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查尔罗伊特很少见到上司如此暴怒的样子。
后者挂断了通讯以后直接抬脚踹上了指挥台，像是想把整个台子碾碎般。然而指挥台的设计者早就因为熟知马尔斯的脾气而将之设置成为不可损坏，所以无论马尔斯怎么踹，只有指挥台上的星图随着他的动作飞快地旋转。
查尔罗伊特并没有蠢到现在就去问马尔斯需要什么。
所谓合格的副官，就是在上司发怒时离得足够远，然后在他倾泻完怒火后第一时间赶回来。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其他副官早已远离，只有他站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
“您为什么要叹气呢？”身边有声音问。查尔罗伊特讶然回头，除了像他这样的贴身副官外，很少有谁能无视马尔斯的常见指令之一“滚”，就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不远的地方。
“没什么。”更让他惊讶的是身边黑发少女的提问内容，“我刚才叹气了吗？”
“是的。”她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难道您没有注意到吗？”
“不。”少女的回答让查尔罗伊特多少有些警觉。
他想大概是最近超负荷工作的时间太长，他居然对自己的神经失去了掌控力。虽然为了能更好地处理一些直接与人类交涉的事务，他接受哦了神经敏感度与敏锐度的调试，情感变化比一般第四代住民更加丰富些，但客观冷静自恃一直是属于他们这代住民的骄傲——情感波动稀少，神经稳定度极佳，由此带来了极高的任务完成率——就好像面前的少女一样。
说起来，在他成为马尔斯的副官之前，他一直是队伍任务完成率记录的保持着。直到出现面前的这位少女。
海伦，前代号为EP100886，简称为EP886，是第四代住民中的佼佼者。自创造之日起，尚不足五年，但却已经凭借惊人的能力与出色的任务完成记录加入了第五区，并顺利成为了“英雄候补”，承担各种各样的重要任务。
“说起来，你怎么过来了？”
“应大人的传召。”这样说着，海伦看向马尔斯，后者似乎刚刚发泄完多余的怒气，注意到了这边，冲他们的方向瞥了一眼。查尔罗伊特明了，他向少女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带着她向马尔斯走去。
“报告，”不等马尔斯要求，海伦站定后立即开始了汇报，“墨丘利与尼普顿区的变异已清除，狄安娜区暂未发现变异情况。变异对象确都曾有自杀倾向，但不排除受异常因素印象，目前关于变异扩散的源头仍在追查中……”
“停。”马尔斯不耐烦地挥手，“也就是说目前除了日常清除变异体外，并没有新的进展？”
“是的。”
“那你过来干什么？”
“应大人征召。”海伦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答案。
马尔斯赶人的动作顿住了。
在一旁的查尔罗伊特却是明了，按照上司的脾气，征召应该是在发怒前发出的指令，而在一通暴怒之后，他很可能已经记不得自己之前说了什么。
马尔斯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几点，应是在调出资料，眉头微皱，看起来像是余怒未消的样子，然而很快的他的眉头就舒展开来，眉梢甚至惊讶地上挑，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你刚才汇报的内容是什么？”
“墨丘利与尼普顿区的变异已清除，狄安娜区……”
“停，这几天的数十起变异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么？”
“报告，是的。”
“唔，”马尔斯顿了顿，给出了一句评价，“非常不错。”
少女微笑点头。
这下轮到查尔罗伊特觉得惊讶了。在他的认识里，马尔斯并不是习惯鼓励下属的上司。而更让他差异的是海伦的反应，她听到马尔斯的称赞，依旧带着那样礼貌而又矜持的微笑，仿佛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他并不觉得少女会知道“马尔斯的褒奖”有多么稀罕珍贵，但是她的反应实在是太过于平淡了些。
的确，情感淡薄是当前乐园第四代住民的特征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毫无情感——还在很早的虚拟技术与智能技术发展初期，就已经有无数案例记载，表明毫无情感的住民在与人类交往中会因缺乏反馈、缺少情感共鸣而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显然，人类并不喜欢与他们差异过大的智慧群体。
但是海伦的反应就好像缺乏最基本的情感般，对刚才马尔斯的质疑和褒奖，都回以同样的微笑，而这样的微笑甚至都不能称为反馈。虽然有些刚刚进入乐园的住民会表现出类似的状态，但在发展的过程中，他们会通过与同类还有人类的接触不断学习，从而渐渐丰富神经敏感度，变得更像“人类”，更好地融入与人类的交往中。
所以很多刚刚来到乐园的新人会不明白乐园住民与人类的区别——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除了不会将通讯器戴在手指上、很少使用交通工具这种表面现象外，比起一般的人类，住民情感变化更加单纯些，行为举止也更接近于他们口中“有教养”的一类人群。
——只是无论如何，也绝不是像眼前的这个少女一样，简直像……
查尔罗伊特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去形容。然而不待他搜索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的上司又说出了一句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奖励呢？”马尔斯一边说着，一边收回了架在指挥桌上的脚，随着他的动作，指挥桌上的全息投影乐园星图飞快地旋转了两圈。
——非常罕见。
所谓任务报酬，通常是在发布任务之前就已明确的回报，对乐园住民尤其如此，在任务发布前会对任务投入与结果进行严密的计算，得出所需的费用。除非最后任务难度超出预计太多，不然通常不会有额外追加的奖励。
而这一次，马尔斯居然主动提出追加奖励。按照他一言不合就让下属滚蛋的习惯来说，实在难得，可见这位叫海伦的新成员近期任务完成情况着实惊人。
“这是我应该做的。”海伦还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对奖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你确定不要点什么？包括直接提升你为‘英雄’……”马尔斯白色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不。”海伦的答案极为明确，“并不需要。”
言外之意即是，哪怕没有马尔斯的帮助，她也能做到。
“很好，很好。”
鲜少有人当面拒绝马尔斯，之前这么做的那位刚刚让他发了一大通火。但显然这次的拒绝让马尔斯十分愉快。
“不过，如果您真的愿意为下属提供更多任务的话，我将不尽感激。”海伦最后又补上了一句。这句话出来，马尔斯的表情已经称得上是眉飞色舞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就交给你一个大任务吧。”
听到这里，查尔罗伊特非常有眼色地退下了。在他离开前，他又瞥了这位名叫海伦的少女一眼，看着她那无论何时都微笑不改的面容，忽然想起了一个久远的、遗落在地上界的词汇。
为任务而生，毫无情感，仿佛没有任何愿望……
——简直和“机器人”一样。
十三砸掉了整个房间中所有的木头玩具。
踩着满地的碎屑，无视站在门边的拉兹，她又扭头朝着下一个房间走去。
拉兹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十三发怒，曾经还是在新手指导阶段，十三经常会因为他反应迟钝、学习缓慢而小小地发一通牢骚。但很少会有像这样情绪彻底失控的情况——事实上，这几天十三无缘无故发火的情况越来越多。确实，在拉兹的观察中，十三的脾气称不上太好——这在乐园住民中可以说是罕见。至少在他独自接触乐园时，从未见过像她这样情感外露的住民。
这没什么。
他并不介意。
只是像最近这样频繁的情绪失控，不禁让拉兹有些担心：常常两人在前一刻还在某个房间或者微型地图中玩得开开心心，而下一刻就不知道因为十三看到了什么，或者拉兹说了什么，就突然爆发。
——自己说错了什么吗？
拉兹一边跟上十三，一边垂首努力回想刚刚的细节。最近十三似乎玩腻了整天拿枪射击的游戏，开始抱怨无聊。于是拉兹就想了个法子，让十三从头给自己介绍这些有趣的房间。第一间就是这个堆满了木器的房间，然后他问起了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都是谁做的，然后……
额头猛地一疼，显然是撞上了什么。
抬头，发现十三已经猛地拍上了对面红玉质地的门，毫不客气地将他拒之门外。
拉兹怔怔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稍稍反应过来之后不禁苦笑。下意识地摸上了戴于手上的指环，打开通讯，调出一个名字，用声音开始操作输入。
‘L.Z.：您好，请问在吗？’
‘L.V.：怎么了，公主有情况？’和往常一样，对面很快就给了回复。
‘L.Z.：她似乎非常不高兴……刚刚又发了很大的火。’
‘L.V.：知道原因吗？最近出现得有些太频繁了。’
‘L.Z.：不是非常确定，感觉她的情绪有些奇怪。是不是因为被关的时间太长，神经……出现了问题？’
‘L.V.：但是身为人类的你并没有出现类似的状况，理论上来说，虽然你的数值也很出色，但她的神经耐受度应该要比你强……’
‘L.Z.：……我想，或许她希望您能来看看她？’
这句话发出后，对面又像往常无数不了了之的对话一般，没了声息。拉兹不甘心，又发了一段过去。
‘L.Z.：虽然有多管闲事的嫌疑，但我还是想说。和十三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缠着我问地……上界的事情，尤其对我小时候的生活、我和父母还有朋友相处的部分特别感兴趣。但是她却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父母还有童年。不管过去如何，我想，还是希望您现在能更好地对她。’
拉兹一口气说完然后立刻选择发送，看着自己的声音转化为乐园的符号发送过去，发完又不禁有些后悔。
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拉兹以为不会再有回复时，那行已经暗下去的名字又闪了闪，显示有信息送到，然而不待点开，面前的门猛地被拉开。
“你搞错了三件事：第一、我自己的神经状况，我比谁都清楚，不需要任何家伙来多管闲事；第二、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永远不曾、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第三、我没有母亲。明白了吗？”
抬头，他看到少女环手在胸，声音冰冷，望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叛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