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扬州到襄阳,一去千里,念念红尘,滚滚俱抛在身后。
日夜兼程,恍惚不觉疲倦,仿佛这具肉身已不再是自己的。
天地苍茫,芸芸众生擦肩而过,他牵一匹瘦马,迎着夕阳西行。
襄阳城东,玉家村。
风雪停了半天,反迎出漫天烈红的晚霞,如美人喋血的唇角,凄厉而哀艳。
云止没有回头望那晚霞。
径自迈入那药庐,久无人居的地方,窗牖都落满了灰尘,与散乱积雪混成一片泥泞。他将院落四周上下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洒扫了一番,直到天光收尽,夜幕披落,才转身走进了厢房。
厢房之中,一切陈设如故,便连那散着苦味的药碗都还摆在床头。
他便在这四壁空空的房中,静默地站了很久。
久得好似能听见虚空中传出妄念的回响。
“喂,和尚。”
“我好不好看?”
那双冷而幽艳的眸子似乎便在往世的暮色中浮了出来。
“萧遗哥哥,”她静静地望着他,“你不喜欢我么?”
刹那间脑中翻江倒海般汹涌裹来无数的记忆,全是苏寂的样子。她欢笑的时候,她委屈的时候,她撒娇的时候,她忧愁的时候,她狠心的时候,她恼怒的时候……
她很美。她从来都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美。从来都是那样不管不顾、张扬跋扈地跳跃出来夺他的注目。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活色生香地、不可磨灭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就如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未曾想有朝一日……有朝一日,却会这样硬生生地自他的身体中剜掉。
即令是腐骨坏血,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剜掉,也是会疼的。
疼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
采萧……采萧。
我想,我确然是喜欢你的。
可是,我已不会再有机会,亲口说与你听了。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云止披着那件旧僧袍,踽踽往佛堂行去。
破朽的殿堂之中,那一尊掉漆的佛像依旧咧着嘴讥笑世间万物。帘帷飘暗,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微微蹙起了眉,云止往后堂而去。然而刚到佛像旁,脚底便微感粘滞,低头一看,竟是一摊血迹。
心头如受重击,钝钝地懵然一声震响。他心念一顿,便拔足奔入后堂。
帘帷哗然飘起,又落下。
血迹一直延绵到端坐的证缘老和尚身下。
证缘合着双目,微垂着头,结跏趺坐,手印莲台,姿态端正而安详,仿佛只是陷于沉睡而已。
云止一步步走了过去,轻轻伸出手,探他的鼻息。
然而只是这样的稍稍一碰,证缘的身子便向侧旁倒下。
这一倒下,才现出他背后的巨大伤口——
一道既准且狠的剑痕,直直刺入心脏!
不是什么上乘的剑法,但却足以致命。
杀手的剑法,都是这样的。
一瞬之间,云止的目光都呆怔了。
他表情木然地低下身,将手从证缘的腋下穿过,努力将他的尸身抱了起来,面墙而放,又俯身查看他背上的伤口。
伤口处的鲜血都已冷透,不知道死了多久,皮肉都现出暗沉的灰色。云止直起身来欲取烛台来细看,蓦然感到后心一点冰凉。
那是剑刃触及衣料的冰凉。
那是杀气的冰凉。
那一刻,云止甚至也并不在乎这生死一发的危险。
这样准确的一剑,一定不会让他在死前受太多痛苦吧。与师父一样的死法,想来也是十分值当了吧。
那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了。
“沉渊剑在哪里?”
他沉默,眸光如笼着虚空。
跟沧海宫柳公子谈条件,果然是与虎谋皮的可笑。
柳拂衣怎会当真愿意放过他。
若说柳拂衣是故意用采萧作饵引他上钩,他都会相信。
不论如何……柳拂衣会救治采萧。
这就够了。他想。
沈梦觉将剑尖又递上一分,加运内力,破开了他背后的衣物,割入他的肌肤。他已查知云止背上有一枚铁钉,他这次是经过计算了的,正避开那铁钉。
沈梦觉的面容一直很平静。
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所以就连柳拂衣,都不能有他这样的平静。
“我再问你一句,沉渊剑在哪里?”他冷冷地道,“你该明白,公子也并不在乎沉渊剑,我这是给你机会。”
夜风拂动,重帘飘飞,佛祖的背后是一片荒乱的漆。云止仍是背对着他,静静地道:“你为何要给我机会?”
沈梦觉一怔。
顿了顿,他方道:“因为苏姑娘也是我的朋友。”
云止忽然笑了一下。
这笑容寡淡,本没有更多的意味。隐在黑暗的佛堂里,只是一瞬鸿蒙的闷声。
可是这笑声,听入沈梦觉耳中,却仿佛带了三分讽刺。
云止缓缓地道:“她的朋友不少。”
沈梦觉皱眉,“你不要岔开话题。”
云止蓦地转过了身。
沈梦觉手头一紧,长剑随上,云止却倏然向前滑了一步,径自将脖颈送了上去!
剑光森寒,云止的眼眸里仿佛蒙了一层霜。
沈梦觉剑抵咽喉,竟不知当不当刺下这一剑。
然而他毕竟不是阎摩罗。
这一剑,他终究是刺了下去。
“你疯了?!”
一声狂乱的大喊,而后一股大力袭来,一只纤细的女子手掌抓住云止后心,径自将他抛了开去!
“哗啦”一声,鲜血在空中飞溅成一道嫣红的剑痕,沈梦觉目光一凝,身随剑动,便对那少女一阵快攻!
谢倾眉凭一双肉掌左格右挡,对敌沉着,丝毫不乱。只是身后的云止突然捂着颈上伤口咳嗽 起来,咳得她一阵心悸,只恐不能全身而退,横眉道:“沧海宫的,不要欺人太甚!”
沈梦觉不答,剑若游龙飞雪,卷得四下里素帷狂舞。毕竟是夜中,谢倾眉一个晃眼,沈梦觉的剑竟又向跌在地上的云止袭去!
陡然间——
只听“叮”地一声极刺耳的脆响,响了许久。
这脆响犹未绝,沈梦觉的长剑便“哐啷”掉落。
谢倾眉呆住了。
但见云止面色苍白地瘫坐在鲜血横流的地上,颈项上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手中却捻着几枚铜板。
难道……难道他刚才竟是凭这铜板,击落了沈梦觉的兵刃?!
谢倾眉只觉自己越发看不懂他了。
不,她其实,从来不曾看懂过他。
云止还在咳嗽,沈梦觉已再度攻来。
他是杀手,不是武者。
他的目的只在杀人,不在荣誉或尊严。
所以掉落的剑,可以再捡,只要时机未逝,立刻又可以杀人。
谢倾眉却已反应了过来。
她突然拉起云止的手臂,便将他背负起来,而与此同时,沈梦觉持剑斜刺,劈向她手臂!
她一时蒙了,竟然就这样抬手去挡,生怕他的剑刃伤及背上的云止,足下一刻不停,向外狂奔而去!
“嘶啦”一声,很清晰,谢倾眉臂上衣帛尽裂,被他划落一道血口,而她的人已纵出佛堂。
沈梦觉立即收剑,提气追去!
谢倾眉娇小的身躯背着云止一个大男人,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只能放他下来,搀着他逃。
然则如此一来,云止没有轻功,反而是愈加地慢了。
夜色晦冥,谢倾眉咬了咬牙,转头问他:“这附近可有什么安全的去处?”
云止手捂心口,声音强忍着颤抖:“随我来。”
沿一条林中小径西行,地上落叶杂乱,反而不似积雪那样会留下引人注目的行迹。片刻后,谢倾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到了一面大湖之前。
她从小就生长在这近旁的神仙谷中,竟不知这一汪澄澈湖水的存在。
她扶着云止在湖边隐蔽处坐下,借着清幽湖光看去,云止的面容似乎又白了几分。
他忽然咳嗽起来,手指猛然痉挛地抓住了她的袖子,仿佛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浮木,那眼神渐透出绝望的温暖。
她这才发现,他的伤势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一时慌乱得反握住他的手给他渡气,他咬着牙平复内息,眼前的夜色却愈来愈深,深如浓墨,一片漆黑之中,他只想就此睡去……
“什么远离虚妄颠倒,这个人世本来就是虚妄颠倒。”
回忆里有一个娇俏而无情的声音,冷冷地、凉凉地对他说。
“我看你那佛祖说的话,全都当不得真,这一句句的,都是劝人去死。”
死……其实,也并不见得十分地可怕。
只是如若真的死在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则未免会有一点点的……凄凉,罢了。
他其实,并不愿意死……并不愿意,死在看不见她的地方。
谢倾眉看着他疲倦得透出死气的眉眼,知道方才拼斗中沈梦觉的剑气定已伤及他肺腑,她的心头便仿佛一寸寸都被这夜色的黑暗侵蚀着,还能听见那戛然的啮咬之声。
无数次了……无数次跟自己说,不要再管他了。
却又无数次地回头。
明知道他和自己永远不会同行,却还是忍不住无数次在歧路的分岔口上等他,等他看自己一眼。
一眼,就够了。
可是,他便连这一眼,也从未施舍给她。
暗夜深深,湖水粼粼地泛着幽邃的寒光。沈梦觉应是追往了相反的方向,但立刻便会折转到这边来搜的。其实神仙谷离此已然不远,两人只要强撑着一口气进了神仙谷,沈梦觉便再也不能追杀他们了。
可是……可是她已经跟师兄师姐们闹翻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年前,她带云止去了扬州,见了她的母亲,一个庸常院落中的一个庸常妇人。
这其实并不是君侯的意思。
君侯的意思是让她到半路上截下云止,押他回神仙谷。可她人是截下了,却不肯押他走,还抬出了自己的母亲与同门吵架,同门一急便要对云止动手用强,硬是被她拦了下来。
师兄师姐们走之前狠狠地对她说:“他有什么好的,一个和尚,还是个喜欢别人的和尚!师妹你素来不是这么没出息的人,迟早要为今天后悔的!”
“唉……”
将头埋入膝窝里,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
有家归不得,云止又这么虚弱,沈梦觉万一追来了可如何是好?
“姑娘缘何叹气?”
却听一个平缓的声音,在这暗夜中轻轻响起,仿佛一朵佛莲在寂静中开放。
谢倾眉连微笑都没了力气,“我跟他们闹翻了。”
似已知道她话中的“他们”是谁,云止乏力地低声道:“此次救命大恩……多谢姑娘了。”
谢倾眉凝眸望着虚空里的湖水。
他给了她那么多份的感谢,可是她并不想要他的感谢。
“谢姑娘,”他很郑重地看着她,“贫僧……在下要再回扬州一趟。”
她猛然一惊,“为什么?”
云止低抑着声音道:“家师死于非命,贫僧……在下担心,朝露寺也会……”
“你有这份心思管别人,还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她的眉头都拧在了一处,“方才沈梦觉可有伤到你?”
云止默了默,道:“不妨事的。”
“不妨事不妨事,事到临头还不是——”谢倾眉蓦然抬起头,却怔住了。
云止面容平静如一片海,映着湖光夜色,幽然静洁。
就好像他那断喉的剑伤真的算不了什么,而之前经历的那一切坎坷颠簸……全都算不了什么。
他一向是个很干净的男人。
不知为何,谢倾眉会想到“干净”这样的形容词。似乎不论他身上溅了多少鲜血,他都始终干净得如一面镜子,清澈地照映出她的微渺之躯。
她固然不知道大年三十以后云止经历了什么,但她此刻也能觉出,他的目光轻微地变了。
变得……有一些哀伤。
那并不是很撕心裂肺的哀伤,只是在他漂亮的眼睛中浮了一层浅淡的翳,像月光外轻披的云影,或是江水上朦胧的雾气。
“谢姑娘,你手上有伤……”他淡淡说道,却突然被她一手捂住了口。
她一双清亮见底的眼便这样直直地盯视着他,好像非要将他的骨肉皮全都看穿,却终究——
终究是看不穿。
眸中一丝怆然掠过,她突然一倾身吻住了他,他一惊,身子后仰,唇齿一合,嘴唇便被她咬破了。
她放开他,呆呆地凝注着他唇上一丝淡漠的血痕。
一切都很平静。
平静得令她不由得想知道,这个男人悲恸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然而却也平静得让她感到……似乎,仅是这个样子,就已经是足够地悲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