许,即使摆在他前面的是更坚硬的东西,他也会照样一拳捶过去的。
“有什么用?”南庆甩掉手上包着的手帕,任由鲜血继续滴到地上。“这世上总会有人的琴比我弹得好,所以即使我不弹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我注定永远不能成为任何人心里最重要的那一个,更不要说做到无可替代。我一点也不重要、从来都不重要!”
“庆,你怎么会认为自己不重要呢?”阮太太看着他的眼神心疼里带着隐隐的自责。
“什么话都等去医院包扎了再说。”阮伯雄说着就来夫拉着南庆走。
南庆甩开了他的手,带着一种执拗而脆弱的神情道:“不必了,我最怕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弄得看上去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每次在我几乎以为自己真很特别的时候,马上我就变成‘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了。哈哈,不要这样了,我不稀罕!如果不能成为别人心里最好的那一个,就让我什么都不是好吗?别再把我推到那个‘次要’的可悲位置!你们知不知道,很多时候,‘第二’就意味着‘零’!拜托你们,让我这个‘零’有选择消失在人前的权利,选择躲藏起来不被所谓的善心人士捡到继而大发同情的权利好吗?有限的善心并不能让一个零变成一百,并不能让一个‘次要’变成‘重要’,只能让他变成一个他自己都看不起的笑话!”
“庆,我们可以离开,但你要答应我,照顾自己。”阮太太临走前交待道,“也许你所有的指责都对,可即便如此,你总要善待自己。”
南庆的神色稍微冷静了些,缓了缓道,“你们放心,我的伤,我会自己处理好的。”
明蓝飞回了岘港,却没有跟随方孝龄回到江淮的住所。
临上飞机前,她打了一通点话给时薇,没有说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询问她,能否稍后与她碰个面。时薇问了她现在所在的位置,得知她人在西贡正准备飞回岘港,便说会在岘港的机场接机。
“明蓝!”时薇在接机口向她招手。
有什么苦涩的东西一下子梗在了她的喉头,她无力向时薇回个招呼,只是笔直地朝着她走过去。
“伯母,你好。”时薇看到了紧随明蓝身后站定的方孝龄,眼中掩不住一丝诧异。
“好久不见。”方孝龄用一种冷静的声音说:“你们聊聊,不过我希望明蓝你尽快回去看看阿淮。”
“伯母,”明蓝的声音有些暗哑,“我想在时薇那里住两天,可以吗?”
“阿淮在等你。”方孝龄的脸上没有慈悲容忍。
时薇挺身一步道:“伯母,让明蓝先在我这里住两天吧,反正,我那里离江淮别墅也不远,我会尽快陪她来看江淮的。”
方季龄在明蓝脸上扫视了一眼,拢了拢身上的丝绸披肩,昂首离去。
明蓝像是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在方孝龄离开自己的视线后,一下子松弛的情绪反而令她站立不稳,若不是身旁有时薇及时扶住,她险些摔倒。
“时薇,我有很多话要问你,我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她抱住她的臂弯,喃喃道。
时薇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回家去,回去后你再慢慢告诉我,好吗?”
进门后,时薇见她仍是一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的表情,摇了摇头,拿了毛巾给她擦脸,见她坐在沙发上,两眼呆滞的模样,干脆把毛巾轻轻抹了一把她的额头,替她擦去已经黏住额前碎发的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珠看向她:“时薇,有时候我不免在想,难道我在老天爷的眼中真的这么不可饶恕,所以牠要这样惩罚我,让我明白无论如何我都逃不开赎罪的命运,我父亲欠了他们的,他还不了,就只能由我去还。可是,如果连我也还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时薇敏锐地抓到一个关键词,“你指的是谁?”
明蓝把脸埋入自己的掌心,闷声道:“江淮和南庆。”
“南庆?”时薇扶住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是?”
“对,还有他!”明蓝的肩头微微耸动,她抱起自己的双臂,似乎像在抵抗由内向外的寒冷,“他就是当年我父亲绑架的那个孩子。”
时薇露出吃惊的表情,可很快她镇定下来,问:“这些是江伯母告诉你的?你有没有找南庆求证过?”
明蓝露出绝望的微笑:“我怎么可能不去求证?我怎么可能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宣判自己这段恋情的死刑?呵,就算我亲耳听到了南庆和江伯母的谈话录音,我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我当时就跑去问南庆了。结果……他没有否认。”她咬住下唇,眼泪却一颗颗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别哭。”时薇温柔地用掌心揉搓她的手背外侧,“明蓝,事情也许不那么糟糕,也许,他也是和你交往之后才知道真相,也许他能原谅你——啊,说原谅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那也不是你的错……”
“时薇啊,”明蓝道,“他失去的是一双眼睛啊!你知道失明以后,他还接二连三失去了多少东西吗?你见过他不带盲杖的时候,在家里数着步子走路时的样子吗?就算到了现在,他也很少一个人外出,因为在陌生的环境下,他的每一步都充满危险。我用十三年的时间,来偿还江淮,可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欠了另一个人这么多,我该拿什么还他?我应该还他的对不对?无论他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是我的债主,我无权跑开的,对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面对他,我一看到他就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流泪……”
“明蓝,你爱上了阮南庆,你真的爱上了他!”时薇垂下手,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两步,“我曾经以为,你对江淮的爱根深蒂固,只是因为有我的存在,才导致你不敢向前迈步。我还是撤出得太晚了,是吗?”
明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走到时薇跟前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什么吗?”
时薇苦笑:“明蓝,与其问我,不如你自己用心去回想一下。”
明蓝微眯起眼睛,耳畔仿佛再次响起方孝龄对自己说过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像阿淮那样,用最笨的方法来爱你,用最伤害他自己的手段来成全你!”
“这么说,江淮一早就让你配合他来骗我?”她的心如明镜般映出了真相。
“你终于发现了?”时薇的眼中已泛起泪意,“他是个傻瓜,让人心疼的傻瓜。”
“可有一点我不明白,”明蓝紧紧注视着她,怕看漏任何一丝表情,“你为什么要跟着他犯傻?为什么要同意出演这样大的一出戏?”
“起初会答应,一方面是有报恩的情绪在里面,另一方面,是金钱的魔力;但是我没有想到,这出戏会演那么久,久到……我差点不舍得收场的地步……”时薇忽然笑了,甩了甩头,目光坦荡而潇洒,“是的,我爱江淮。看他坐在人群中的时候,我会觉得心疼;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也会心疼;他笑、他哭、他发脾气、他温言暖语的每一个瞬间,我都好心疼。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在乎这个男人。明蓝,爱情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当你明知道你爱上的那个人是在做傻事,阻止不了的话就会想:既然这样,不如就陪他一起疯一起傻下去咯。”她的笑容倏然消失,“可是明蓝,时至今日我有些后悔了,我应该早点抽身,假如我早点让你明白,我和江淮不过是做戏,也许,你不会碰到阮南庆,而江淮……也不会失去你。”
明蓝半晌无言以对,无力地坐回到沙发上,下意识地抱起旁边的一只抱枕,下巴磕在枕边发愣。
“明蓝,也许还来得及挽回。”时薇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不一会儿从房里拿出一个铁匣来。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时薇打开那个匣子。
明蓝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很眼熟,对不对?”时薇感叹道,“这些东西,都是江淮让我替他保存的,他怕放在家里,你会发现,可是他又实在舍不得丢。”
明蓝的手指探到匣子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掉了一颗水钻的小发夹。这个发夹,是她来到江家后,被江伯母下令丢弃的,当时,她从福利院带来的所有衣物都被下令丢弃,只因为江伯母的一句话“这种穷酸的衣服,连我家佣人都不穿,走出去让人笑话,还不知道在外面惹了什么病菌回来。阿淮的身子弱,染了病你担待不起!”
她乖乖取下发夹,交到佣人手里,却又带着不舍忘了那个发夹一眼。
整整一天,江淮都没有和她有任何交集,甚至连正眼也没瞧,更别说交谈了。可是,夜里,她被派去给江淮翻身,当她忐忑不安地走进他的房间,打开灯却看到他睁着眼睛望向自己,她忽然感觉到那双眼睛澄澈而温柔,并没有想象中的复仇戾气。
“你很喜欢那个发夹?”
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对他撒谎。
“你父母买给你的?”
那个发夹是她父亲生前送给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礼物。她一直留着,做为纪念。
她恨他父亲在绑架这件事上的所为,可是,她印象中的他也是一个慈父。她忘不了他对自己的好。
可是,当她触摸到江淮异于正常人的肢体后,她没有勇气承认那个发夹的来历,只怕这样会刺激到他的情绪,便说:“妈妈送的。”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