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漫长的冬季里,辛苦一年的农民,不再劳作,享受着丰收,品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快乐。
猫冬,同样也是征战了一春一夏的胡子们最滋润的时节。他们分得了一年的红柜(匪语,钱),开始恣意的去享受生活。
……
大龙在伤痛中度过了春天,度过了夏天。
一场秋雨一场寒。西北风刚刚吹走“秋老虎”,弹指之间,冬天就到了。
立冬交十月,小雪地封严;大雪河叉上,冬至不行船。
莽莽大野之上,朔风卷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把整个世界用银粉装饰起来。偶尔,呼呼的老北风会抖落山梁上松柏一身的“铠甲”,于是,天地之间浑然一色的银色世界里便有了几抹苍绿。直指向天的松柏置身荒原野岭,仿佛一个个坚定的巨人,对狂风暴雪不作丝毫的避让,高擎苍翠不灭的灯盏,昭示着亘古大荒中生命之坚强。
大龙走出“聚义厅”,独自在山间的空地上踱来踱去。棉絮一样的雪花一团一团的飘落下来,把他刚刚踏出的脚印掩埋,再踏出来,再掩埋。漫天的大雪不停地下,下,下,似乎要把一切埋葬。
经过半年多的治疗和休养,大龙的枪伤虽然治愈了,可是,一个时期以来,接连的变故,让大龙的内心充满忧伤和一种莫名的苦闷。就在这时,他又接到了民众救国军的消息……
……民众救国军失败了。
民众救国军折回青龙山,在青龙山西南的横岱山扎下营盘。
这是平地突兀而起的一座孤山,山顶呈平面,从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远眺,山体都是横向,所以,人们称其为横岱山。人们还传说在这座曾经有古人居住过的横岱山上,有个金马驹儿。蒙蒙的雨雾笼罩山头之时,金马驹儿会发出欢快的嘶鸣;当云收雾卷,雨霁天晴,金光闪闪的小马驹儿就会在那五彩缤纷的霁虹桥上腾空奔驰。
横岱山岩石耸立,古树参天,在葳蕤的草木中,残垣断壁和先人们曾经居住过的大大小小的岩穴若隐若现,是个理想的藏兵之地。驻在青龙山的关东军横山大队和伪警察大队联合上山讨伐时,就像捅了马蜂窝,一处枪响,八方回应,横岱山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日伪军胆颤心惊,茫然不知所措,看不到民众救国军一个人影,就被打得弃尸荒野,狼狈逃窜。
民众救国军以横岱山为依托,巧妙地与敌周旋,弄得日伪军鸡犬不宁,丢盔卸甲。民众救国军抓住战机,又一举拿下了驼腰子金矿,不光缴获大量沙金和枪支弹药,还有许多采金工人纷纷加入到民众救国军的队伍中来。人多了,枪多了,钱多了,民众救国军进一步强大起来。
“司令,现在就要种地了,听说千振屯垦团的日本武装移民抢夺良田,殴打、驱赶当地农民迁往别处,欺人太甚,咱们应该攻打湖南营,教训教训他们!”荆振兴向席文东提议。
湖南营是清宣统年间由30名湖南籍移民辛勤垦殖而建设的一处美丽家园。1933年6月,日本武装移民“吉林屯垦第二大队”进入湖南营地区,强行征用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1934年11月,日本“吉林屯垦第二大队”制定《千振屯垦团规约》,命名屯垦队为“千振屯垦团”,湖南营又改为千振街。
山河沦陷,家园不再,转眼间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肥田沃野上的中国农民已经没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这不是骑在老百姓脖颈子上拉屎吗!妈那个巴子的,揍趴下他****的,他们才能知道马王爷三只眼!”席文东又气愤得骂了起来。
“上次我们攻打永丰镇日本屯垦第一大队的时候,协同配合上出了问题,结果吃了大亏,这次一定要引以为戒。”
“咱们的队伍要整顿,太需要像魏铁山、双镖那样有见识的年轻人啦!”说到双镖,席文东不禁又是一番唏嘘感叹。“这样吧,这次打湖南营由你亲自指挥。妈那个巴子的,谁要是不服从调动,你可以当场处置。”
荆振兴争取到了湖南营内壮丁团的支持。在壮丁团的配合下,民众救国军的先头部队顺利的攻进了湖南营。
荆振兴正带着后续部队跟进时,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报告说:“总指挥,不好了,壮丁团和咱们的先头部队打起来啦!”
“为什么?”
“先头部队看到人家壮丁团的武器好,要缴人家的械,人家急了,骂我们不讲信义,也不是好东西,就干起来了。”
荆振兴仰天长叹:“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见小利而失大义,怎堪大任!”
打进湖南营的民众救国军,在日军和壮丁团的两面夹击下,撤了出来。
荆振兴一边约束部队严守纪律,一边重新部署攻打战术。可民众救国军把千振街铁桶似的围困了整整18天,发起了十多次争夺冲杀,都没能再进入湖南营一步。
一天傍晚时分,心事沉沉的荆振兴带着几个警卫来到了湖南营南门观察敌情。夕阳中民众救国军的一行,引起了湖南营守军的注意。他们支起钢炮,连发数弹。硝烟里,荆振兴和他的卫士被炸得支离破碎。
席文东失去了左膀右臂,民众救国军元气大伤。
与此同时,关东军的政治欺骗宣传也收到了效果。
听说青龙山农户的枪不用交了,地照也不用缴了,参加暴动的人回来就是好人,发给良民证,一时间,民众救国军的士兵一拨儿又一拨儿的离队而去,昔日几千人红红火火的一支队伍,只剩下了两三百人。
席文东决定到牡丹江东岸的山里去猫冬。可是,在转移途中,陷入日军小柴部队的包围圈。民众救国军溃不成军。
如今,荆振兴赍志而没,壮志未酬身先死,席文东仅带着十几个人逃进深山……
“这是一处古楼子(古楼子:匪语,庙宇)吧?”大龙在山里转来转去,在一个山沟里发现了一座不知建于何时又毁于何时的寺庙遗址。在那座老庙的残垣断壁上,他久坐不起。他一边信手翻动着身边的碎石烂瓦,一边想,是不是可以用这些弃石遗砖,垒起一间陋室,搭了一铺土炕,过上回归自然的原始生活,看山心静,看树心朴,看星心明,看月心清……
……大龙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闷之中。
是的,他已经实现了自己小时候做一个徐老帅那样的强人的梦想。拉杆子,立山头,凭着以诚待人,凭着年轻气盛,凭着一副好胆量、一手好枪法,队伍越来越红火。他行侠仗义,有一颗救世之心。一些毒草子欺压穷苦百姓,他可以深入虎穴,为人讨回公道;闹饥荒时,看到饿殍遍野,他敢打开官府的粮仓,救百姓于水火;面对践踏乡土的入侵者,他可以不惜身家性命,力克强敌。可是,随着阅历的增长,他渐渐地知道了,当下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不只是一个周老汉,也不只是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他开始对自己的绿林游侠生活产生了怀疑。他想,行侠仗义,可以为自己讨回公道,也可以为周老汉讨回公道,但能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讨回公道吗?能为全中国的父老乡亲讨回公道吗?整日里和地主老财、各色匪绺打打斗斗,他总觉得游刃有余。可是,面对强悍的入侵之敌,面对伪满洲国强大的国家机器,他的力量、自己这一支绺子的力量,甚至青龙山暴动联军的力量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想起在蜂蜜镇前线自己在爬犁的坚冰上一枪只打出一个白点儿,不就如同自己现在面对强敌的处境吗?几年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强者。现在,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感觉到了自己的力量之渺小。
一天,大龙又独自一人在外面转了很久,然后,来到了一座山包上。那里,密密匝匝的堆着一片坟茔。前面,是小白龙绺队的打得好等二十个兄弟,再往前,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处肝胆相照的小眼睛何才、小高丽朴成哲等兄弟。大龙已经知道了小白龙将功补过的所有举动,知道了何才、朴成哲和打得好等几十个好兄弟都在九里沟阻击战中英勇地牺牲了,有的甚至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对于这些长眠在地下的他们,他敬佩有加。有人说,吃打食的人图财害命,为了钱财杀人;还有人说,吃打食的人义字当先,可以为了弟兄去杀人。可他的这些至爱却是为了实现驱逐日寇的理想去战斗,是为了民族的利益而牺牲。他突然想明白了魏铁山来信中讲的“御侮救亡,为民族存亡而战”的道理。是的,自己绝不能为了个人或少数人的利益蝇营狗苟的活在世上,一定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大龙的眼界豁然开朗,把郁结于胸的一些问题呼啦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自己的抗日联合军为什么会有人临阵脱逃?那是因为抗日联合军虽然在形式上统一了号令,却没有“御侮救亡,为民族存亡而战”的共同理想;民众救国军的一些战士为什么在听到关东军的蛊惑以后就会离队而去?那也是因为民众救国军虽然进行了整编,人心却没有统一到“御侮救亡,为民族存亡而战”的共同理想上来。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像魏铁山说的那样,让“御侮救亡,为民族存亡而战”成为自己绺队的共同理想,成为抗日联合军的共同理想,这支队伍在与小鬼子的生死搏斗中才能更有战斗力!
灾难可以使人沉沦,灾难也可以成为砥砺人生锋芒的砺石。
大龙化灾难为机缘,从此把自己的人生和那些共同浴血的弟兄们的命运引向了飞跃的轨道和施展作为的舞台,并进而演绎了令人刮目相看的命运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