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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那匣子中的白骨虽分作两堆,完整的头骨却只有一个。

程都头解释道:“当初收殓不及时,尸骨已被野狗啃食了不少,加之三十年来无人料理,又遗失了一部分,看着是一具,实际是两具,是由两块不同的草席卷着下葬的。”

说着,拿起一根断裂的肋条继续道:“一共有十二根肋骨,婴儿只有八根,证明起码有两个孩子。”

明姝早就知道古人对于骨骼构造有很多误解,比如南宋提刑官宋慈的法医学开天之作《洗冤集录》中就记载着“男子骨白,妇人骨黑”这种一看即知是伪科学的论调,毕竟人类就是在一代一代推翻前人的学说中进步的,作为奠基,仵作的经验之谈固然可敬,可其中的讹误确实应该被修正。

明姝摇头道:“无论年轻年长、男性女性,都是十二根肋骨。”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这些衙役未必都见过骸骨,可或多或少都听说过男子十二根肋条、女子十四根、婴童八根的真理,明姝的话不仅是在否定程都头,更是在挑战在场所有人的常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议论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把衙门里的人当傻子不成?

晏子钦挥手止住吵闹,可是却止不住人们的腹诽,从一道道不信任的眼光中不难猜到他们心里的不快,有时不说出口的指责比厉声叱骂更觉压抑。

明姝从容地带上手套,在充满怀疑的闲言碎语中开工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好焦虑的。

“且不说肋骨,就说这一部分。”她拿起了一块形似蝴蝶的白骨,“这是骨盆,位于髋部,是人体中最坚硬的部分,野狗啃食或是自然侵蚀很难使它碎裂成两半,何况,切面这么光滑。”

她将两堆白骨中的骨盆合在一起,居然严丝合缝地对接上了。

“很明显,碎裂是人为使用锐器造成的,有人希望外界认为两个孩子都死在了凶案中。”

四下里是无声的静默,多年的认知就这么轻易被推翻,藏在衙役们心中的不满都化为哑口无言的空白,所谓心服口服就是如今的场面。

程都头怔愣半晌,讷讷道:“幸存的孩子有最大嫌疑,我们要尽快找到他。”

晏子钦道:“未必,这样的事情,他一个人做不来。今早托你辑录的名册有结果了吗?”

程都头即刻令衙役奉上刽子手的名册,和明姝一样,晏子钦第一时间就被列于第一位的于海青吸引住了目光,及到听说他的胞弟于海泉是车夫时,晏子钦背后腾起寒意,几乎是立刻起身道:“快捉拿此人!”

程都头依旧不明所以,不过听晏大人的话总是没错的,不假思索地领着手下的兄弟去南郊拿人,那里是刑场的所在,尚未到秋后问斩的时节,闲闲无事的刽子手们每天都聚在刑场外喝酒赌钱。

可他的人却扑了个空,原来于海青十天前就告假进城,理由是弟弟生了急病,无人照料。

兄弟二人都无妻无子,哥哥住在刑场,弟弟在城外租了一间茅棚,这两个人就像是世上多余的一对兄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程都头的人在于海泉的住处设伏,果然将二人一网打尽。

回来后,程都头得意地在手下面前自夸:“别的不敢说,单论抓人,爷爷我还是有些本事的!”

话音刚落,就见晏子钦进来,一班没正形的衙役或是歪在椅子上,或是骑在桌子上,都默默站好,迅速把零乱的房间恢复原状。

程都头敢夸口是因为晏子钦不在,若论佩服,晏子钦是他最佩服的人,不到四天的时间就破获了一起大案,于海青和于海泉已经招认了。

“晏大人,您是怎么看出凶手的呢?”程都头问道。

晏子钦道:“很简单,从他们的职业入手。之前内子分析两颗头颅的伤口,确定凶手有两人,一个精于杀人,另一个不会杀戮,却能挟持死者穿行于大道却不被怀疑,于海青和于海泉一个是刽子手,另一个是车夫,岂不正好符合?当我看到二人的履历时,一切都说得通了。”

程都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可是在下还有一个疑问——那天晏夫人不是说薛家的孪生兄弟一死一生吗,可是于海青和于海泉是两个人啊,这怎么解释?”

晏子钦道:“所以,我今天来就是要提审于氏兄弟,理清最后一个问题。”

程都头大方地从暗柜中拿下一串监牢的钥匙,笑道:“当然可以!请随我来。”

这是晏子钦第一次亲自进入死囚的牢狱,比他想象中更压抑,四壁是通天彻地的古旧青砖,因没有窗户,潮气都困在室内,即便干燥如汴梁,这里的地砖缝隙里都爬满了青苔,照明只能靠零星的烧得有气无力的火把,似乎下一秒就要熄灭,狭长幽深的走廊就要陷入黑暗。

程都头担心这位年纪轻轻的大人第一次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毕竟不通风还住满了不理荒秽的将死之人,味道可想而知,或是死囚们见到一位拖朱曳紫的大人,破釜沉舟地急于求生,疯狂的呼喊和丑恶的嘴脸吓坏了大人,因此亮出官刀,圆睁虎目,从旁护送。

可晏子钦从头至尾面不改色,只是轻声对程都头道:“许多人的案子都是我在大理寺复审过的,其中有几起存疑,已经驳回转呈给刑部了,到了京兆府冯大人手中,还请程都头多多劝导,做父母官的,不可为了蝇头小利冤枉一个好人,错放一个恶人。”

囚牢中大多数的确是罪有应得,可也有不少冤案,错判的死囚们闻言大哭,自从锒铛入狱,人不人鬼不鬼,终于有了一线曙光,即便渺茫,还是暂且相信才有动力在这活炼狱里偷生。

于海青兄弟俩的牢房在走廊尽头,狱卒锁了二人的手脚,这才开门请晏子钦入内。

正中摆着一张折背大椅,随行的数名衙役、狱卒分列两侧,高举着猎猎作响的火把,程都头请晏子钦上座。

眼前是屈坐在地的于海青、于海泉,晏子钦打量着二人,相貌出奇地相似,若说不是孪生兄弟,恐怕无人相信。

可他们真的是薛汉良的儿子吗?如果不是薛汉良的儿子,他们为何会冒险杀人?

“你们是在救济堂长大的?”晏子钦问道。

哥哥于海青道:“大人不需问了,我也曾是半个衙门里的人,知道杀人偿命,可先父的命就不是命吗!奸商杀我全家,害的我和阿弟流落江湖,四十七条人命外加改变了两个人一辈子的命运,我们只让梁宽、李维庸两个罪魁祸首偿命,还不够克制吗!”

晏子钦道:“现在早已不是推崇血亲复仇的时代,你们草菅人命,杀死的何止是两个你认为的罪有应得之人,更多的恶果你们看不见吗?”

“梁家为北方抗击西夏的守军提供粮草,你们杀了梁宽,粮草运送陷入混乱,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北方有多少将士忍着饥饿奔赴沙场,又有几人因此马革裹尸,倘若防线死守,死的百姓何止千百!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两人低头不语。

晏子钦叹息道:“律法因何存在,只因它是规矩,是死线,让人冷静理智,若是都像你们一样,凭意气生杀予夺,人人在胆战心惊中过日子,你们愿意吗。”

于海泉愤愤道:“凭什么我们薛家就无缘无故被灭门,难道就让我们冤沉海底不成?”

晏子钦道:“三十年前的案子会重新交由刑部定夺,绝不会因时过境迁而搁置,同理,你们也会因为自己的行为受到应有的处罚。”

于海青苦笑着,看着弟弟道:“我们兄弟二人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不怕。”

晏子钦道:“其实……我很同情你们,但是这样的话多说无益,我还有一个问题——案发时你们尚在襁褓,是谁将身世与家仇告诉你们的。”

于海青默然良久,道:“是三年多以前,一位姓于的男人自称父辈当年侍奉过我祖母,还留下一笔钱财给我们兄弟。我们不敢恢复旧姓,又感念他的忠义,便假托姓于,长辈的遗赠我们不敢花,都藏在我兄弟住处的床下,现在也没用了,你们拿去和我先人的尸骨一并收葬了吧。”

等到程都头挖开于海泉的床下,果然有一只包袱,打开破旧的包袱,里面竟然是十数枚黄澄澄的金子,都是外圆内方的金币模样,他拿起一颗,沉甸甸的挺压手。

“嚯,还是真东西!你说这两兄弟是不是傻,守着这些宝物,却住漏风漏雨的破茅棚子?”程都头不解道。

晏子钦拿过一枚金币在手中把玩,却忽的警惕起来,紧攥着金币道:“不好!”

程都头不解道:“怎么?”

下一瞬,晏子钦已经驰马赶回家中,拉过正在和杜和一起整理记录的明姝,把金币拿到她眼前,喘着气道:“你看这个。”

明姝皱眉端详了片刻,道:“金币上是契丹文!这是辽国的东西!”

晏子钦道:“还记得是谁诱导于海青和于海泉的吗?是个姓于的男人!你明白了吗?”

明姝和杜和脱口而出:“于卿?!”

晏子钦道:“或者是于卿派来的人,我早该想到的。”他一边说一边焦躁地在房中踱步,“梁宽的死不那么简单,北方的粮草输送已经崩溃了,如果要继续追查三十年前的案子,梁家还要乱,他们把持着大宋四成的米粮收成,没有其他商人有实力接下为边军运送粮草的差事……再过几个月早稻也要成熟,如果梁家没有恢复元气,今年的米粮供应也会受挫……”

见他脚步纷乱,显然是心事庞杂,明姝道:“你之前说过,于卿投奔了辽国,以他对大宋商界的了解,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扰乱大宋的民生。”

杜和道:“更可怕的是,梁宽的线是他们三年前就布好的,还有多少阴谋潜伏在暗,大宋会不会还有他们的人?”

明姝道:“那还用说,肯定有很多,只是咱们看不到罢了。”

晏子钦道:“我要请求进宫一趟,向官家当面解释。”

皇帝接见晏子钦前,他需得在宫门外重新整理仪容,这是大宋的规矩祖制。

两个小黄门帮他调整着本就很端正的朝服衣襟,正当此时,一个手持拂尘的少年宦官走进来行礼,显然地位要高一些,两个小黄门都屈膝行礼。

晏子钦对着镜子看清了身后人的脸,竟是那日宿在宫门外时伺候过他的李宪,李宪诚心诚意地笑着躬身道:“给晏大人请安。”

再次重逢,多少算是故人,晏子钦笑道:“中贵人高升,已换上了入内内侍省的服色。”

李宪原本是在宫外当差,如今进了入内内侍省,得以留在宫中,不亚于读书人中了进士,自然是可喜可贺。

李宪不好意思地笑道:“还是托了您的福,上次您让我去慈宁殿送信,正逢太后娘娘发怒,奴婢笨嘴拙舌地劝了一句,是娘娘慈悲,不怪罪奴婢,把奴婢留在身边听用。”

晏子钦道:“鸣鹤自会高飞,中贵人是聪明人,自然不会久居人下。”

李宪也没推辞,依旧笑道:“不知晏大人入宫面圣,所为何事?”

晏子钦道:“是太后娘娘派你来的?”

李宪道:“她老人家也是关心官家,想为官家分忧。”

晏子钦道:“无非是案情有了分歧。”

李宪笑道:“好了,大人怎么说,奴婢怎么回话,请大人放心。”

晏子钦拱手道:“多谢。”

两人话别后,晏子钦才得以进入紫宸殿,先在门前行过礼,等皇帝命他平身后便趋步来到圣驾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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