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的的确确捕捉到了女子眸中昙花一现的光芒——我不知那是痛，是恨，还是其他。
“皇子，皇上并非不愿成全你和朴姑娘。”这时，德高望重的德妃娘娘出人意料地开了口，可她不紧不慢的话语却让我暗叫不好，“实在是朴姑娘的身份，配不起正妃的名号。”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我一眼。
管你正妃侧妃，我一个也不稀罕。谁要你们自作多情？
皇帝和后宫首席相继发话，良梓栖却仍旧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我终于忍不住微微转动脖子，活动眼球勉强看了看他的脸，竟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甫芹寻所在的方向。
不行啊殿下！众目睽睽之下，你岂能以这样的目光觊觎你的庶母？！
“梓栖。”我心急如焚，梁尊帝从容不迫的提醒却令现场的氛围不由寒了几分。
再这么下去，会出事的！
“殿下。”思及此，我不得不略微侧首，轻声唤道。
“王爷这是不满意皇上钦点的婚事？”唯恐天下不乱的淑妃冷不丁似笑非笑地问道。
“……”良梓栖仍旧沉默，急得一旁的我手心都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对，本王不满意。”良久，他居然听似淡漠地说出了这六个字，叫人不禁再为他捏一把汗。
“有何不满？”梁尊帝原本拨动着一串玉珠的右手蓦地停下，他直直地注目于他的儿子，面无表情。
“云玦若要嫁与儿臣，必当以正室身份，入住王府。”他毫不含糊地说着，听得我登时目瞪口呆——我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蓦地侧首向说话人看去。
他在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不是应该反对的吗！？这么反倒……得寸进尺了？
而就是这一眼，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不甘、愤怒、隐忍……只是这一切，应当并非为我而生。
我不自觉地望向那个令他真正心念的女子，目睹的是她紧咬的双唇和故作的平静。
“不准。”缄默片刻，梁尊帝冷冷否决。
“那恕儿臣……无法接受这桩婚事。”良梓栖毅然垂首拒绝。
原来他是想以此为由……可是……
“你要抗旨？”梁尊帝的面色冷若冰霜。
“还望父皇成全。”良梓栖低眉拱手。
“啪”的一声，梁尊帝猝不及防地将手里的玉珠扔在了良梓栖的脸上，令举座皆惊。
“皇上！皇上息怒！”见气急攻心的皇帝冷不防咳嗽起来，缓过神的德妃忙不迭一边劝说一边替他顺气，而其余众妃则表现各异——有若无其事的，有面露诧异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良梓栖不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弄得一旁的我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我仍旧忍不住瞅了瞅这一切的起因——甫芹寻。
她还是担心的，即使再怎么故作冷漠，她的内心还是深深地牵挂着这个与她相爱却被迫不得相守的男子。
我望着面带痛色的女子强忍着情绪，用一只微抖的手猛地抓住另一只颤抖的手，顿时了然。
天人交战，时不我待。
事态一触即发，我犹豫过后终是陪他跪了下来，然后扭头注视着一声不哼的男子，故意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说话，为的是让在场的人都能听得着：“殿下，云玦不在乎正妃还是侧妃，请殿下不要在这里拂逆了皇上的意思才好。”后半句话我说得轻了些，也急了些，只缘它带着一些弦外之音。
“……”良梓栖闻言仍旧一语不发，但不同于先前的是，他蓦然侧首注目于我——用一种心痛的眼神。
我不是不想帮你，我是根本帮不了啊……
“请殿下务必三思而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轻音落下，他依然紧抿双唇，那微湿的眸中仿佛毅然写着“我做不到”。
“既然王爷要护的人都这么说了，王爷又何苦执迷不悟。”就在气氛僵硬到极点之际，甫芹寻忽然幽幽地开了口，以至于我和良梓栖闻声皆倏地向她看去。
王爷……王爷……她叫他“王爷”。
“皇上圣意已决，王爷遵旨吧。”女子注视着男子，目如空洞，她隐去了脸上所有的神情，只是淡淡地说着——然谁人能懂，此刻她该是如何的心如刀绞？
一夜青丝成白雪，不外如是。
不由扼腕叹息，我蹙眉看向身侧的男子，然而此时的他，眼中的世界只剩一人。
一秒，如同一年。
“儿臣……”仿佛过了许久，良梓栖缓缓地俯下身去，双手伏地，“遵旨。”
尾音未落，已被掩于前额与地面相触的沉闷声中。
这一声，敲碎了两颗满是疮痍的心。
默默地，轻轻地，我闭了闭眼，不再去看任何人，跟着俯首叩头，以表谢恩从命。
“跪安吧。”梁尊帝见状，似是坐了回去，怒意渐隐。
两人得令，皆垂首退出了殿外。失魂落魄的良梓栖径自离开，我也只得一声叹息离宫回府。
今日一事，想来已经吞噬了甫芹寻所有的理智，短期内，她怕是不会愿意听我说半个字了。
这么想着，我静观其变地在小小的朴府里呆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天，听闻风声的朴无争火急火燎地寻来，逮着我就劈头盖脸地问：“云儿，后宫传闻你要成为王爷的侧妃，此事当真？”
我没看他，只顾波澜不惊地颔首。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急了。
“反正你又不会让我嫁给他。”我瘪了瘪嘴，依旧表现得泰然自若。
“那你也该知会我一声才是……”他闻言似有一愣，随即口气就软了许多，想必是把我的一句客观推断当成了心上人的撒娇。
“其实眼下我更想知道，”说着，我抬眼看向了面色柔和下来的男子，“你准备如何阻挠这桩婚事？”尽管心里始终认为朴无争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别人而且还是当侧室，但鉴于皇上赐婚就几近于板上钉钉，他要操作起来恐怕颇为棘手。
“既然这婚事是皇上定的……”他顿了顿，语调轻缓，意味深长，“那只要赐婚的人不在了即可。”
“你要……”我的朴府毕竟不比他的朴府，为防隔墙有耳，险些脱口而出的我这就戛然而止，“你还是朴要冲动行事为好。”
“放心，我不会让我们的努力付诸东流。”他莞尔一笑，随即唇角平复，“只不过，我担心会来不及。”他定睛瞅着我道，“如今虽说圣旨未下，但那一日，应当不会太远。”
“你是指，皇上正式下旨的那一日？”
“对。”他颔首称是，“倘若赐婚圣旨送到，大婚之日也就近了。”
呃，那怎么办？总觉得从皇帝召我和良梓栖入宫赐婚到我们奉旨成婚，也就几个月的工夫。
我抿唇注目于眼前的朴无争。
几个月……他是要在这几个月里，至梁尊帝于死地吗？此人若亡，当是良梓栖继承大统。那就算这数月中梁尊帝不着手助甫芹寻复国，之后良梓栖也定会不遗余力吧？如此看来，梁尊帝是非死不可了。
思及此，我心头一紧——尽管人不是我要杀的，但我似乎已经站在了倾向于其死亡的那一边。
人都是利己的动物，我与他虽未有深仇大恨，但对他也从无好感，因此，我不会博爱到用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去试图换取他那早已被人盯上的性命。
“云儿，你不必忧心。”许是见我良久无言，朴无争忽然轻柔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会将一切办妥。”
朴无争来访后的次日，宫中就差了人来——好在对方只是德妃派来找我进宫叙话的，让我随之略悬的一颗心迅速落地为安。
穿戴整齐，我随着宫人来到了德妃的寝宫外，对方正欲将我引入殿内，却见一身绿衣的德妃正从里边款款而来。
“民女参见娘娘。”我忙不迭低头福了一福。
“免礼。”德妃面带三分笑意，仍是平日里的那副模样，“陪本宫到处走走吧。”
于是，我低眉顺目地跟在她的身后，一路从她的寝殿走到了花园里。途中她并不多言，问的话大抵也是可有可无的，直到我们走上了一条黑白相间的石子路，略位于前的她冷不防对我说：“本宫记得，去年仲夏，也是在这样一条石子路上，你曾陪着本宫散步。”
“娘娘记性真好。”我始终低着头，不敢随意出声。
“那时候本宫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悠悠地踱着步子，女子如是问。
“是，民女记得。”听了她的这句话，我心中登时了然。
“记得便好。”她一边走着，一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皇子今年已二十有五了，却迟迟未娶，皇上和本宫不是没为他操办过，可他总是以各种缘由婉拒。如今看来，兴许是缘分未到吧。”
古时候二十五了却尚未娶亲，还是一国之君的独子，确实够“剩”的——可惜事到如今，等来的却是一场痛彻心扉的孽缘。
“既然皇上指了你，皇子也同意了……”德妃不徐不疾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注目于我，“本宫希望你能知足常乐，尽心尽力地侍奉皇子，当好这个裕王府的侧王妃。”
“是，娘娘的教诲，民女记下了。”我面色如常地埋低脑袋作恭顺状。
“好了，本宫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抬起头来回话吧。”大概是见我动不动就低头作答，德妃如是说。
“娘娘说笑了……”我小声嘀咕完，赔笑着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目光。
然而，四目相对尚未满三秒，她的视线便转移到了我的身后，那起先似笑非笑后又笑靥如花的神情变化令我下意识地扭头望去——就在她目视之人即将映入我的眼帘之际，我听到她说了一声：“灵妃妹妹。”
话音刚落，我与来人的视线已然交汇。甫芹寻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不紧不慢地向我们走来。
“德妃姐姐。”走近了，甫芹寻对准德妃，微微一笑。
曾几何时，她喊的，还是“德妃娘娘”。
我望着来人那略显苍白的容颜，心中再度暗叹命运之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