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琰站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随即问道:“黑鹰那里呢,可有消息?”
“据报,他们在夜秦勾结的是五皇子玄夷,只是玄夷谨慎,虽然收留了黑鹰,却未有更进一步的举动。”顾安凑近了些,低声道:“那位鹤长老恐怕也只是个中间人,真正与之勾结的,似乎是我朝一位贵人。只是他藏得隐秘,轻易无法探到,黑鹰想多潜伏几月,深挖下去。”
“他打算到何时?”
“他要六个月时间。”
六个月……徐琰沉吟,目下是九月底,若要六个月,岂不是要等到来年三月了?他想了好半天,才断然道:“最多三个月。腊月底回京后我会向皇兄请旨,最晚一月底,必要剿灭五麟教。”
“殿下是怕迟而生变?”
“西陲之事宜早日了结,皇兄只许我九月之期,若是耽搁太久,恐怕皇兄起疑,反倒弄巧成拙。”徐琰面色冷然,“若当真是京中有人与夜秦勾结,回京细查也不迟。”
“遵命。”顾安略一迟疑,“秦雄的事情,殿下还未上报奏禀皇上吗?”
徐琰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天际的流云,神色复杂变幻,“总要有铁证在手,否则皇兄那里又怎会相信。”
顾安一时哑然。
是啊,早已不是当年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兄弟了。自那人登了皇位,自从徐琰这两年战功赫赫、风头渐盛,太子和魏王、皇后和长公主,哪一个不想踢走这个绊脚石呢?
所谓三人成虎,这些歪风吹得多了,皇上会渐渐生出猜忌疑虑,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其实……”顾安有些迟疑,忐忑劝道:“殿下或许可以考虑太妃的话。”
——做个清闲富贵的王爷,不必为朝堂殚精竭虑,不必在沙场冒险拼杀,更不必苦心巴力的为朝政着想,到头来反惹一身骚气。
徐琰沉默不语,看着那流云变幻形状。偶尔有乌云聚起,仿佛漠北压低的云脚,黑压压的悬在城门上头,底下是在苦寒中作战的士兵,是染了满地的鲜血。
保家卫国,那是数万将士的志向。
国泰民安,那是历代忠魂的心愿。
如果他们抛洒热血守护住土地,到头来朝廷却是一片乌烟瘴气,以人命做儿戏,那么无数的忠魂烈士,又如何能够地下安魂?
太子和魏王,一个庸碌草包,一个阴鸷狠毒,绝不是君王该有的气度。只盼着那个孩子能够早日长大,只盼着皇兄能从执迷中醒悟,还百姓一个清明朝政。
在此之前,他决不可退后,哪怕被人猜忌怀恨,哪怕日夜殚精竭虑。否则,如何对得起那些忠心随他拼杀的沙场兄弟?
徐琰脸上忽然绽放出朗然的笑意,带着豪烈的情怀。
“等天下终归明主,我再做富贵王爷吧!”带着心爱的小娇妻安稳度日,栽花对酒。他忽然就想起了沈妱,想起她娇美的笑容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那样盼着建起书馆,造福学子百姓,到时候和她一道做这个,不也是妙事?
沈平归来时正是暮色四合,归鸟投林的时刻。
天光早已昏暗,月亮被层云遮住,尚未露脸,走在路上,远处的人影都是模糊迷离的。
沈平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素服,由一辆青帷马车送至府门口,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人,除了车夫外,也没有半个人随行。
门房见到他回来时,登时喜出望外,一面派人去内院报信,一面忙迎着他往里走。那青帷马车片刻都不逗留,依旧悄无声息的走了,仿佛一阵掠地而过的风,不再留半点痕迹。
沈平回府后并未先去找沈夫人和沈妱,而是叫来了府里的管事,朝他叮嘱了许多话之后,才往内院去了。那管事依命去召集府中众人,朝他们训话叮嘱,大意是沈平这些时日外出是有极重要的事情,对外不许宣扬,叫众人管紧了口舌,不得议论此事。
而在二门跟前,沈夫人和沈妱早已等候多时。
她们原本是要直接去找沈平的,后来听人回报说他一路面色肃然,只召了管事去叙话,两人猜得是有要事,没敢去打搅,只好在二门前焦心等待。
十来个六角琉璃灯围在一处,簇拥着正中间的沈妱母女,那状若美人瓷瓶的小洞门仿佛一道壁垒,隔出了两重天地。
天光越来越暗,那星子的光芒微弱无用,等到月亮终于穿透云层爬出来时,才渐渐明亮起来。
堆叠的山石之间是一道两步宽的石路,两侧花树交杂掩映,沈平独自踏着夜色而来,身边没有一个仆从。相比起以往从容不迫、儒雅端方的姿态,此时的他步履不稳,疾步而来,自是挂心妻女之故。
沈妱眼尖,最先看到了映入视野的人影,她等不得沈平上前,便如鸟儿般飞了出去,大声叫道:“爹爹!”
“阿妱。”沈平语中含笑,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宝贝女儿,随即抬头看向沈夫人。
沈夫人倒不像沈妱这样跳脱,虽然也是满心焦虑,这个时候却是站在那里动都不动,只是那眼神儿仿佛黏住了,落在沈平的身上,无法收回。
他显然憔悴了,身上一袭不起眼的素衣,轮廓瘦削了些许。待他走进跟前,借着那灯笼的亮光,可以瞧见两腮处未曾修理的青碴,愈添潦倒。
他是当年才冠庐陵的翩然佳公子啊,比京城中那无数的王孙贵戚都要气度卓然,何曾受过牢狱之苦?
那个该死的何文渊,他可别想事情就这般了结!
沈夫人的身影到底晃了晃,沈平忙两步赶上来,扶住她的胳膊,温声道:“已经没事了。”这声音落入沈夫人耳中,竟让她忍不住心中一酸,眼中抑制不住的酸涩,她偷偷转过身去,拿帕子擦了擦。
沈平大为心疼,一手挽了爱妻,一手牵着爱女,同往屋里去了。
这一晚正屋里的灯烛一直亮到子夜时才熄灭,沈妱踏着夜色回到玲珑山馆中,心里担忧尽消,喜悦渐散,瞅着那月色星光,觉得分外顺眼。
按她平时的作息,这会儿正是好梦沉酣的时候,哪怕偶尔熬个夜,到这时候也是上下眼皮子打架,拿小木棍都撑不住了。
不过今夜是个例外,父亲被莫名其妙的拘押多日后安然归来,那股子激动自不必说,单就沈平讲述的这些天的经历,就让沈妱没有半点睡意。
玲珑山馆里共有五间正屋,沈妱在东西次间各有卧室,书房就在梢间里。
她洗漱后躺在榻上睁着眼睛躺了半天,心里万千思绪萦绕,终究是披衣坐起。
此时已近初冬,白日里虽只是冷峭,到了夜晚就是寒冷了。
沈妱没胆子大半夜的出去吹冷风,便信步走到书房里,打算挑个书来打发时间。将那书架上的书卷粗粗翻了几本,那原本在软毯上安卧的小狐狸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跑到沈妱脚边轻轻的蹭她。
这就是求抱了,沈妱笑着蹲身,将它揽进怀里。
书桌上只有孤灯明灭,稍嫌昏暗,小狐狸柔软的毛还带着暖暖的温度,沈妱就势靠着书架逗它。
小狐狸通人性似的,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若有笑意。
来到沈府两个多月,它已完全把沈妱当成了靠山,撒娇卖笑无所不会,性子愈发温顺,那身红通通的软毛也是越来越好看了。
想起初见时它翻墙爬窗窜来窜去的样子,沈妱忍不住微笑。
虽然留园仆从众多,但小狐狸在那里受到的照顾有限,刚见面的时候还稍显消瘦,这时候可是越养越胖了。
不由又想起徐琰将小狐狸送给她的时候,她的手指嵌在小狐狸的皮毛中,徐琰的手指也在游走,那种若即若离的亲近情愫当时尚不觉得怎样,如今回味起来,竟叫人心绪缠绵。
沈妱忍不住踩着小木梯,将搁在书架顶层的匣子拿下来。
多日没动,那匣子上已经落了细细的一层灰,沈妱拿软巾擦拭干净,打开匣盖。玉白色的丝绒为底,托着那一串圆润的红香珠手串,握在手中细细把玩时,那滑腻温凉的触感,仿佛他站在秋风里,滑过她脸颊的指尖。
忽然之间无比眷恋,沈妱不由自主的将那手串一绕,环在了腕间。
那红狐狸仿佛知道她心意似的,一双滴溜溜的眼睛只往她腕间瞅,甚至那鼻子去嗅了嗅,倒让沈妱生出种被窥颇心事的羞涩感。
这一晚抱着小狐狸入眠,梦里也是香甜。
仿佛又回到了那满坡袅袅如梦的合欢花里,回到了慈悲的佛前,回到了西山脚下层叠绚烂的林子里。
有个陪伴在旁的人影模糊不清,沈妱在梦里却清楚的知道,那是徐琰。
第二天一早,她往正屋里去的时候,沈平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