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车里,迎着刺眼的余晖,一眨不眨地打量着我,车子笔直地行驶着,不偏不倚地向我驶来。
还要再撞我吗?
我的手覆在小腹上,脑海里闪过一丝疑虑,脚步差一丝就要提起来,但却止住了。生命中注定会有一些劫数是如何都逃不掉的,如果我的劫数就是廖柏清,那我选择面对,不管是生是死,一切交给命运去定夺。
八年前的她毁了我的未来,八年后,他要是再想连我的生命都毁灭,我绝不反抗,反正人生走到这一步,该面对的终究逃离不了。
我闭上眼,心平气和地迎接生命的下一秒。
四周万籁俱寂,连风拂过耳边的声音仿佛都在顷刻间荡然无存。
骤然间,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宁静,天地间山呼海啸,仿佛有巨大的冲力迎面扑过来,但还没打到脸上就已停下。
我睁眼,只见廖柏清坐在车里,隔着挡风玻璃,面色沉冷地看着我。
甩开廖柏清的手,我从学校教务处绝然离开的那一刻,满脑子只有不再与廖柏清见面的想法,更别说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与他面对面喝茶。
他问我要喝些什么的时候,我不假思索便丢出“咖啡”,服务员应声记下,他却不悦地皱眉,“不要咖啡,换个鲜榨果汁,喝了咖啡你晚上不好睡,更何况,这些东西尽量少喝,对你不太好。”
我不作声,一切由着他去,却不禁低眉思考,何为“对我不太好”?他这话里有的话,究竟是指什么?
果汁送上,又加了一份小甜点,廖柏清这才抬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你现在什么想法?”
我一愣,不明白他所说为何。
“留下,还是?”
“你怎么知道的?”终于明白,并非是我对他的话过分想象,他确实知晓我怀孕的事情。
廖柏清不再说话,低眉搅拌着咖啡。
四周乱哄哄的,青年的男女聚在一起边喝边聊,应着里里外外的光辉灯光,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我却感觉不到半丝温暖。
“蒋婕……”廖柏清低声唤道,神色迟疑,“你愿不愿意……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和我在一起?”
我大惊,他刚刚说了什么?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和他一起?霎时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欲哭无泪……没有感动的,虽然说一个男人肯接受非自己血缘的孩子,是异常的难能可贵,但对我而言,我宁愿不要这份难能可贵,更别提有一星半点儿的感动。
我始终忘不了的是,八年前他为了往上走,把我拱手送人的残忍。
眼泪,瞬间无声而汹涌地滑落,我忙不迭用手背堵住鼻子,不让自己因落泪而吸鼻子,那样看起来既无能又可笑。
廖柏清忙递来了纸巾,我避开,情绪适当地稳住,就用自己的纸巾逝去眼泪。
又是相对无言,廖柏清沉重地叹气,缓缓道:“蒋婕,我知道当初是我对不起你在先,你怨我恨我都是理所应当,但是,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这八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忏悔中度过,每一天都在想再遇到你该如何为我曾经犯下的错弥补,我真的对不起你,我想尽我所能地弥补你,给我一次机会,可以吗?”
好笑吗?你们听听,这样的话不是天下最大的玩笑是什么?反正我是笑了,无声地笑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不管用纸巾怎么擦拭都擦不完、流不尽。
那是八年来,我第一次因那件事流泪。即使是知晓他计谋的当初,我都不曾掉过一滴泪。
书上说,怀孕的人情绪起伏较大,我想那应该是我会任眼泪放肆流淌的原因,恩,一定是那样的。
“蒋婕……”廖柏清再次低声呼唤。
前桌有人瞥见我的眼泪,小声唤起旁人的注意,三五个人便不约而同地往我这边投射好奇目光。
廖柏清手足无措,递来的纸巾我一概不接,我仰起头,把视线投向天花板,咬紧牙关把眼泪往回吞。
“不要再哭了,好吗,蒋婕?你哭只会让我更难过,不要哭了,好吗?”
“能让你难过,为什么要让你好过?”我抹去最后一滴跌出眼眶的泪,哽咽着问,“廖柏清,你如果真的忏悔,如果真的想弥补,你就不会再见到我的时候想着把我撞死了!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想的不是弥补,而是怕我的出现会揭露你过去的丑陋行为,怕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好生活被我的出现打破。”
“蒋婕……”
“我了解你,廖柏清,我太了解你了。”我苦笑,这是多么讽刺的事实?我又何曾真心想要了解他?
廖柏清无言以对地低下头去,搅拌着咖啡,默了几秒,道:“你说的没错,再见到你的时候,我确实以为你是为了揭穿我而来的,因为那场的场合,你并不应该出现,你不应该踏入这个圈子。”
禁不住一阵冷笑在身体里回荡开来,我不想与他再无关痛痒地纠缠下去,再纠缠也不会有结果,索性直接言明心中意图,道:“廖柏清,八年前,我们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说过不会再见的话,我一直都记得。可是既然又再见了,你放心,我会当做不认识你,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出什么破坏你现状的事情,从今往后,你不欠我,我也不会记着你。”
说完,我提包起身要走。
却听他急急出声,道:“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怔住,心下疑虑骤起,莫非他知道我与陆弘湛过往的点滴?
只听他再度低声追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这个孩子,你留还是不留?”
我迟疑着坐回去,手紧紧地攥着包,仿佛有把柄被对方揪住,心中不安得很。
说话前,廖柏清又说道:“蒋婕,你老实地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的?姓陆的还是姓宋的?”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要跟我隐瞒,好吗?我坦白地告诉你,第一次见到你出现在陈仪岚的生日晚宴上后,我就一直悄悄地跟着你,你常出入什么地方,有什么人经常到你的住处,我都知道。”
他刚说完,我已是怒不可遏,端起了桌上的果汁要泼过去,可手才碰到被子,就已被他按住了杯口,硬生生将我的动作扼杀在摇篮里。
“在公共场合,在围观的人知道我们之间有矛盾,不是个理智的选择。”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眼,漆黑的眸子深处有精光闪烁。
终于,我不甘地松开了手。
“孩子,应该是姓陆的,对不对?”
“不对!”
廖柏清一怔,无声地笑了,“你否认得这么快,就说明我的判断没错,孩子确实是姓陆的。”
“你就这么自信?”我冷嗤,“你说你一直跟着我,那你知道宋裕盛跟着我回老家,一共两次吧?”
他愕住了,只从这一个反应,我就知道他刚刚的话不过是吹牛皮,或许他确实有跟踪我,但并不是“一直”。
如此,我便安心了许多,“廖柏清,我的孩子不管姓什么,都和你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不必操心,我也不需要。”确定与陆弘湛无关,我再度离去。
“慢着!”他又出声阻止,“虽然和我无关,但我还是得奉劝你一句,如果真的是宋裕盛的,我劝你尽早把孩子打掉,你留不得。”
“留得留不得,不是你说了算。”
“听我一次,别赌气,蒋婕,我不会害你。”
我忍不住笑出声,一个害我从天堂跌入地狱的男人说出这种话?又有谁会相信?
“我知道你不信,但这一次,我真的不害你。你记住,如果孩子真的姓宋,无论如何都要拿到,一刻都留不得,然后干干净净地和宋裕盛分开,不要再有往来。”
“理由?”
“理由不是你能承受得住的。”
“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连你我都能当做没事人儿一样坐在这里喝东西聊天,还有什么我不能承受?”
“可你喝一口了吗?我给你点的果汁、甜点,哪一样,你动了?”
被他问住,我垂下视线,打量着桌上满满一杯的果汁和满满一碟的甜点,心知肚明,我在自欺欺人。
廖柏清掏出烟,沉叹一气,“多余的我不说,你听我的就对了。宋裕盛的家庭不会允许你嫁给他,即使你有了孩子,那也不可能。”丢下这番话,他不再强求,点了烟大步走出去。
我靠在椅子里,满满的果汁在我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廖柏清走之前说的那番话,不必他点破,我又何尝不知道?虽说,我从没想过与宋裕盛能有什么发展,但显而易见的局势我蒋婕要是看不懂,这些年岂不是在社会上白混了?因此,对他的警告,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如果我能稍微多一点儿疑虑,就不会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手足无措地像个傻子,更不会用像蒋静那样愚蠢的方式来逃避。
回到我的单身公寓已经将近深夜十点,打开门,有丝丝月色透进来,照亮了漆黑的屋子,还没开灯,我已看到斜靠在沙发里的人,他舒展的身体依旧如清澈水底的青草给人以淡然舒适的感觉。
开了灯,我把包挂好,熟悉的动作与场景让我有一种幻觉,好像回到了陆弘湛没有和陈仪岚开始的时候,我们白天各忙各的,夜晚降临时,会相聚在此,一起做饭,一起聊天,一起相拥而眠。
倒了两杯水,我给他端过去一杯,“你怎么过来了?不怕被盯上吗?”
“已经被盯上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陆弘湛说得坦然,坦然到令我惊心。
“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陈仪岚和我取消婚约?”
“恩。”
“不会。”
“为什么?”
陆弘湛倾身,端起水杯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因为她并不想结婚。”
任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懂了,一个不想结婚的女人,为什么要选择异性订婚?而且是在诸多追求者当中挑选了一个。同为女人,我可是能敏锐地察觉到,陈仪岚对他依恋颇深,那并不是演出来的。
陆弘湛把水杯放下,手掌毫无预兆地覆上我的小腹,隔着衣服,依然能感觉到温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低垂着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手,“告诉你又能怎么办?”
“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吗?”
瞬时,眼底一片氤氲,我抬眼看向他,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陆弘湛迟疑了,手从我小腹上拿开,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向窗边,背手而立,背影中满是惆怅。
如此,我心中便有数了。
我说:“你放心,我会抽个时间去做手术的。”
“好好地养身体,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我惊愕不已,愣愣地看向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甚至不能相信他刚才确确实实说了把孩子生下来的话。
陆弘湛转身,气息沉重,却没有提步走过来,“先好好养身体,其他的不用考虑,我会处理的。”
“你要……要这个孩子来到这世界吗?”
陆弘湛看向我,目光暗沉,“你不想吗?”
我禁不住扬起一丝苦笑,“我当然想,可是,我给不了他明亮的未来。”
“那我们就一起给啊。”
我顿时无言以对,最先冒出的念头当然是侥幸的,想着他如此坚定,我会迎来他和陈仪岚解除婚约的一天,旋即这个念头便被打消了。
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当下。
我靠在沙发里,感到苦涩不已,“陆弘湛,我可以等你,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就算等到满头白发我都不会有一句怨言。但是,如果让我带一个人,尤其还是我的孩子,我做不到。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背负‘私生’的名号,在今后的人际交往中因为他的母亲抬不起头。”
陆弘湛只沉沉地叹了一气,没说什么。
我接着说:“你知道我的性格,如果孩子是生下来了,我是不可能把孩子拱手让给谁去抚养的。我给不了他一个光明的成长空间和光明的未来,既然注定是这样,我履行不了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就不该把他带到世间来受苦受难。”
陆弘湛眉头紧锁地朝我走过来,紧挨着我坐下,揽住肩膀将我带进他怀里,下巴搁在我头顶再次深深叹息,“蒋婕,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候,一时半会儿我还是乱的,但是,我不希望你贸贸然就去把孩子拿掉,那是一条生命不说,对你身体的伤害也会很大。在有了下一步计划之前,你先调养身体。我现在不方便出面,你去找一个阿姨来照顾你日常起居,另外,我再安排小马暗中跟着你,陈老爷子已经起了疑,必然是不会就此罢手的。”
“他对你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
“恩,他一直都希望陈仪岚嫁的是宋裕盛。”
“可是陈仪岚为什么要选择你,而拒绝了宋裕盛,她并不是对宋裕盛没有任何好感。”
“宋裕盛没跟你说过吗?”
我摇头,倚靠着他的肩膀,其实脑海里有零星的印象,但并不真切了。
陆弘湛轻嗤一声,“陈仪岚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像杨丽萍那样的舞蹈家,杨丽萍把自己献给了艺术,没有结婚……”
“她就盲目效仿?”我惊讶不已,这年头,追星都这么盲目吗?
陆弘湛摇头,“并没效仿,她知道她是陈家唯一的子孙,不可能违背她爷爷的意思,但是她也割舍不了舞蹈家的梦想,所以才选择跟我结婚。”
“因为和你没什么感情吗?”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和一个有好感的人结婚,要么婚后琐事消磨了仅有的好感,要么越来越好。她惧怕后者的发生,那样的话,她可能会和这世界上的大多数女人一样,在婚姻生活里,慢慢地抛弃了婚前的原则,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家庭,甚至给对方生儿育女。”
我明白了,陈仪岚最怕的是婚姻绑住了她的追求,她心知对宋裕盛有感情,畏惧两人结婚亲密相处会让感情与日俱增,让她逐步地沦陷,抛弃了最初的理想。
这简直是个奇女子,能做到以自我追求为中心。理智战胜情感,对于感情动物的女人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可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孩就做到了,确实不简单。
“和你结婚以后呢?”我问,难得陆弘湛肯把两人结婚背后的诸多秘密说出来,我当然要释放压制已久的好奇心。
陆弘湛捏了捏我的肩膀,把我揽得更紧了些,“结婚以后,我们当然要恪守婚前的约定,我不会插手她对舞蹈的追求,她也会让我逐步达成我的目的。”
“她知道你的目的?”我惊愕地坐直了身体,无法想象他们能如此坦白。
陆弘湛抿唇一笑,些许无奈地捏我的脸颊,“在想什么呢?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目的?”
“可你不是说,她让你逐步……”在陆弘湛的直视下,我为自己的冒昧多疑胆怯,说着说着便没声儿了。
“我跟她说的是,结婚以后,我想借助她陈家的力量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实力。”
原来如此……我悬着的心稳稳地落地,小女孩的心思果然不是我这历经沧桑的女人能揣摩明白的,为了自己的理想,舍弃家族,这么自私却勇敢的决定着实令人钦佩。
可是……他们还是结婚了,不是吗?意识到这个问题,我感觉到巨大的恐惧,一把握住陆弘湛的手,痴痴地问:“那你们的婚姻关系呢?不管你们是交易也好,真情也罢,法律对你们的关系是给予保护的,不是吗?”
“她爷爷去世以后,我们会协议离婚。”
又是一惊,我迟疑地问道:“她提出来的?”
“提出的什么?离婚吗?”
“不是,协议离婚的解决方式,是她提出来的?”
“嗯。”
陆弘湛淡淡地回应,可在我看来,却是不能平静接受的。
我愣愣地站起身,沉思着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心中仿佛积了千万个结打不开。
“怎么了?”陆弘湛问。
停下脚步,终止思潮,我警惕地看向他,如临大敌,“湛,我们不能让她以为这个孩子是宋裕盛的。”
陆弘湛稍有疑惑,蹙眉数秒后,他便明白我的意思了,舒展开的眉头再次深深锁起。
我又何尝不忧愁呢?
陈仪岚对宋裕盛并非无情,难怪在听说我腹中孩子的父亲是宋裕盛的时候,那惊愕的眼神中饱含怨恨……既是如此,她又怎么能接受我与宋裕盛奉子成婚?即便是她作出的选择,梦想与情人之间抛弃了后者,可女孩子的私心终究是难以揣测的,想必她是不可能接受宋裕盛在她之前有了“归属”。
难道就该承认孩子是陆弘湛的吗?可陈老爷子又该如何处理?作为长辈,他是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与别的女人有染,且还珠胎暗结。
我坐回沙发里,紧紧地抱住自己。
这个孩子不该来,来了,我也没有能力保住他。
“别再想了,我会处理的。”陆弘湛把我圈在怀里,贴在我额头上轻轻地说。
那个时候,我心有千万疑问,到了嗓子眼的时候被我强制压下,逼问陆弘湛是否及时放弃不是明智的选择。
那一夜,陆弘湛没有离开,他在我身边守了一整晚,温暖的大掌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小腹,我鞥清晰地感受到他对孩子的眷恋及怜爱。
如果可以,他一定会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可惜,那是如果可以。
经过那一晚,我并没有急着给孩子的去留做抉择,我还是想没有怀孕之前生活,但是彻底地拒绝了酒精,以及竭尽所能地拒绝香烟。好几次都被怀疑是怀孕,幸亏我咬紧牙关,死不承认才挡过去。
陆弘湛给我找了阿姨,仅来了一天,我便让她离开了,并非是她照顾得不好,而是我不想多一个人知晓我与陆弘湛的关系,即便她是无关的人都不行,毕竟,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生活平凡简单地进行着,大概有一周那么久,暗潮便开始汹涌。
陆弘湛的父亲来了,不,准确地说,是陆弘湛的养父来了。他一到昆明,便让接他的昆子把他送到我的住处,耐心地在公寓楼下的花园里等我下班。
昆子给我打了电话,只喊我下班后尽快回去,没告诉我具体的原因,而我不习惯追问,还在猜测是陆弘湛让他带给我关于孩子去留的准确答案。殊不知,映入我眼帘的,会是他的养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