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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折翼1

这就是身不由己的人生。

初秋的越州。

影九疑走入一个小山谷,雾气如轻纱缠身,沾湿衣袖。他从密密的林子中穿进去,脚下几乎无路,藤蔓杂草漫过脚背。密林深处,有一个草木特别鲜妍的所在,无数枝叶茎根纠缠错结,像一个巨大的疙瘩,牢牢地长在半空中。

很多新鲜的血食被供奉在草木中,没过多久就像风化了似的,一点点消褪隐没,直到剩下杂乱的血色污质。这奇特的生物仿佛食人花,尽情吞吐血肉,却又看不出活着的迹象。

一个身著冰纨的纤瘦少女正注视着那个“茧”。影九疑看到那少女,目光柔和许多,和颜悦色地道:“晚秋,你不必日夜守着,换别的羽人来守护就好。”

影晚秋面色苍白,像是久不见阳光。她笨拙地向影九疑行礼,张嘴半晌,终于叫出一声“爹”,而后酝酿良久,方才继续说道:“束魂阶段,她就快凝聚成功,不容有失。而且……”她不知道怎样说出那种寂寞无助,迟疑地停下。

她在大雷泽凝聚了很多年,天地悠悠,亘古无情,她独自在被遗忘的角落生长。直到临近凝聚完毕,天罗才派人来守护,助她度过最后的艰难关卡。如今她名义上的妹子就要出世,那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情,令她心中充满爱怜。

影九疑叹息,影家就剩了这两个孩子,一个新近凝聚成功,一个还等待破茧而出。他很想让影晚秋尽早修习世俗礼仪,演练天罗刀丝和密罗秘术,但这些庸俗的计较,在女儿纯洁的眼中根本不值一谈。

想到伤痕累累的家族,左右为难的影九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形魅能够感受到周遭游走的精神力,如果他执意拉走影晚秋,那么“茧”里那个敏感的孩子也会察觉到他的轻慢。

“晚秋,你守着可以,别累着。这地方有长老们布下的阵法,最能聚集天地灵气,不但如此,传说这里的地下,还埋藏着一个天地难得的宝物。”

影晚秋好奇地从“茧”上移开目光,“哦”了一声。影九疑笑了笑,“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传说,当年挑这地方做山堂的备选地之一,也就为了这件宝物,可惜找了很久,都没人找到。只希望它能庇护我们影家的孩子,顺利出世。”

影晚秋用力地点头。适应这个身躯很久,她还是有微微的不惯,从虚魅到魅羽,跨越就像是重生,而作为羽人凝聚翅膀的刹那,对她而言,仍有眩晕与阵痛。

魅是辛苦的生物,无论是挣扎出世,还是适应躯壳,太多的无所适从,始终像有无数丝线在不同方向拉扯。

影晚秋枯坐终日守候,她的使命,是要传达天罗的期望,影响茧中的那个魅。它当凝聚成一个完美的至羽,像她一样。别的羽人或许也能完成使命,可是她不同,她是魅,能够察觉到它任一微小鲜明的波动,知道它想要什么。

她们默默无声地交流,她知道里面的魅很喜欢自己,想要凝聚成她的样子。她感应到它的仰慕欢喜,于是越发疼爱它,有种母亲呵护子女的宽容。有时她想,它会不会太苦闷?怨气凝结,天生就负有使命。于是她尝试逗乐,想想有什么快乐的事可与她分享。

可是她的快乐是那样少啊。

影晚秋哀愁地想,她在漫无边际的大雷泽孤独等待,不知道要凝聚成什么。直到最后时分,来了几个羽人,修长曼妙的身体令她依恋。她终于明白了成形的美好,修成正果。

那一刻她是快乐的。

它似乎听到她的心声,欢呼着想要冲破重重障碍,也这样化为羽人。可惜时候未到,它苦恼地撞击巨茧,这牢笼要困它到几时?

巨茧摇晃,影晚秋吓得拼命挥手,看到她情急的样子,它像是觉得好玩,传递来阵阵欢颤的波动。她感受到它的力量稳定下来,如狂风过后的雨林,被一道彩虹吸引。它好奇地观察她,唇角的急,眉眼的惊,体态的媚,它一个劲地吸收模拟。

日日夜夜,她是它的七色光,是它的镜与影,一颦一笑,描摹不尽。

影晚秋所坐之处是一个星图阵法的中心,地上安置的十二星辰法戒器,围绕了她与巨茧,排列成周天星图。法戒器自天空中吸收星辰力,无数的咒语秘纹像虫蚁遍布,土地上、枝干上、草叶上,甚至绽开的花朵上,不知何人书写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带动所有的星辰力,齐聚在巨茧周围。

除了影晚秋外,不时有天罗来看望它,他们穿戴华美名贵的衣饰,举止端庄高雅,并不像昼伏夜出的刺客。据说,这是为了不使魅羽凝聚中沾染凡尘中庸俗的气息,他们含笑而来,尽兴而去,竭力使笑颜如花。有人并不习惯这装束,看上去有几分笨拙憨傻,影晚秋好奇地端详,忍不住别过头发笑。那个茧中的虚魅似乎也在偷笑,但他们都没察觉,继续夸张地表演他们的关怀。

影晚秋很有些失落,她凝聚时,没有这般热闹。没有人想博她一笑。没有人在意她,待她如珍似宝。

阵法里传来好闻的香气,呵,这是千年沉香馥郁美妙的味道,要让那虚魅神魂安定。

遥远处有铮铮琴声,似轻盈流水滑过,这是山堂每日奏响的轻歌,为了使它心神愉悦。

影九疑也常来,不时幻化密罗的法术,给它看中州的帝王气象,澜州的崇山峻岭,宛州的烟雨楼阁,潍海鲛人柔美的身姿,涣海珍奇的海兽,滁潦海绚丽的珊瑚礁。

影晚秋想,为什么在凝聚的魅,不是她呢?

一天夜里,星光撩人,她浑浑噩噩间,感受到四周的精神力有阵奇异的波动,像是有闪电飞快划过,心头闪烁一道光明的痕迹。无数细微触角像血脉延伸,她仿佛能追踪闪电逝去的光影,察觉到它最终的归宿。

影晚秋张眼看去,那个巨茧透出无尽的波动,隐隐地扭曲着四周的景致。她吃了一惊,束魂的最后阶段开始了?向外漫溢的精神力如此强盛,恐怕有摧折的危险。她立即拉开一枚烟花,提醒众天罗赶来,同时散出她可怜的一点精神力,螳臂挡车似的稳定不断溢出的精神游丝。

她恍惚感应到茧中传来一条讯息。

“疼啊……”

她努力回想自己凝聚的那刻,无比紧张,孤单,不知所措,有时意识清醒,有时万箭穿心。她感觉到对方也是这样,不,它更复杂矛盾,它是一千多个魂魄的怨气所凝,怀了复仇的愿望,想要把天穿透。它的戾气里又有一股很奇怪的柔和波动,如水,转化万物,如光,折射影像,把无尽怨恨封印埋藏。

影晚秋错愕地望着这个茧,她有一丝畏惧,那里隐藏了不可知的力量,一旦爆发,会地动天惊。她慢慢体悟内心泛起的不适,这是嫉妒?羡慕?恐惧?迷茫?总觉得无法亲近。她最初那种相惜的意愿在疾退,眼前的巨茧陌生狰狞,有她不愿接近的气息。

“疼……”

它的声息淡下去,影晚秋的心好受很多,仿佛压抑的巨石被移去。她无助地想,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为她所不喜?可是她应该爱它,就像爱自己。影晚秋迷惑地凝视巨茧,精神分裂成两半,无所适从。

影九疑领了天罗精锐的秘术师们迅速赶到,六家顶尖的菁英此际满怀兴奋与安慰,压低了语声密密交谈。他们等待多时,要催生天罗最强的魅羽,它继承了前辈的血气怨恨,一旦诞生,会有怎样特殊的能力,分外令人期待。

印池秘术师君炎,谷玄秘术师苍夜哭,太阳秘术师纯狐心兰,密罗秘术师影九疑,六家家主已出其四,加上天罗仅剩的一位明月秘术师独孤霜,五人迅速在巨茧周围布下法阵,把收集到的一只寰化法戒器铺设在阵眼。影九疑抬头望天,遗憾地道:“今夜寰化星盛,没有了阿斯密,只能靠法戒器来稳定。”

太阳、印池秘术为主,助其凝聚血肉,积累精神力;寰化、谷玄秘术为辅,协调引导并净化杂质;配以明月祝福和密罗幻术稳定整个环境,不使凝聚中有任何混乱情绪打扰到虚魅。寰化秘术师中已无高手,只能由三个新近自行修炼的天罗,尽可能催动法戒器,引导虚魅的思绪平稳过渡到形魅状态。

纯狐心兰低吟浅唱,秘术波纹缓缓渗入,穿越看似密不透风的魅实茧壳,缠绕在里面即将凝成的躯体上。其余的秘术波纹犹如一团气雾,随了太阳秘术的侵入,一起环绕在虚魅周围,影晚秋感觉到它的扭动挣扎,那种强烈的脱困欲望,像是她第一次振翅飞翔。整个身躯因为渴望而颤抖,因为撕裂而疼痛,却又有种妙不可言的火热,在血脉里洋溢沸腾。

缭绕的吟唱如藤蔓盘曲,蜿蜒地缠绕巨茧,血腥气扑鼻而出,中人欲呕。影晚秋被腥臭味逼退半步,回想起自己从污秽中焕然新生的模样,她觉得它的气息更为复杂,在极臭极恶中仿佛有什么圣洁不可侵犯的意志,没有受任何污染。

最后时刻,巨茧上出现一道道裂缝,无数肉脂血污流淌出来。影晚秋瑟瑟发抖,她察觉到它的呼唤撕心裂肺,“疼啊……啊……啊……”波动一次比一次剧烈,令她的灵魂随之战栗,仿佛有邪恶的利爪伸到她身前,想要抓出她的心脏。

“啊!”她惊吓后退,苍夜哭一杖挡在她前面,喝道:“回去!”那股邪恶的精神力急急退散。影晚秋目瞪口呆,这不是她的错觉,它并不爱她,一切都是假象。它想吞噬她,毁灭她,好让它成为她,独一无二。

她胡思乱想,由衷地升起厌恶之心。影九疑敏锐地感应到她的情绪波动,沉声道:“别怕,它怨气太重,这是生前厮杀的执念,不是针对你。”

可是影晚秋已无法释怀,心底里对这个即将诞生的亲人起了戒备。她嘴角仍留了微笑,像在场的每个天罗,但她知道一切和之前不同了。她学会了虚情假意的笑,平复下内心的曲折,冷眼看了那个巨茧从当中裂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破茧而出。

它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虚弱肉身,娇柔瘦小的身体上缠绕着暗红的血块,暴力与纤弱,肮脏与无瑕,奇异地交缠包裹。黑暗中闪起一双晶亮的眼珠,在场的每个天罗都为之心跳,万千戾气化作祥和,心底浮起惬意的微笑。

她,诞生了。

一千一百九十五个亲人的精神游丝,最终凝成了十三岁羽人的身体。

影九疑眼中有泪涌出,所有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一年前那惨痛的一刻,陷入了悲伤。

这哀伤的情绪立即触动了新生的魅,她纤细的眉儿微垂,小鼻子轻皱,瑟瑟地望了他们。纯狐心兰嫣然一笑,不顾她浑身污秽,拨开四周缠绕的血污。展翼点处,瘦弱的脊背让人心怜,纯狐心兰柔声道:“来,让我们去湖里。”

魅咕噜了一声,顺从地挽了纯狐心兰站起,她记得这个声音,喜欢这个姐姐的吟唱。纯狐心兰与影晚秋把她用轻纱遮掩,抱到不远的小湖边,用洁净的湖水洗去污垢。

这是个姿容绝艳的少女,像一片轻羽,飘然自九天遗落,又如一朵莲花,幽然在水中玉立。初看时,她极柔极静,看多一眼,却又极媚极艳,仿佛会魅惑人的狐狸。

她全身不著寸缕,奇怪的是,左手皓腕上却套了一只不起眼的镯子。

影九疑眼中掠过一道惊喜欲狂的神色,苍夜哭也愣了愣,会心地一笑,两人都强烈感应到那个镯子的不寻常。他们筹谋多时,找了这么个风水宝地,而这个形魅不愧是天罗魂魄所聚,竟如愿地带来天生宝物,不得不说,这就是气运!

自从刺天以后,这孩子的诞生是天罗最大的喜事。影九疑和苍夜哭互视一眼,有着不为外人知的感慨。

复兴天罗将自她而始。

纯狐心兰走上前,与影晚秋一起,为她穿上绢衣。雪色的衣裳,衬得她肌肤晶莹如玉,仿佛万年生就的天地灵物,随时会变幻身形。天生的魅惑之体,一出生就尽得千种风流,影九疑喜不自胜地搓手,她若能再修炼密罗术,只怕青出于蓝,幻术再无人可挡。

“在明月如眉的日子里诞生。”纯狐心兰怜惜地抚摸她的青丝,缠绕指尖,宛若流水滑过,“叫你若眉如何?”

银辉下,那个轻盈如玉的身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双湖蓝星眸深深地凝视世间,良久,才转个方向,继续贪婪地注视,仿佛要把眼前一切刻印在心里。影晚秋明白这种初生时的感受。有了眼,有了耳,有了鼻,伸手看触的世界,奇妙绝伦。

“这是你姐姐。”纯狐心兰拉过影晚秋。

影若眉好奇地伸手,冰凉的手指点在影晚秋腕上。影晚秋“呀”了一声,好像疼痛,亦喜亦悲地反手握住了她。说不清的恩怨纠缠之意,在无形中蔓延,影晚秋定定凝视她的眉眼,什么都无可挑剔,把自己完全比了下去。

周围所有天罗的喜悦之情,像华美的冠冕,套在影若眉头上,她一出生,就是公主。

她影晚秋,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弃子,差点要被忘记的孩子。

苍夜哭颇为不满地转身,低语了一句:“战行野居然还不来。”影九疑并不理会挑唆,他再次当爹,有太多事情待办,喜气冲淡了积怨,他高声喊道:“回山堂去,影家大宴三日,不醉不休!”众人轰然答应,影若眉东张西望,被他们的笑容感染,也羞涩地抿嘴微笑。

“我们走吧。”影晚秋想,就要到自己的生日,可是,不会有人记得。

她是怎么了呢,初尝失落的滋味,可是心底里,明明也喜欢这个新生的孩子。

“是,姐姐。”影若眉开口说了第一句话,牵了影晚秋的手,踏在尘土上。一步,两步,这踏实的感觉令她欣喜,啊,她终于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

无聊的暗夜在她看来绚丽鲜艳七彩纷呈,她知道黑就有无穷的层次,而笑容更是绝无重样,一个字音也有甜蜜忧伤的味道。以前她用精神力去感受,混混沌沌,毫无质感,如今她清晰地明白了高矮胖瘦、黑白光暗、轻重冷暖,甚至喜怒爱恨……当然,这万千情绪对她来说,仍像一个有趣的谜题,初露尖角。

影若眉带着初生为羽人的惊喜,投向了天罗山堂,她终于有了一个家,不再是漂移流浪的游丝碎片。

千里之外的中州,将要与她相逢的另一个羽人,同样在秘术的陪伴下,迎来了新的征程。

影响九州历史至深的两个羽人,他们的命运,正缓缓向了一个方向推动。百年后端朝的败亡,云州神秘大陆的开启,都因这两个羽人宿命的相爱,在此悄然写下了序章。

牧云天翊登基后的半年里,风翔云终日流连太常寺,除了摄魔七老,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扮成管理典籍的老者,每日吃住都与书卷为伴,焉微不时与他共同抄录秘术,一个惊天的筹划在暗中秘密地进行。

牧云天翊废寝忘食地料理政事,修习经世之道,折狱恤刑,以安四海民心。以其十六岁的天资来看,即使是先帝当年亲政时,也无法比他做得更好。朝野内外纷争渐渐平息,额尔古纳等顾命重臣一心一意辅佐皇帝,上下同心,倒是重现了天下太平的光景。

牧云天翊每夜涣时乘舆回退省殿,于黑暗中穿越皇城。他经常会停下卤簿,默默远眺太常寺方向,殿阁漫漫,侍卫们私下都在揣度,皇帝究竟在那刻想起了谁。

这夜,行至殿外,远处传来了悠扬的骨笛声,吹奏瀚州轻快的牧歌。青妃如今是贞懿太妃,牧云祥鹰尚无爵位,两人在后宫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牧云天翊想到父皇生前从未见过弟弟,不禁落下泪来。

他拭去眼泪,叫銮驾往鸾和宫而行,入宫见太妃与皇弟。

牧云祥鹰已熟睡,月映仓促地抱了他起身,良久,才有宫人倒了茶水。牧云天翊微微有怒,唤来宫中管事,好一顿训斥。月映冷眼看了,等他屏退左右,把牧云祥鹰抱过去端详。

“十三弟有八个月了吧。”牧云天翊看到弟弟嘴角流涎,含笑用袖子拭去。小孩子像是梦见什么开心的事,浮起了神秘的微笑,这笑容很快淡去,让牧云天翊不舍地泛起柔情。

“会爬了。”月映淡淡对答,离皇帝一臂之距,随时要把孩子抱回来。

“十三弟既是大了,我让明光和花月有空都来看他。再下去会走了,让他上别的宫里转转,别闷在一个地方。”

“陛下说得极是。妾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求陛下成全。”她以贞懿太妃的身份,俯身行礼。牧云天翊望着她,他记得那个叫月映的女子,骄恣傲慢,可如今洗尽铅华,举手投足端庄淑德。

“既是不情之请,你说我会答应吗?”牧云天翊说道。他的动静让十三弟惊醒,忽然在他怀中“哇”的哭了起来。他不免着慌,笑道,“哎呀,看来不答应是不行了,居然就哭了。”

牧云天翊哄着弟弟,月映说道:“别是尿了,让我看看。”

她轻柔地伸手一摸,衣裤仍是干的,便缩回手去,盈盈笑眼中像是有花盛开,牧云天翊恍惚看见了寒冬高原上,红衣飞马,长鞭轻笑。

月映脸上扬起神采,向他一拜,“禀陛下,妾自幼生于瀚州,想我孩儿见见故土风情,见见他的外公与舅舅。恳请陛下允我们回宛车省亲。”

自牧云显去后,这些安享天伦的话语,尤能动人恻隐之心。牧云天翊没有斥责她异想天开,抱着十三弟软软的小身子,想,如果他是这个孩子,或许也想去草原上,无忧无虑地长大。

“你想回瀚州……也不难,虽然太妃出宫绝无先例,但等十三弟成年大婚后封王,我可派他驻守瀚中。”牧云天翊斟酌说道。

“成年?封王?”月映喃喃说道,苦涩地笑,“那时,我只怕连马也骑不动了。陛下,你行行好,我不想……一辈子困死在宫门里。”

她低下头去,明白这奢望强人所难,且不说皇帝即使答应,朝野会如何哗然,就是在宛车她也无退路,先帝妃子这一尴尬身份,足令她处处寸步难行。

牧云天翊深深注视她,从骄傲的郡主变成思乡的妇人,她是真的别无所图,还是暗存野心?他淡淡一笑,捏捏弟弟胖嘟嘟的脸蛋,“太妃莫急,若乌里克能当上汗王,朕也可送你们母子荣归。有他相护,宛车无人敢欺,朕才能放心。否则十三弟年幼,去那苦寒之地,只有受苦。”他不自觉语气严厉起来。

月映惨然一笑,无话可说。牧云天翊微微不忍,叹道:“若母妃真的如此想回去省亲,随时可以启程,但不可带上十三弟。到时找个由头,也就是了。”

月映敛去愁容,她已知结果,再无念想。把儿子抱回手里,怔怔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这要是他的孩子该多好。”

一下子那个无法无天恣意妄为的月映又回来了。牧云天翊瞪大眼,浑身血液里有一股凉意,听她咯咯笑道:“是他的孩子,有一天就会凝出翅膀,天下之大,哪里都能去得!”她的语声越来越尖锐,看到皇帝眼中的震惊,分外快意,“你知道他是谁,对不对?皇宫家宴,外人根本进不来,他不是什么雷州使团的人。你应该都知道!”

牧云天翊喝道:“你是太妃,十三弟是先帝的骨肉,莫要胡言乱语玩火!”

月映鄙夷地道:“那么你呢?你从没有动过心?若我真的跟羽人走了,你会不会有一点难过?有一点舍不得?”

牧云天翊退后一步,“太妃自重。”

“他来把我们娘儿俩带走多好。”月映黯然。

牧云天翊脑中纷乱,风翔云是他的软肋,他只道她怀孕后断了这糊涂心思,不想此时有子在怀,依然罔顾皇室尊严。他恼怒地盯了她看,她漠然地回视他,形销骨立,几个月来亲自照料孩子,令她的脸色不复从前的红润,有种病态的憔悴。

“朕不想听到这些!”牧云天翊拂袖欲去。

临走前,月映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他在宫里,有时,我能看见他飞过……”

牧云天翊难掩震惊之色,“你……他……”他顿足,若真的看到了风翔云,就会有更多人发现羽人的踪迹。他宁可相信这一切出自月映的幻想,羽人如今谨小慎微,竭力抹去在皇城中留下的一切痕迹,又怎会高来高去?

他无心逗留,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太妃,这是大端皇宫,朕不想再听到任何流言蜚语,否则朕会托他人抚养十三弟。”

月映冷冷地望了他,紧紧抱住了儿子。这冷冰冰的后宫,她从来没有爱过一天,虚情假意的世间,谁才是她的良人?能指望的,只有她怀里的孩子,可是他太小了呵,漫无边际的寂寞如无尽荒原,不见边际。她期待的挽弓飞驰,踏马纵横,都成了奢望。

可是就算自由地回去了,真有那么好?

不,她孤零零一个人,孤儿寡母,再也回不去从前的好。

月映掩面哭泣,泪水滴落在儿子脸上。他是谁,从何而来,她是谁,为何在此?这么一个小人儿,从此与她血脉相连,他的诞生,明明让她无比欢欣,无比疼爱,可是她最想回到的仍是从前未嫁时。

只是时光无情,没有谁能够随心所欲。

牧云天翊不知悲喜地踏入了太常寺,他不应该来此,但鬼使神差,他依旧站在了这里。浓郁的夜色下,他被秋风吹动,仿佛会迎风飘起。牧云天翊想起了羽人带他翱翔的情形,他摸了摸衣袖,猎猎生风的快乐日子已经悄然逝去了。

平霜精舍外,潜渊与焉微皱眉相迎,好在已经夜深,皇帝的心血来潮没有惊动太多人。

“陛下怎么来了?”焉微说得恭敬,脸色却是难看。

“我来瞧瞧他。”牧云天翊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

潜渊刚想说些扫兴的话,看见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怔,“他修炼秘法正到紧要关头,我等不敢打扰,只能于外守候,已经闭关九日未出了。”

“哦?不能远远看一眼?”牧云天翊露出寂寥的神色,不免有了哀伤的意味,“罢了,我来看他,只要他还安好……”

焉微道:“他好是好的,就是太勉强自己,那焚心之咒从来没人试过,他自我施咒试了百次,一次比一次繁复,现下这次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成。假若能成功,我等再施术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焚心之咒是寰化秘术中极难控制的一种,可抽取封闭特定的记忆,斩断与过去千丝万缕的萦系,一旦解封,则又会重回往日。像是取走了一个分身,流浪终日后再度回归。原理虽是简单,但广袤的人心又岂是随意可测?要骗过自己,让往日沉睡,须得让心分成数份,一一割裂才做得到。

寰化秘术以控制精神力著称,饶是如此,风翔云也要自行修炼半年,完全敞开心扉,将秘术在心底织就一张大网,逐步遗忘。等到记忆如沉滓积淀在最深处,再由焉微与暗月系秘术师合作,全面封存起风翔云遇到牧云天翊后这些年的记忆。

那时,羽人会以为,他仅是殇州流落到东陆的一个普通流人。

牧云天翊想象施术的艰难,目露悲哀,“是不是很痛?”

“精神的煎熬,一个痛字,又岂能涵盖?我想普天之下,能够承受这种苦痛的,并没有几人。陛下有此良臣,值得庆幸。”焉微沉痛说道,风翔云撕心裂肺的苦楚,他最为感同身受,却唯有无可奈何地旁观。他老了,道行也不够高深,无法支持多次的施术,任由风翔云一遍遍尝试,惨不忍睹。

他的话有幽怨之气,皇帝并不觉有一丝不妥,牧云天翊知道自己对不起风翔云。刀已出鞘,箭已离弦,没有回头路可走。风翔云这般付出,他更无法拖其后腿,所谓肝胆相照,就是在此刻全力筹谋,为挚友铺平道路。

“在他离开之前,朕一定要在场。”牧云天翊盯着焉微,吩咐道,“任何时候,他如果想见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都要随时寻到朕。”

两人垂首应了,抬头看见皇帝怆然的神情,无助地凝望虚空。焉微察觉到精神力的剧烈波动,向四周如潮水漫延。幸好,他在风翔云闭关的密室外,布下了隔绝波动的法阵。

既要相忘,不如不见,尘封的过往会在他日重放光芒。

焉微望见皇帝眼里黯淡的一抹灰。在先帝被杀那天的清晨,他查看失控了的翠葆宫布置时,发觉真正遭到破坏的是浑天仪,那巨大的观天之器如经脉错乱的武者,自残手足,松动了诸星顺逆天轮阵的根本。焉微颓然不能自已,他没有提前发现破绽,没有找到阿斯密留下的后招,作为一个寰化术师,这是他前所未有的挫败。

那时的焉微,眼中也有这抹失落黯然。

牧云天翊回到退省殿,宫灯清冷,只有他和形如傀儡的宫人。夜已深,若是从前,想起了穆如明光,他会叫上风翔云,随心所欲从皇子府飞过去,偷偷到天衡府寻她。可是风翔云不在,明光也不在,剩他一个孤家寡人,无比凄凉。他定下十八月守孝之期,大婚于是遥遥无期,只能在朝堂上,看她飒爽的身影。

“明光……”他低低地呼唤。

这就是复仇的代价,欲伤人,先伤己。

案前飘过一个黑色的身影,凉风轻掠,牧云天翊差点脱口叫道:“刺客!”熟悉的感觉令他顿了一顿。旋即,风翔云戏谑地露出笑颜,飘然落在他身前,淡淡说了句:“咦,你在思春?”

“三哥!”牧云天翊正想高叫,话到嘴边,想起会惊动宫人,又深深咽下,一把抓住羽人的手,“你怎么来了?”千言万语,竟有了哽咽的意味。

这是灵犀相通?多年知交的默契,让皇帝深深欣慰。

可是他知道,这样的好时光,不会再有了。

“啧啧,你在太常寺外那么怨念,我能不察觉吗?”风翔云嘿嘿一笑,打趣皇帝是今后越来越难的奢望。他不自觉地伸手一抓,空空如也,流逝的光阴再也回不来了。

牧云天翊仔细看他,多日不见,他的脸棱角更为成熟鲜明,流露万事在握的自信。可是无形间有一股煞气环绕,慢慢地把人推开,牧云天翊多看两眼,微微有些刺痛,心下颇为难受。

这隔阂从何而生?是冷峻孤傲的容貌,还是羽人已练就了铁石心肠,远远地拒人千里。

“你修炼的秘术,很伤人……”

风翔云神色一黯,没有解释,转了话题道:“我带你去见明光。”

“嗯?”牧云天翊尚未脸红,羽人一把拽起他,掠出了退省殿。起步飞行的速度与控制路线的精准比先前更甚,流畅地在宫内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穿过一扇窗,跃出了宫殿群,连守卫也无从发现。皇帝大惊,来不及疾呼,羽人轻盈的身影已如飞鸟驰上云端,敏捷地几个旋转,像波折的浪打向岸边,起伏地朝宫外飞去。

皇城中的法阵自先帝驾崩后始终不曾修复完善,羽人如鱼得水,他很久没有这样高飞,一时感慨万千。仿佛知道这是最后一回带皇帝出宫,他刻意慢下身形,让牧云天翊可以细细感受。

风吹过,浮起诸多往事,飘过诸多身影。

牧云天翊被夜风一吹,混乱的心绪静了下来。身为帝王,偷偷飞出皇宫,简直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可他压抑多时的情感,却由此霍然释放。不知为什么,眼角有泪涌出,如断线的珠子往下落,他没有刻意掩饰哭泣,而羽人默默无言地拥着他飞向深深黑夜,仿佛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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