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报?!
她怔然与他对视,渐渐地也抬高了下颌,目光冷如冰雪。
她承认,自己方才,确实是……心软了,才会被和尚制住,成了他的人质。可是现在,要她重新杀过,那也不难。
她最恨的就是和尚这副自认圣人的嘴脸,总是在嫌弃她,总是在怜悯她,然而她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她不要他管!
她高兴杀人,她高兴造孽,与他又有何关系了?他若要做那降龙伏虎的佛,便自来杀了她,她倘技不如人为他所杀,那也只有认了——
这十年来,刀口求生,她怎能连死于刀兵的觉悟都没有?
可是——她听不得他劝她,听不得他骂她,一丝一毫、一字一句都听不得!
她便是这样倔强地拧着脖子盯着他,不言不语,眼睛里渐渐凝出了微薄的霜。
平日被他数落,她总有各种各样的名目辩解。她虽不通佛法,但口才也是极好,歪理甚多。
然而今次,竟没有听见她的争闹。
云止默了默,“哐啷”一声,将齐眉棍扔下,又缓缓走了几步,俯身将她的剑拾起。
这剑十分普通,铁匠铺里最常见的类型,只在剑身底下刻了两字“青川”,字迹清瘦有风骨。他看着这两字怔怔出了会神,直到她突然一把夺过了它。
“阎摩罗去禀报公子,追兵片刻便到。”她冷声道,“还不快跑!”
转轮寺本已位于深山之中,环寺一片桃林,正灼灼盛放。两人在桃林中奔跑,全不怜惜这花树,便飘飘然落了满地的红雨。好不容易逃出这片桃林,云止已然气力不济,倚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
苏寂不耐烦地道:“你方才不是还很威风么?怎么现在几步路都跑不动?”
云止轻声道:“我的内力被封制住了,徒有招式而已。”
“也不会轻功?”苏寂冷冷望他一眼。
云止默然。
苏寂忽然跑回来,又抓起了他的手。这一回抓得蛮横,他微微一怔,她已凝神起步。
刹那间尖利风声呼啸过耳,她提着他在崎岖山路上纵跃飞奔,他一个大男人却要由女子带着跑,心里自然有些不适意,但佛法有云,众法无差,众相皆一,所以……她带他和他带她是一样的。
嗯,这样想,他的眉头便宽解了。
她自然不知他心里转过了什么念头,只一意往转轮寺后山山脚飞奔,到得后来,两人几乎是自那山坡上囫囵翻滚着滑了下去。身子被地面的树枝荆棘硌痛,她只当不觉,手仍是紧紧牵着他的,直到两人一同摔进了山下的湖泊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苏寂全不会水,在水中一个劲地扑腾,满眼都是水色,她慌极无措,身子便愈加下沉。忽然一双臂膀自背后稳稳地抱住了她,她皱了皱眉,心中生出诡异的安定感,便任由他带着游向了岸边。
“哗啦”声响,两人自水中披离而出,俱是一副落汤鸡模样。云止略微疲劳地坐在了青草地上,望向这一面湖,忽然愣住了:“这里——”
这里竟是前几****带她来过的那一面湖。
“本姑娘过目不忘,你有福了。”苏寂竟尔朝他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孩童般的得意,云止望着那笑,一时默了下去。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苏寂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拧成长长一条大麻花,“啪啪”往地上直甩,眼睫上犹挂着水珠,单看一张脸,仿佛水中仙子。“我们便一直躲在这里,直到公子离开襄阳城,我们便去神仙谷。”
去神仙谷?云止想起谢倾眉那天真无邪的眉眼,隐隐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想了想,便站起来,往山崖边走去。
“哎哎,你去哪里,你不准走!”苏寂大声叫道,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来。春草茵茵,全被她踩成烂泥。
云止看她一眼,“贫僧去找一个可容落脚的山洞。”
“噢。”她讷讷,仍是跟着他。
他们跌落处是大湖的西北面,所临便是他们摔下的山坡。再往前走得半里,风声渐隐,山势渐陡,便见断崖巍然而立,崖下水流也湍急许多,汇若河流,往那大湖灌去。水流之旁的崖壁上,便见一个黑乎乎的洞穴,不知其深几何。
云止和苏寂同时看到了那个洞穴。
苏寂的眼睛弯弯眯起,又露出了那一副小狐狸般的神情,“你能不能飞过去?”
云止很诚实地回答:“不能。”
“夸我一句‘大美人’,我就带你飞过去。”苏寂歪着头对他笑。
云止好像喉头被什么哽住了一样,看着她,一脸呆愕。
苏寂叹口气,晃了晃脑袋,好像真有几分深沉意味。“傻和尚。”她嘟囔着,“那你便蹚水过去吧。”
话音未落,她自己已飞身而起,足尖轻轻掠过水面,激起一道涟漪,而涟漪落处,她已翩翩然落下,轻盈如燕,转过身,炫耀一般望着对岸的云止。
她全身衣衫湿透,此刻娉婷而立,少女姣好的曲线悉数落入他眼中。他仿佛被烫了一下,低下了头,便真的一步步蹚水而过。
然而这小河却比他想象得更深。起初沿着河岸走,到后来再没了河岸,两座断崖夹着丝带一般的水瀑,他逆流而上,水流渐高,竟至没过了他的胸膛。苏寂在那悬崖洞穴前挑了挑眉,正待下河来接他,他忽然俯下身去,游了起来。
苏寂呆住了。
自己果然是个蠢材……
和尚的光头忽然在她脚下的水流中冒了出来,他伸手一抹脸上水珠,扶着岸望着她,那眼神里竟好似带着揶揄的笑意。
他素来冷情,这样的表情实在不多见,以至于让她狠狠拧了眉。
她差点把他踹下去。
但她终于是恨恨地收回了脚,转身便往洞里走。云止翻上岸来,长袖一抖,遍身水渍淋漓,也随她走了进去。
洞穴背光,十分黑暗,还未走得数步,便觉凛冽寒气袭面而来,苏寂冷不防一个颤栗,停住了步子。
云止却道:“怎么不走了?”
苏寂冷声道:“什么都看不清,怎么能瞎走。”
忽而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她微怔,只觉这手虽还带着河水的润意,但却是极其温暖有力,仿佛一种指引。
之前一路奔逃,她未曾细想,而今再握住他手,她才发现他的虎口有茧,仿佛年深日久,都快被磨平了,但一个练武之人,不会不认得这样的茧。
这只手……从前竟是握剑的。
“跟贫僧来。”他说。
她讶然,“难道……你看得见?”
他没有回答,黑暗中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
走着走着,脚下干燥,倒也没有什么异物,她悬着的心渐渐定了下来。左右洞壁却是愈来愈窄,行至后来,两人只能紧紧挨在一处,透过他的手掌,她仿佛感觉到他的心跳愈来愈快,她抿了抿唇,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只将握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别动。”他突然拽住了她,话音清冷中裂出丝丝颤音,“前方是水潭。”
水潭?她皱眉细听,果然有轻微的水流缓缓之声。忍不住又抬足一挑,便是水花溅起。他看她幼稚,摇了摇头,道:“在此别动。”
“噢。”她撅起嘴。
他的手抽离了。听得脚步声响,他似是去一旁寻找东西,她一下子有些慌神,又不敢乱动,只得喊道:“和尚?”
“贫僧在。”他在不远处应了一声,洞穴将他的声音罩成一片朦胧的回响。
“和尚,你——你在做什么?”她不敢承认她怕黑。
“生火。”他回答。几声划火石的响动,而后火光便幽微亮了起来,苏寂首先看到的便是云止俊秀而淡漠的面容,而后,才是他身畔的水潭——
“啊啊啊——!”
苏寂大叫着跑到了他的身边,拉住了他的袖子。
他默了默,没有推开她,“姑娘不是见过很多鲜血么?”
苏寂捂着脸的手慢慢扒拉开了一道缝,瓮声瓮气地道:“是啊。”
“那这一条血河,又有何可怕了?”他的声音淡若无痕。
眼前的水潭不知深浅,却满溢鲜血,色作鲜红。这水潭定是与外间河流湖泊相通,却不知为何被堵塞住了,散发出一阵阵极难闻的腥臭气。
“我……我没有怕。”苏寂倔强地道,“我是觉得恶心。”
“恶心?”云止殊无笑意地笑了,“苏姑娘杀人的时候,可有觉得恶心?”
苏寂一下呆住了,脸色极不好看,半晌,默默地在火堆边坐下,喃喃道:“傻和尚,一点情趣都没有。”
云止并不理她,只是趺坐下来,双手合十,眼帘微合,于这鬼狱般的血河之畔,念起了《往生咒》。
苏寂听他念一大堆“南无阿弥多婆夜”之类她全然听不懂的字句,心中愈加烦躁,恨恨地捡来一颗石子在地上刻字。然而刻不多时,那石子却飘然碎成了粉末,她一怔,才发现自己捡来的是一根死人的指骨。
“和尚……”她轻声喊。
云止仍在念经。
“和尚……”她的声音带了求恳的哭腔,“我,我有点怕……”
云止缓缓睁开了眼睛。“以姑娘之杀孽,必不入轮回,所堕之地,必烈甚此地百倍。”
他的话音那么平静,而他的眼睛又那么清澈。
他还是那么好看。
她全身突然冰凉了一遭,而后血液又突然自脚底直窜到头顶。
她看着他,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样。
蓦然间,一阵阴森森的冷风吹来,几乎激出她的泪水。她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