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被大个子暴打的灼痛感不停地反复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加上我对自己无能而懦弱的不满，我的泪水瞬间就流了出来，那里面饱含了愤怒和无奈。我生怕外面的人听见哭声而小瞧了我，强烈的自尊心让我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在房间的角落里静静地哭泣。
孙超几次想过来，被我用手势坚决地制止了。我对他已经彻底失望。
尴尬，沉默的尴尬，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却隔了一层厚厚的心墙，让我们不愿意再说任何掏心窝子的话。
终于，我的眼泪流干了，打破了沉默，无力地问他道：“老孙，怎么会这样？”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声音微弱地说：“沛文，这真的是个机会，你以后会感谢我的。”
我轻蔑地笑了，问道：“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来广州挣了多少钱了？”
他脸色一红，讪讪地说：“挣了一万多块钱。”
我无奈地笑了，说：“你认为这是发财的前兆？”
他忽然抬起头，眼神由脆弱变向愤怒进而转化为坚定，铿锵有力地说：“沛文，我当年是穷，穷成什么样？除了经常要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不舍得买新衣服外，连站在别人面前都会感觉比别人矮了半头。但哥们也是有志气、不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我当年念书时受尽了苦头，却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因为我相信自己毕业后，有朝一日一定可以凭自己的能力挣钱。工作以后，我恨不能将自己的全部本事施展出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工作上。可是，单位却并不给我这个机会。我只能每天做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不错，这里条件是艰苦，可大家的劲头都很足，都在为了自己的目标努力。同时，大家平时相处和平融洽，没有贵贱高低之分，我在这里找到了我的希望和尊严，看到了自己摆脱卑贱身份的机会。所以，我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我要发财，我要给我那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我要给我的后代创造最好的成长环境，让他们不必像我一样受这么多苦难。沛文，我们朋友一场，我认为这么伟大的事业，会不想到拉着你来吗？我们是兄弟啊，有难都已经同当了，为什么有福不可以同享呢？你再呆一阵子，你会发现机会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说着话，他的泪水也流了下来，那里面却满是被人误会的委屈和对命运安排的不甘。
我真想过去与他抱头痛哭，一起痛痛快快地骂尽生活的不公，一舒心中的恶气。可是，眼下的情形让我迷茫，此刻已经失去了力气，只筋疲力尽地说：“你出去吧，今天我太累了，不想再说话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孙超缓了缓自己的情绪，说：“你放心吧，我出去和他们说，今天就这样吧，别再难为你了。明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你好好休息一下。”
孙超走后，我整个人瘫在了地上，眼泪情不自禁地又流了出来。
我虽然疲惫，但经过了一宿的挣扎，此刻却无法再安睡。孙超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我又何尝不希望能尽快摆脱现状，尽快发展出让世人瞩目的事业？大个子说这里边还有博士，那我是不是真的有些太狭隘和自以为是了？什么大事业不需要耐心呢？我才来了很短的时间，也许真的只看到了一个皮毛呢？
这样想着，我自己也有点打起了退堂鼓，心说，大不了再在这里呆几天，万一不合适了，到时候再走也不迟。从昨天到现在闹了一晚上，虽然没有占到便宜，可也让他们看到了我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谅他们即使要强留，也得掂量掂量可能付出的惨重代价。
第二天，我从屋里走出来，见早饭已经做好。大个子第一个走了过来，真诚地道歉说：“李老板，昨天都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礼道歉。”
他这样反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首先动手的人是我，如今却要人家来赔礼道歉，便也真诚地说：“昨天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孙超热情地说：“沛文，快坐下来吃东西。”
众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了，有说有笑，大家纷纷给我夹菜，让我更有些后悔自己昨天的肆意妄为，但我仍坚持道：“我很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我在这里也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既然大家都说这个行业好，那我就再留下来看看。不过，如果真的不是我自己喜欢的，那我还是要走的。”
孙超喜出望外地说：“没问题。沛文，你放心吧，这里的大门随时允许你自由进出。”
我和众人维持了表面的平静，心里却仍然暗暗提防。
上午的培训又过去了，仍然没有改变我对传销骗人的看法。
中午的饭菜简直要淡出个鸟儿来，清水煮白菜，白米饭，还有一丁点腐乳，满桌菜连半点油星都没有。我凑合着吃了，他们讲的各种励志故事我也没有听进去，只当是蛊惑人心的妖言，却仍然精神百倍地点头微笑。我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的每分每秒都要打起百分之二百的精神，千万不要乱了方寸。
饭后，大家盘膝坐在一起聊天。大个子说他以前是校篮球队的，参加过国内的CUBA大学生篮球联赛，又问我打什么位置。
我笑着说：“中锋，偶尔客串大前锋，折返跑能力还好。”
他笑笑，说：“李老板，你在学校应该很有人缘吧？”
我谨慎地避实就虚道：“秦桧也会有三个朋友，我比他强点儿。”
大个子说：“李老板，今天听得怎么样？”
我说：“那个三商法和五级三阶制，我对其具体操作的难度还没有想过。这个合法吗？我有点担心风险性。”
大个子居然满意地笑了，也许在他看来，新人毫无怀疑、一马平川地接受课程是不可想象的。他缓缓地说：“目前，国家不允许传销，但是，我们是网络营销。我们和法律打的是擦边球，不违法也不合法。”
我明知故问道：“那网络营销和传销的区别在哪里？”
大个子说：“传销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我有个产品成本五块，卖给你二十块，你卖给他三十块，他卖给她六十块，最后的倒霉蛋卖不出去产品就赔钱了。而我们网络营销，每个人买产品的价格都是一样，不存在卖不出去的问题，这就是两者的区别，我们的行业是共赢的。”
我故意反问道：“如果压根这产品就没有市场呢？岂不是大家统统都要赔钱？”
大个子狡黠地避重就轻道：“这都是在国外经过多年品牌积累和市场检验的产品，怎么会卖不出去呢？”他接着道：“说到犯法，你看国家明文规定不许网络营销了吗？我们不偷不抢，奉行实业报国，何来犯法之说？当然，也不是说国家出台明确的法律鼓励我们这么做，因为网络营销是新生事物，目前还在拓荒期，法规还不完善，没有什么法律可符合。”
我点了点头，心里面不肯定但也不否定。
下午，大个子硬拉着我去外面玩。
我们在露天的篮球场和别人打了场三对三的篮球赛。我和他配合还算默契，玩了几次流畅的挡拆和返跑配合。大个子似乎是有意识地要迎合我，明明他的控球水平和打球意识都要高出我一大截，却仍然甘于为我做球。有一次，在我胯下运球晃过对方、磕磕绊绊地艰难三步上篮成功后，他居然夸张地跑上来给了我一个熊抱，让我依稀回到了当年与队友在迎新生篮球赛上并肩作战的时代，兴奋而感动。
第二天又去听课，内容大同小异，仍然是各种免费地介绍自己，唱歌表演。“不幸”的是，我又被邀请上去唱歌。我心里面暗骂这帮乌合之众折腾人没够，反反复复就这么点低劣的手段，没好气地唱了首《两只老虎》，并搞怪一样地在台上挤眉弄眼，翘首弄姿。下面的人却仍然给予掌声和欢呼。我心说，这帮傻叉都他~妈疯了。
正当我听课听得昏昏欲睡时，后面有人给我捶背，力度适中，节奏悠缓，很是舒服。我回头望去，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满脸的憨厚和朴实。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感谢。
随后，一个成功者模样的人絮絮叨叨地讲自己加入的经历，并绘声绘色地说了自己目前月薪近万元的薪酬。我没有细听他的经历，只约莫听出了三点：第一，他以前什么都不是，被人瞧不起，遭人白眼，刚来的时候也不相信这个组织；第二，他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在组织里找到了归属感和方向，决心干出一番事业；第三，他目前虽然已经成功，但仍然在组织中辛勤耕耘，向往着更高的进阶。我心说，如果一个组织真能使人如此脱胎换骨，倒要仔细看看。
晚饭吃得仍然很简单，一堆洋葱伴着酱油就算是佐餐了。那两个在我第一天到来的晚上大谈金钱、满嘴又是蛇羹又是烤乳猪的小子，照样心安理得地吃着这简朴地近乎于寡淡的菜肴，毫无违和之态。
孙超问我听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大个子问我五级三阶制，我顺嘴说了出来，他显然很满意。
随后的一天，仍然是如此，我对这个行业毫无兴趣，穷极无聊之际，开始关注起周围人的生活状态。这些人每天像扎了鸡血一样，早晨不到六点钟就起床，争先恐后地疯狂阅读各种励志类的书籍，在我一个外人看来，他们的精神状态亢~奋得有些过分，但他们却不以为然，就连走到街上都是趾高气昂，挺胸抬头，令我想起了赳赳赴义的勇士。
屋子里最小的一个农村少年只有十五岁，却异常活跃，每天都大谈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规划。而通过他自己的描述，我知道他来这里不过才六个月的时间。开始的时候，他还保留着敏感、自卑的天性，胆怯到不敢和任何人说话。短短一个月后，他就变得信心百倍。后来在接触中，我越发觉得他完全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骗子。他每天疯狂地研究成功学的演讲和口才，开始琢磨怎么能够获得行骗目标的信任，并不择手段、违背良心地欺骗曾经的老师、同学、村长、甚至是远房亲戚。他已经成了一架行骗的机器，掌握着熟练的业务技巧，没有任何的思想感情，他的这一辈子已经毁了。
就当我再次下定决心准备离开时，一场培训、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改变了我的想法。
这天的培训正当我认为仍将以重复灌输结束时，主持人满含兴奋地喊道：“大家每日里刻苦钻研业务，努力拓展网络，为的是什么？”
下面异口同声地喊道：“发财。”
主持人阴阳怪气地怪叫道：“没错。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公司的资深员工、已经站在金字塔巅峰的成功的总裁级人员张新志。大家想不想见见我们这个行业的精英？举起你们的双手，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我们的张总裁。”
主持人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好像解说员在现场介绍NBA全明星赛一般地亢~奋和仰慕。一个身材高大，仪表不俗，气质淡定而从容的年轻人推门进来，谦卑地微笑着，仿佛一个杀气无形的高手，浑身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场。
此刻，连我都有点为他的神采折服，暗想这肮脏的组织里却也有此等仪表不俗的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