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这个陌生来客，问道：“哪儿的工地？”“就是……学校操场后面的那个。”低沉的声音有些不自信。沉默的三秒钟……等待中，听到管理员缓缓地却是很肯定地说：“进去看吧。”
首先，我将自己想成了那个唐突闯进学校阅览室来的民工——“我”每天拼死干活儿，臭汗是我永难更改的名片。我走在知识的圣殿里，却没有足够的勇气与那些“上帝的骄子”们对视。我渴望坐在阅览室里与那些同龄人为伍，畅饮知识的乳汁；但是，我难以迈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我没有学生证，也没有“卡号”，我所有的，是一颗渴求知识的心。我来了，却长久地在阅览室的门口徘徊踯躅。带着被拒绝的惶恐，我终于走进了那道门。“进去看吧”，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啊，却让我感动得几欲落泪。
然后，我将自己想成了那个打烂了规则的阅览室管理员——每天，“我”只认卡号不认人，多少没有卡号的男生女生被我无情地拒之门外。我尽职地看守着我的那些书和杂志，只让应该享用它的人来享用它。但是，当我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民工出现在阅览室门口，当他嗫嚅地说出自己本没有卡号，我的心登时就被揪紧了。
我看到他们每天辛苦地劳作，开饭的时候，就蹲在工地上，用筷子串起三四个馒头，吃着缺油少盐的素菜。不用说，他们的身体是缺乏营养的，那么，他们的心灵呢？当这个民工畏畏缩缩地来到阅览室，想要给自己贫乏的心灵补给一点儿营养时，我又怎能忍心拒绝？
接着，我将自己想成了这个暖心故事的原创者，继而又将自己想成了这个暖心故事的转帖者。我感动在自己的感动中，不能自拔。我知道，其实，我只是这个故事一个多情的阅读者。还是那个“真心小骗子”说得好，他说：“人呢，只有三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自己的死亡，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瞬间——瞬间的感动，瞬间的快感……”是呢，瞬间的感动与阅读的快感是这样真切地包围了我，让我比饮酒更沉醉。
所以，请允许我说——我爱那个在艰难的生活夹缝中渴求知识的小民工，我爱那个在沉默了三秒之后就作出了正确决定的管理员，我爱所有爱上了这个暖心故事的多情人……
6.心疼
和一群朋友去饭店吃饭，等人的工夫，服务员说：“一楼大厅有美人鱼表演，表演时间这就到了——你们看不看？”一伙子人便说笑着下了楼。大厅里有个硕大的几乎高及屋顶的鱼缸，鱼缸里假山重叠，锦鳞游泳。一个女孩儿，扮做美人鱼的样子，拖曳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尾巴在里面与群鱼共游。女孩儿有着娇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在打了氧的鱼缸里曼妙地游动，以此招徕顾客。鱼缸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有人在问：“喂，你游一个小时老板给你多少钱啊？少了一千你就不能伺候他！”有人在喊：“快出来吧！陪大哥喝杯酒去！”有孩子尖着嗓子叫：“美人鱼，你会装死吗？你装一个死给我看看！”我注意到，鱼缸上面是敞着口的，大家的声音一定能穿过水层送达女孩儿耳鼓。但是，水中的美人鱼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管在那假山的一个洞口中寂寞地钻来钻去。我想，这女孩儿可能每天都要听到这样无聊的喊话，只好用沉默来进行软抵抗了。“闺女呀，这大冬天的，你在里面冷不冷啊？你可别冻着啊！”说这话的，是我们那伙子人中的一位。只见他把叉开的两只手贴在鱼缸的外壁上，仿佛是想隔了厚厚的玻璃探里面水的凉热。有人嗤笑着奚落他道：“哟嗬！你倒心疼啦？”他说：“这孩子看上去跟我那闺女差不多大。我闺女还念书呢，可这孩子……不容易啊！”那女孩儿分明听清了他这番话，好看的大眼睛从水镜后面定定地望向他，半晌。“她好像……哭了。”有人小声说。我却看不出她流泪——水藏起了她的眼泪。
我的一个学生，高中毕业后到一所大学读书，假期回来兴奋地告诉我说：“老师，我在大学遇到一个好老师！她的好，很像你！”她便将她大学老师的博客留给了我。闲时，我敲开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大学教师的博客。——哦，这么多图片，还全都是原创的！看来，这是个喜欢随身带着数码相机的女子，一些人与事，不忍错过，便用这样的方式挽留了，以便日后点点滴滴地温习。这懂得珍惜的心，让人陡生好感。跟着她的镜头，我意兴盎然地用心灵触摸到了天空的一朵巧云，房顶的一棵小树，童车中婴孩无邪的微笑，卖糖葫芦的老人忧戚的目光……有一组照片，拍摄的是初春时节建筑工地上农民工劳动的场景，其中一张，抓拍的是一个瘦弱的老农民躬着身奋力朝正在高处砌墙的人抛扔一大兜搅拌好了的水泥，水泥太满了，兜子往上飞时，四溅的泥水令抛扔者躲闪不及。
照片的题目叫《这是谁的父亲》。我的心，登时就被这个题目揪疼了，鼠标滑轮上，中指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是呢，这是谁的父亲呢？谁的父亲，到了这颐养天年的年纪，还在这么苦挣苦熬地拼命干活儿？他的心中，一定淤塞着比水泥还沉重的痛苦吧？他的眼睛，一定无暇注视不远处迎春初绽的美丽吧？这个“父亲”啊，他怎会知道，在他吃力地抛起一兜水泥的一刹那，有个“女儿”，正在他的背后悄悄难受——天下的女儿心疼天下的父亲啊！
——我多么挚爱这来自陌生人的由亲情催发的“心疼”啊！我从来都不曾怀疑过，在这喧阗人间，有人心疼，就会有人心暖。
7.高山上的母亲怆然涕下
再次读到那首小诗的时候，心，很久地被留在纸页上，苍凉的泪流了一脸。
那是雷平阳的《背着母亲上高山》，是写将母亲背到高高的山巅，引她俯瞰“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命是小命”，“顺着天空往下看，母亲没有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诗行下的红线牵引着我，第一次读这首诗时的心情从上千个日子之外赶来，轻易辖制住了此刻的我。那时，我也生出过背着母亲上高山的冲动，想引她跳出那些死死攫住她的恩恩怨怨，引她摆脱那些尘屑般的忧愁烦恼，引她去找寻一下那些根本找寻不见的她刚栽下的“青菜”以及她轰然滴在青菜畦里的晶莹汗滴……真的想让早已习惯了仰视的母亲获得一个俯视的机缘，让母亲用跳出自己的方式去发现自己。家是一个宇宙，那么多的琐事缠绕了母亲。在她眼里，河不仅仅是河，路不仅仅是路，屋不仅仅是屋，命不仅仅是命。她卑微的心诚惶诚恐地放大了太多的事物。她不知道在某个高度上，这些事物原是可以缩小到令人伤怀的程度的。
——大概就是这些了吧？对被生活困顿着的母亲的巨大怜惜，使我多么鄙薄厌恨那些操纵着她生命喜忧的“青菜”啊！
那时，我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由自己的儿子背着自己上“高山”。
那天，即将远赴欧洲求学的儿子装了一个Google Earth软件。
他说：“妈妈，你过来，看看我要去的BRISTOL。”我在那个实景地图前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那，我能看到伦敦吗？”我心跳着问儿子。
“当然！给你看伦敦——”
接着，我们又看了巴黎、慕尼黑、纽约、东京……惊悚着，惶惑着，世界在眼前刷刷地翻页，“我”在哪里呢？
“看看你们单位吧，”儿子说着，搜出了我的单位，“这是你们的教学楼，这是办公楼，这个呢？好像是学生食堂吧？”
“你放大些，再放大些，再放大些。”
“喂，老娘，你不会是想要在这上面寻找你老人家的光辉形象吧？——人太渺小，一律忽略不计了。”
好几天，我都走不出那个可怕的Google Earth。是谁把我带到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高度，让我俯瞰了这个小小的寰球？让我在心灵的幽州台上，独怆然而涕下？
是啊，我找寻不到我自己，找寻不到我千辛万苦栽下的“青菜”，更找寻不到我轰然滴落在青菜畦中的晶莹汗滴。
我多么不情愿承认，我在重演着自己的母亲。琐事堆叠起的人生，禁不起逼视。“忽略不计”这个残酷的词语把人骄傲的外衣剥了个精光。这是个让人无限悲凉的高度，但我却愿意在这样一个高度上让自己的思想吹吹风，殷殷地告诉自己，真的别太把一己的悲欣宠辱当回事，别总傻傻地拿着放大镜去审视心空的一粒尘埃。光阴不会垂怜花朵，乱红依旧飞过秋千，就让那些恼人的心灵尘屑随风飘散吧。
多少年以后，我们儿女的儿女，也会背着自己的长辈上“高山”的吧？不管山下不起眼的“青菜”会遭到怎样的蔑视与鄙薄，总不能叫土地荒芜着吧？尽管不可一世的Google
Earth笑言它从不把“人”放在眼里，但不恰恰是人才使巴黎成为了巴黎、纽约成为了纽约的吗？
——让我在自己的菜畦里充实地躬耕。
——让我有机会登上高山俯瞰那个空虚的自己。
8.花被
这是一个关于四位母亲的真实故事。
有这么两位母亲，都是养母，都遭遇到了不幸——第一位母亲，丈夫出车祸身亡，自己也得了尿毒症，在被告知生命大限将至之后，她没有为自己流泪，却为宝贝女儿将被孤苦无依地剩在这世上而泪流不止，她决定对抚养了十七载的女儿说出实情，并决定为女儿寻找亲生父母，还她一个温暖的家；第二位母亲，也有一个可爱的18岁的女儿，女儿不幸患上了白血病，需要做骨髓移植手术。
母亲纵有将全部生命赠与宝贝女儿的心，也救不了女儿的命，万般无奈之下，这位母亲决定对女儿说出实情，并决定为女儿寻找亲生父母，挽救女儿的生命。
这两位走投无路的母亲先后找到了同一家媒体，媒体答应了她们的请求。
面对记者，这两位母亲亮出的居然都是当初抱养孩子时裹在孩子身上的小花被。她们的话语也惊人地相似——“这个小花被一直藏在女儿看不到的地方，我留着它，却从来没想过让它见天日，我愿意它永远被藏在一个角落里，慢慢、慢慢被人遗忘。但是，今天，为了女儿，我不得不拿出它，希望孩子的亲生母亲能够认出它，看在亲生骨肉的份儿上，帮帮（救救）孩子吧！”
记者接听了无数热线电话，也跑了许多冤枉路。终于，那两个亲生母亲都被找到了。她们身处不同的地区，过着不同的生活，操着不同的方言，但是，当她们从记者手里接过那小花被时，却作出了同一个反应——猛地将它搂到胸前，继而泪如泉涌。两个小花被，都是那种很土气的花色，并且，因为年深月久，那花色都被光阴揉得暗淡陈旧了。但是，那曾用它包裹了至亲骨肉的母亲，还是一眼就忍出了它。
四个母亲，曾在两床小花被上倾情——那丢了花被的，在十几年间一直在重温着那花被的颜色——那花被里裹着的宝贝，遇到了怎样一户人家？那抻拉被角的手，是否被爱与柔情注释过？
那捡了花被的，在十几年间一直试图切断有关花被的一切记忆——冥冥中，是否还有一双眼在偷窥着这个花被？是否还有一颗心附着在花被上，抖也抖不掉，赶也赶不跑？
女人，注定会有“两次诞生”的神奇经历：一次，是母亲将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一次，是自己将孩子诞生到这个世界上。而因了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够拥有“第二次诞生”的女人，也会将一个孩子的偶然降临看成自己的另一个生日。那隐秘的、不能告人的爱与痛让这个幸运地获得了“母亲”身份的女人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连上帝都瞒过了，她想将所有知情人的记忆统统“归零”，她会忍不住地想，就让一切的一切，都从她拥有孩子的那天重新开始吧！从这个意义上说，她可以毁掉那床小花被一万次，但是，有一个理由，一个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理由竟让她留下了那床小花被。
纵然她是一个想象力特别丰富的人，她也未必能想到十多年后这床小花被将派上怎样的用场，然而，爱的本能，居然让她和泪将一床小花被收藏了数千个日子，并终于以它为线索，为亲爱的宝贝寻到了亲生的父母……
9.浸透生命的草香
一对父女在德国一所大学的校园里散步。突然，父亲异常兴奋地告诉女儿说，他闻到了草香！与他们老家内蒙古草原的草一样的香啊！父女俩被那不寻常的草香牵引着，朝着那芳香浓郁的地方一路走去，最后，他们看到了正在草坪上工作的割草机。
父亲问女儿：“可还记得儿时在内蒙古草原上闻到的那草香？”来自台湾的女儿懵懂地摇头。虽说她长到5岁的时候还一直说蒙古语，但是，草香在她的记忆中却已了然无痕。她说：“真是奇怪了，台湾的草怎么就一点儿也不香呢？”
后来，已届中年的她终于回到了魂牵梦萦的内蒙古大草原。当她走上绿毯般的草地，一股久违的草香扑面而来。她儿时的记忆陡然复活，德国校园里的草香也殷勤地赶来文饰了她真实的梦境。一时间，她醉在了那无与伦比的清香当中。
她仔细地观察，费心地猜度，试图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德国校园里的青草与内蒙古大草原的青草有了同样的气息。
猛然间，她猜透了个中原因。
原来，世间几乎所有的草都是没有特殊气味的，只有当它被割断、折断的时候，它才会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气。无疑，德国校园里的草香是割草机“制造”出来的，而内蒙古大草原上的草香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是因为，由于草原上的草无处不在，所有的鞋子都休想躲开那些草，人一踏到草上，一些薄荷啦、薰衣草啦等植物的枝叶就被轻轻折断，那气味就从断口上散发出来，淡淡的草香便影子一般跟定了每一个在草原上行走的人，染香你的鞋，染香你的衣，染香你的心事……——讲这故事的是台湾诗人席慕蓉。容貌酷似父亲的她，一边讲一边垂泪。她对采访她的曹可凡说：“真是对不起，我一讲到这些就忍不住流泪。”
席慕蓉又提到了她小时候唱过的一首儿歌：“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南京，在上海，我的朋友在这里。”一转眼，她的女儿也到了唱儿歌的年龄，那儿歌却变成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在台北，在新竹，我的朋友在这里。”讲到这里，席慕蓉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只是不再是默默地流淌，而是变成了一无顾忌的抽噎了。
眉上锁着太多家国忧患的席慕蓉是那样迷恋赐予她生命的大草原啊！我读过席慕蓉评论蒙古族作家鲍尔吉·原野的一篇文章，她浓重的“草原情结”让人觉得煞是不可思议，让人觉得她恨不得把鲍尔吉·原野笔下乌云高娃、鲍尔金娜、阿斯汉等这些打着鲜明蒙古族戳记的人们一口吞下去才解渴。
席慕蓉苦苦追寻草香，其实也是在苦苦追寻那个灵魂漂泊无定的自我吧？她不也是被命运强行折断的一茎青草吗？借断口处的泪水说出一个无比苦涩的句子，用一缕微弱的香气眷顾轻抚生她养她的土地。灵魂的刀口，以永不结痂的愚顽提醒自己遥迢的来路和不肯瞑目的祈望。
——我所在处，皆是中国。一滴乡愁，滴在多情的宣纸上，一洇，就洇出了一个草香四溢的大草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