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隆大车店的门口竖着一根高高的幌杆儿,上面悬挂着一条木制的大鱼,鱼嘴衔着五个红布罗圈。
北大荒商家的幌子,一般分为实物和寓意象征两种。在大车店门前悬挂的鱼嘴衔着红布罗圈的幌子,喻意是能住客商且昼夜营业。罗圈多少就是不同的“星级”规格。挂一个罗圈的大车店是大筒子屋一铺大炕能存放车辆和喂养牛马骡驴等大牲口;挂三个罗圈的大车店表示既能存放车辆喂养牛马骡驴等大牲口还备有行李;挂五个罗圈以上的大车店表示不光昼夜营业能存放车辆和喂养牛马骡驴等大牲口也有行李有库房有饭馆儿还有钉马掌的卖草料的卖车具的卖鞍具的卖药的卖烟卷儿的卖花生瓜籽儿的卖日用杂货的。
北大荒的大车店,是为那些拉着农产品进城贩卖的农民们开的,是为那些进城采购或出门串亲戚的小户人家开的,是为那些收入微薄又奔波在旅途上的人们开的。经过长途跋涉,他们往往会在途中的大车店打尖歇脚,牛马吃饱了草料,人养足了精神,再继续赶路。
北大荒的大车店,是为车老板子们开的。傍晚时分,一辆花轱辘车,形单影只的行走在白雪皑皑的关东大地上,车上堆满了货物,中间挤坐着三五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汉子。透过稀疏的树林,终于依稀发现前方摇曳的灯光。于是,车老板子一声吆喝,把大鞭子甩得脆响,马儿立刻昂头挺胸,奋起四蹄,车上的汉子也跳下来,跺跺麻木的双脚,高喊一声:“要到家啦!”冻得浑身僵硬的身板儿立即就在瞬间猛然复苏--大车店,北大荒人风雪旅途中的驿站,火红的灯笼照亮了车老板子的脸庞……
农历八月十五以后,农民们开始秋收了,运粮的大车到昌隆大车店打尖住店的也渐渐多起来。大车店王掌柜的也是会经营,他请来了一个唱蹦蹦的班子,好吃好喝的待承,把大车店唱得红红火火。
那些唱蹦蹦的班子,到农村的村屯去唱戏,叫唱屯场;到富贵的大户人家去唱戏,叫唱子孙窑;到煤矿去唱戏,叫唱煤窑;到金矿或淘河金的金场子去唱戏,叫唱金场;到伐木工人住的大房子去唱戏,叫唱木帮大房子;到养参挖参人住的地方去唱戏,叫唱棒槌营子;到胡子的山寨去唱戏,叫唱胡子窝……到大车店去唱戏,叫唱轮子窑、唱店房、唱寡妇店。大车店只是供他们吃喝,住店的老板子按段儿点戏,谁点戏谁出钱。从农历八月十五到腊月中旬,是大车运粮的季节,也是唱蹦蹦的班子唱大车店的黄金季节。那些宁舍一顿饭也不舍二人转的老板子,都先打听好了哪个大车店有唱蹦蹦的,宁可策马加鞭,贪黑多走十里八里的,也要赶到有唱蹦蹦的店里住下听戏。
一天傍黑时分,一挂大车赶进了昌隆大车店。大车刚一进院儿,王掌柜的就迎了上去,喜滋滋的说道:“哨不倒掌柜的来啦!”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从车辕子上蹦下来,跺跺脚,抹一把结在胡子上的冰溜子,说:“王掌柜的,靠里边儿的马槽子给我留着呢吧?”
“留着呢,留着呢!”
“够意思!”
“老主顾嘛!”
“好嘞!”说着,哨不倒便把手中的大鞭子掷了出去。
一个店里的伙计一把接过哨不倒投过来的大鞭子,把大车赶到预留的一个位置,卸了车拴好马,给马饮完了水又拌好了草料。
“快进小馆子整两口吧,里边暖和,今天有猪肉炖粉条子,酸菜馅儿的苞米面干粮热乎着呢。”又一个小伙计迎过来,说:“哨不倒掌柜的,今儿个吃饭的人多,你给他们哨几段儿,说不准就有谁给你出酒钱呢。”说着,他毕恭毕敬的把哨不倒领进了屋。
在北大荒,有一种叫“哨”的民间大众歌谣。不论是农夫小贩、艺人匠人,还是男人妇人,老年人、中年人、小尕子,亲朋邻居、丐帮流民聚到一起了都要来几段儿哨歌。哨歌的内容也极为广泛,天空陆地,人文历史,城乡市井,五行八作,神仙凡人,鬼怪妖魔,雷霜雨电,风花雪月,动物植物,奇闻趣事,奇风怪俗,众生百相,故事传奇,等等等等,应有尽有。哨歌有一人哨,有多人哨,有一人哨多人和,还有轮流哨、多人哨、指名哨,形式多样活泼。哨歌里有吉祥话,有赞美嗑儿;有屁溜话儿,有挖苦嗑儿;有嘎古词儿,有骚不几儿的嗑儿。那些赶车的老板子,在远行的途中或在住进大车店的闲极难忍五脊六兽之时,打哈哈凑趣儿,闲嘎嗒牙儿,在互相斗智斗口的过程中,更是整出了一套一套的俏皮嗑儿。哨不倒能诌会哨,远近闻名,被人赐号哨不倒。
小馆子里有二三十人在吃饭,有的还喝着小酒,吆三喝四,吹牛讲古,老旱烟在十几个烟袋锅子里冒着青烟,屋子里呼呼悠悠的飘着一片烟云。
哨不倒一进屋,就被人认出来了。
“哨不倒来啦!”
“哨不倒掌柜的,坐我这嘎达吧。”
老板子们一边在鼻孔里此起彼伏地喷出经过他们肺管子过滤的烟气,一边热情的欢迎哨不倒的到来。
一个小伙子一把拽过哨不倒,说:“我这有酒,你管够儿,哨几段儿就行!”
店里的小伙计麻溜儿的送来了碗筷儿食碟儿。
哨不倒乐呵呵的坐了下来,也不客气,“滋”的就喝了一口酒。
“诌一个吧!”有人喊。
“诌一个!”有人响应。
“那就诌一个!”哨不倒又“滋”的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口菜,抹抹嘴,开诌了:
说我诌来我就诌,
大年初一立了秋,
正月十五发大水,
冲得满地高粱头。
一棵高粱打八石,
一棵秫秸盖了九层楼,
剩下一节没啥用,
吱嘎吱嘎做车轴。
“诌得好!”屋子里一片叫好声。
一个小老板子拎着一壶酒走过来,给哨不倒倒了一盅儿酒,翘起大拇指说:“再哨一个!”
哨不倒一口就把酒干了,然后,用手指点着他说道:
小伙小伙别说哨,
你家住在南河套,
人家都说你姓赵,
外号还叫挨一炮。
听说你和你嫂好,
拉她南地摘豆角,
你哥回来找你嫂,
见你正和你嫂好。
你哥回家取杆枪,
对你咣地一土炮,
一下把你就打倒。
嫂子上去拉起你,
说声小叔别吓着,
他放他的炮,
嫂子和你好。
不好白不好,
好就管够好。
谁让你哥他,
总往外头跑。
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哨不倒站起来,拍拍给他敬酒的那个小老板子,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你嫂子好,闹着玩儿的啊!”
屋子里的人又呜嗷的喊叫起来:“不好白不好,好就管够好!”
“这么的吧。”哨不倒笑了笑,说:“大家伙儿光听我一个人穷叨叨,也不新鲜。你们谁跟我对着哨,接着哨。店里不是有唱蹦蹦的么,赢家不掏钱,要是我被哨倒了,我请客,大伙儿都白看!”
“有戏看喽!”屋子里的人又欢呼起来。
“不行啊,谁能哨过你呀!”
“谁敢跟你哨啊,那不擎等着输吗。”
“你是有名的哨不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