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在做什么？”甘澜问道：“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才值得她牺牲到这个地步吧。”
它在控制板上调出世界地图，地图上有不断更变颜色的彩色斑点。
“这六十六个光点是在建中的干扰塔，等干扰塔连接成网，再结合章老师的观测设备，我们就能知道一切意识体的位置。那个时候，我们将重新夺回陆地的控制权。这就是我在做的事情。”
她一手扶在金属筒上，回头看它：“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作为一个人类，你已经帮了我许多。接下来就是看我们能不能战胜时间了。我在c省的试验塔有效半径是七公里，建造程序复杂，一定程度上误导了它。它为保存实力减少消耗，大部分单体都藏在地下，我陆续开启干扰塔的时候，它没有第一时间从地下撤离。但这一次，每个干扰塔的有效范围是700万平方千米，它再想从地下出来，可要费一番功夫了。”
“这样就能杀死它了？”
它摇头：“那当然不可能，只能暂时把它封闭在地下。不过它没有实体，就无法影响现实世界，只要干扰塔存在一天，它就一天不能出来，一年，两年，二十年，一万年，若干扰塔能持续下去，我们就是胜利的一方。不过这个机会只有一次，它不会第二次上我的当。”
想法固然是好的，但是——“你确定干扰塔能用一万年？”
“不出意外，应该没有问题。”它尽量简单地解释道：“人工材料和传统方法很难建造足够功率的发射器，所以我改良了宁予最初的发射器模式，这一次，我在世界范围内选择了六十六个含有特殊矿石的地点，以整座山脉作为信号放大装置，将若干核心隐藏在山脉中央，采用核能动力，整套装置理论上可以维持七亿年。这时间足够久了。它的地下形态虽然消耗少，但总归要消耗，不知道它能不能坚持七亿年。”
甘澜抻头过去看着光斑的位置：“万一以后有人不注意，炸了藏着发射器的地点怎么办？”
它指点着控制板上的光斑：“这是拉什莫尔山、太华山、巴米扬山谷……六十六个干扰塔范围重叠覆盖两次，必须同时炸掉至少两座山体里的八至十枚核心，才能破坏一个地区的制约环境。前置条件还是人类科技再次恢复当前水准，研制出高能炸药，不过人类文明达到这个程度，还有什么理由在巴米扬山谷和帕尔米拉地区投放大量昂贵的高能炸药呢？”
“也是。”
甘澜隔着玻璃窗口看向母亲的脸庞，注目许久后，才点击金属筒上的触摸屏，亲自动手更换了营养剂。
“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金属筒缓缓收回墙壁，甘澜突然脱力地靠在了墙壁上，仿佛一同收走的还有她同这世界的连接。
她在地下生活许久，按照钟表调节作息，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真实的阳光了，基地里的全频谱光源可以充分满足他们的生理需求。但这时候甘澜突然感觉到莫名的压抑，三米高的屋顶阴沉沉压下来，像笼子一样关着她。她猛吸两口气，不禁有了窒息的感觉。
发觉她的异样，它立刻看了一眼控制板，各项监测指标正常，它也未感觉到这具单体异常。
它上前搀住站不起来的甘澜：“你怎么了？”
“我喘不过气，想出去……”甘澜呜咽着攥住它的胳膊：“去地面上……”
“别激动，控制下情绪。”
它把控制板揣进衣兜，架起甘澜走出房间。两人直接进入三楼尽头的门，由此钻进潜水器。它扶着甘澜坐在潜水器里，又操作潜水器升到湖面。湖畔有一处不起眼的U形口，正是潜水器接驳港。当潜水器停稳，它帮着仍旧面色苍白的甘澜带上呼吸器，然后搀扶她走上湖岸。
迈上柔软的沙滩，甘澜立刻望向头顶的太阳。
正值中午，阳光毒辣，甘澜目不转睛地盯着太阳，感觉鼓噪的耳鸣渐渐息声，心跳重新平复。
片刻后，它遮住她的眼睛。
“我这里没有眼科手术的条件，不要做危险的事情。”
她摘下面罩，用力吸了一口气，嗅到了浓浓的蓝藻气味，被阳光烘透的砂石味，湖水的腥味，植物的涩味，复杂混淆的气味如此真实，完全不是单调的呼吸器可比的。她阖目感受着置身于天地的踏实，忽然觉得过去七个月就像活在梦里一样，那些忙于奔命来不及体会的生死一瞬、爱恨喜增、相见分别，一幕幕姗姗来迟又无比清晰。
这生活太苦了，她是怎么过来的啊！
数秒后，她忍不住咳了几声，掐着喉咙轻声说：“我喘不过气。”
它递上她滑落的面罩，却被她打开。甘澜徒劳地在空中拨动手臂，仿佛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了她。
地面以上十千米是大气对流层，若拿太阳系作比，对流层厚度就像纸一样，人类自诞生以来，就生活在这层脆弱的纸上，战战兢兢侥幸留命至今。再向上五十千米是平流层，温度维持在0度以下，是飞机飞行的高度。再向上八十五千米是中间层，流星和夜光云出现的地方。再向上八百千米是暖层，可以看见极光。继续向上叫散逸层，突破此届就是无垠太空，是太阳系，是猎户座悬臂，是银河系。
数以兆计的星球围绕银河系中心无歇运转，不问来由，不管结果。
而人类，就生活在这数兆分之一的一小片纸上。
现在这层纸没了。
人类被吞没进宇宙里，上下780亿光年，再没有一丝可以生存的空间。
巨大的孤独感涌上心头，甘澜喃喃自语：“我想出去……”
它扯着胳膊将她拉起来，强行把面罩扣在她脸上：“你今天受到刺激了，我们回去。”它说着将她拉向潜水器，刚走到潜水器前方，足下却停顿住，接着它推了甘澜一把：“你从收费站回去。”
甘澜没心思多问，掉头向收费站走，可是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四下起伏的地势上树木森森摇动，树枝被突如其来的巨风折断，纷纷抛洒进湖泊。她猛然转头，便看见遥远的天边徒然升起一朵蘑菇云。
甘澜在爆炸之后短暂的寂静里观察着那朵蘑菇云：“那里怎么了？”
“有意识体用特殊方法引爆了本地的干扰塔。我失去现场单体，现在不确定那边的情况。总之你先回去，我去备选的中心公园重新建塔。”
被唤醒的单体陆续走出基地，一批一批携带设备上车离开，连走路的速度都特别急促，它把口袋里的控制板交给甘澜便要走。
甘澜拉住它：“带上我！”
“外面不安全，你回基地去，记得接王毅。”它推开甘澜，上车而去。
甘澜追了两步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几十个人跟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极目远望时，一辆车自路边开回，是成功完成运送任务的王毅。
他摇下车窗，对甘澜说：“干嘛啊，怎么所有防卫都启动了？我按喇叭它还不理我。”
“你人品差吧，人家不想和你说话。”
“呸，全世界都爱老子。”
王毅把车停好，换上呼吸器，和甘澜结伴走回来。两人到达收费亭，通道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启。
王毅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我们又找错地方了？”
“是这，但是它所有能行动的单体都出去了，现在基地没人管。”甘澜拿起控制板：“而且它把这个给我了哟！”
王毅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块拥有基地最高权限的控制板，便好奇地往屏幕上一戳，结果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甘澜摸了下界面，屏幕又重新亮起来：“你没权限。”
因为控制板是它自己用的，所以界面没有优化，白底黑字，模式简单，并不复杂。
她随手在屏幕上划了两下：“这个是基地自毁程序吧，我点一下看看——”
王毅迅速捉住她的手：“你稳点！”
“逗你呢。”
她戳开“0081基地出入总控系统”，屏幕上出现了整个基地的结构透视图。图像可以放大缩小，可以自由挪动旋转，一处处门扉用红蓝两色标记，红色代表关闭，蓝色代表开启，当前大部分门都是开启的。
甘澜转动图像，选取湖岸部分，点了一下呈现红色的入口结构。红色转蓝，地面在两人面前开合。他们走下来后，甘澜又点击一下门扉，地面于是又关闭。
王毅：“厉害厉害，智能家居。”
甘澜滑动屏幕，开启了前方气密门，如此一路畅通回到基地，迎接他们的却是十几双惊恐的眼睛。
有幸存者已经吓哭了：“它去哪了啊？怎么一下子都走光了？”
甘澜向众人解释了它的去处和干扰塔的事情，众人三三两两低头絮语，虽然还有疑虑，但已经不再激动了。
拿到最高权限的甘澜按照结构图重新游览基地，发现基地竟然还有一个负一层。
负一区都是食物储藏区。
她和王毅不顾秦奇的阻拦，执着地跑进了这个从未对他们开放的区域。只见近处是一个个透明分割区，里面采用水培方式栽种着蔬菜，品种齐全，种类繁多，上下分层里是不同生长期的蔬菜。分割区有空气调节装置，蔬菜生产过程中产生的不良气体会被直接排到基地之外，不会对基地的气体成分造成影响。
中部是冷藏区。水果箱子上贴着标签，写了最佳食用时间，按照到期时间放置。肉制品则消毒后冷冻，这里的动物种类多到不可思议，猪牛羊鸡鸭鱼鹅不用说，连熊狮子鹰等物种都有。甘澜倒吸冷气，他们往日吃饭的时候，肉类都是分割好的，所以单从外表无法确认肉类来源，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吃的是正常食物，但如今看来，她大概是破了好多戒。
继续往前，钢制的架子上堆放着成吨的压缩食品，食品经过二次分装，保质期要比原先还长。从总量来看，足够基地里的人吃上七八年。
然后穿过一道严密的隔离门，走过清洁区，再穿过一道隔离门，前方竟然有一处生禽饲养场，若干鸡鸭鹅三只一组，分别放置在金属箱中，每个箱子里都有监测探头，实时感应着禽类的状态，在这样的模式之下，即便哪个分组的禽类出现异常，瘟疫也不会扩散。自动喂食装置24小时工作，期间的产蛋落入下方软槽，接着自动装箱，完全不需要人类照看。
稻麦蔬菜肉蛋，除了实在无法获得的奶，这个基地完全实现了自给自足。
走过生禽区，他们眼前出现了一道印着危险标志的厚重门扉。
“这个标志不吉利，我们还是别进去了。”甘澜说着点动控制板，想要换个方向，却一不小心点开了这扇门。
十公分厚的钢板向两边缩回，可后面又是两道钢板，这两道钢板退回墙体，后面竟然还有一扇钢板。三道门渐次开启，呈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条狭窄低矮的通道。他们忐忑不安地向里走了几步，便看见平面之下开着两排八个直径十米的空洞，车头大的弹头从空洞里露出一个尖，头顶则是闭合状态的天井。
甘澜在通道尽头止步：“退回去。”
“为什么？走近看看呗，好像挺有意思的。”
“呆子！你没看见弹头上的辐射标志吗？”
王毅屏住呼吸，转身退出去，他还记得它手里有一堆改良过的辐射导弹，说不定就是这个了。
两人退出负一层，甘澜随手摆弄控制板，发现一个名为“意识体监测器测试版一”的入口，字面意思理解，这该是改良过的意识体检测器。
点击进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蜘蛛网状的点网，覆盖面积半个亚州，可以实时监控境内全部意识体的位置。甘澜找到绵城，忽然看见了众多的单体痕迹，少说也有近百人，再将范围扩展到省境，可以发现大部分单体都在向此处移动。
“这东西坏了吧？”甘澜把控制板亮给王毅：“绵城都成动物园了！”
单凭宁予所在意识体的体量，绝对开不了这么大的party。甘澜摸索着点开它曾呈现给自己的干扰塔分布图，只见亚洲分区的干扰塔都已经启用，界面全是蓝色，只有他们所在省境的干扰塔和临近干扰塔呈现黄色。这意味着整个亚洲分区地面已经全部封锁，他们的所在地是唯一的地下出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