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风走到窗边看了条缝往外看,瞧雨势越来越大,忙退回来护着李蓁道:“主子不如上塌去休息罢,没得在外殿淋了雨,奴婢出去瞧瞧。”
忍冬赶快进内殿去收拾床榻。
李蓁却不动,只是坐在原处静静听着雨声。想了一会儿又拿起花翎笔临帖,却迟迟不知该些什么。外面雨声淅沥,只听得头顶上有声响,想来是长顺上去了。
这场雨当真是来得及时。
不干净的东西、不该留的东西,便都带走罢,冲刷干净了,也好。冲干净之后,一切都可从头再来的。
“长顺!呀!当心!”点翠的尖叫惊得李蓁一颤,花翎笔落地断成了两截,墨渍溅了李蓁一身。盯着那笔看了片刻,突然醒过神的李蓁忙道:“踏风,快些叫他们进来,不必修了。可不要再摔伤了人才好。”
踏风感激于李蓁的善心,宫中很少有主子心疼奴才奴婢的,忙抓起羊皮伞往外跑。
忍冬见李蓁如此落寞,想起昔日更加心里难受,看着屋顶漏雨,抽金丝的地毯湿了一脚,愣愣站着发呆。
长顺和点翠进了屋来,小夏子见李蓁与忍冬几人都有些湿气,忙去伙房里笼火去了,踏风一边抖掉手袖上的雨水,一边收伞,道:“长顺险些摔下去,倒真是险了。”
点翠看地毯也湿透了,越发觉得委屈,红着眼说:“主子竟也不气么?昔日我们昭阳殿要什么有什么,如今却这般狼狈!”
李蓁痴痴看着头顶,道:“气?气谁去呢?”
“主子如今可后悔当日替兰良娣说话?”尹琼华突然问。
李蓁看了她一眼,似有深意地说:“我与兰姊姊互相照应,我若有难她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亦如此。”
尹琼华闻言,好似有些愧色,便低着头煮茶不再说话。
踏风适时上前来,拉了毯子裹住李蓁,道:“主子可不要受了凉。”
“凉才好。本宫今日身上有多凉,方能体会心中有多凉。”
那一夜,昭阳殿无人入眠。
第二日,李蓁果真大病。
烧得眼睛浮肿,嘴唇也爆了皮,嘴角长了不少水泡,脸颊烧得通红。
“这样拖下去可不行,我瞧着琼华也没法子了,我去找太医令来。”点翠着急道。
尹琼华一边拿水擦拭李蓁的手背,一边道:“如今不比当初,想来太医令未必会来。”
“那可如何是好?难道还瞧着主子病么?”点翠急了。
忍冬淋了雨也有些不舒服,却强撑着烧水,看了看李蓁,道:“总得想些法子见着陛下,否则这样下去可不成!”
“我拼了命闯出去!”长顺道。
踏风忙否定,“不可胡来,主子心疼了你们不说,没得闯了祸越发连累主子,眼下……”
“陈选侍!”点翠突然叫起来。
尹琼华想了想,说:“兴许求了她,请她去请陛下来?”
恰逢平阳公主进宫,刘彻与她当先而行,身后随着卫皇后、德妃、荣夫人,还有卫青、霍去病二人。
平阳公主一路说笑,刘彻与她极其亲厚,两人不拘泥于君臣之礼,倒显得多了几分难得的姊弟情分。
“这太液池当真是变样了,平阳记得幼时与陛下来此嬉闹,那时候四周可没种了这么些树。”平阳公主感慨万分,当初弱冠少年、豆蔻少女,如今也已经一个而立之年,一个嫁作他人妇。
刘彻闻言何尝不是颇有感触,道:“阿姊还是一贯记性好。这些树是去病特求朕命人种下的,朕也未曾见过它开花结果,倒是枉费了去病的心思。”
平阳公主哦了一声,笑看向霍去病道:“去病竟也关心起花草了?是什么树?”
“舅母打趣我便也罢,陛下竟也说笑!姨母,想来还是你更疼我些。”霍去病嘴上说笑,眼里却还是一贯的清冷神色。
卫子夫闻言,嗔了一眼霍去病,道:“又说笑了!想来是玉兰花树罢。”
“还是姨母好眼光。”霍去病道。
刘彻看了看,问道:“为何不见花开?”
“陛下,玉兰花便是春末开花,想来再过几日便能见着了。”卫子夫笑答。
平阳公主笑睨着霍去病,道:“你这小子莫不是瞧上了后宫的哪个女官,种了树讨人家姑娘欢心?”
刘彻嗯了一声,笑道:“何以是女官?当是公主方配得上去病。”
“还是舅母清楚我的性子,想来公主精贵,我便是瞧不上,也配不起。”霍去病倒是全不在意众人说笑打趣,一句一句的答着。
众人哄笑。
忽的见陈选侍横冲直撞而来,霍去病和卫青一闪身便护在了刘彻身前,陈选侍扑倒在地,泪珠连连道:“陛下,求陛下救命!”
平阳公主唬得一跳,卫皇后倒是冷静,仔细瞧了后,道:“你不是昭阳殿陈选侍么?陛下面前竟这般失礼!”
卫青、霍去病闻言,方才稍稍放松戒备,却也没有退开。
陈氏道:“陛下、皇后娘娘,李夫人病重,因禁足期间不得离开昭阳殿半步,如今已高烧得不省人事,求陛下念在昔日情分上,救李夫人一命!”
闻言,在场众人皆惊。
刘彻急急问:“蓁儿重病?”
陈氏连连点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平阳公主闻言,叹道:“李夫人想来也算我公主府出去的人,竟落得如此下场么……”
霍去病看陈氏身侧慌张,不像是为了重新获宠使的计谋,便道:“陛下,想来李夫人当真是病重,只怕不宜再拖……”
刘彻回过神来,“给朕宣太医令!”又向平阳公主道,“阿姊,朕便先让子夫陪着你。”说罢匆匆往昭阳殿赶去。
李蓁烧得迷迷糊糊,忽听得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好似幼时在草原上跑马,身旁还隐约听得见二哥的笑声,还有马鞭抽打在马背上的声响……
“二哥!等等我!”
“你若追得上,我便刷马!”
“你慢点——”
少男少女的身影在两匹棕马背上前后交错,在天地间掠过,享受着世上最单纯的亲情。
两人的欢笑声在草原上回荡,烈日当空,阿蓁被烤的退了一层皮,口干舌燥,却依旧觉得畅快。嗅着四周的青草味,偶尔飘来的牛粪气味,竟那般熟悉……
总算赶上了二哥,两人躺在草地上说话,二哥说天上的云好像美丽的女子,朝自己跳舞,阿蓁嘲笑二哥。
阿蓁感觉到狗尾草毛茸茸抚摸自己的脸颊,臊的自己痒酥酥,咯咯咯地笑起来。
只听见一个男声道:“蓁儿?蓁儿?”
李蓁的梦戛然而止。
“蓁儿?可醒了?睁开眼瞧瞧,是朕。”
是他。
李蓁闭着眼,但脑中已是一片清明,知道方才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醒来,又或是另一场梦?他只是梦中的某个人,而自己终有真正醒来的一刻。
“蓁儿,朕在这里,朕不许你有事!”
“陛下,平阳瞧着李夫人莫不是想家了?方才她唤着兄长的名字,想来是病中越发思念家人。倒真是瞧得人心疼。”
“噢?”刘彻立即道,“王福,命人出宫宣李延年、李广利即刻入宫。快去!”
“诺。”
平阳公主笑着拉了拉李蓁的被褥,轻声道:“李夫人,陛下待你如此,你莫负了陛下一番心意才是。”
“朕只盼着蓁儿无碍。”
刘彻的声音里满是担忧,那一刻李蓁恍惚了。冷漠如他,那一日狠心将自己和蕙兰禁足,如今竟又这般柔情蜜意?
可担忧的语气是做不了假的。
李蓁终究狠不下心,缓缓睁开了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就是刘彻清朗俊秀的脸和那一对写满担忧、焦心和自责的眸子。
“蓁儿!”刘彻大喜,“蓁儿?你醒了?”
“嗯……”李蓁不愿多说,加之口中粘稠、喉咙沙哑,便只应了一声。
“朕当真是担心心你!醒了就好!”刘彻摸了摸李蓁的眉,宠溺和心疼的神情让李蓁心头猛地收紧了。
若是彼时,这般神情便是求也求不来的,此时,李蓁却不知该以何等面容表情去回应。好在自己还未病愈,倒也无须过多理会。
平阳公主何等精明,瞬时看出了端倪,笑说:“瞧陛下欢喜的!快些让太医令瞧瞧才是!”
“还是阿姊心细!太医令!”刘彻起身退开。
众太医令迅速上前来,一番诊治后道:“回陛下,李夫人受了风寒,静养数日便可无碍。”
刘彻挥了挥手,太医令退下后,他便坐下,“蓁儿,朕将少府那几日当值的小黄门皆赐死了,往后宫中再也不会有人给你气受。”
无辜的杀戮!
李蓁道:“陛下不必如此。昔日臣妾得蒙圣宠时,他们待昭阳殿上下皆不薄。若当真该怪谁,那也是怪臣妾惹怒了陛下,失了陛下的宠爱。”
刘彻听出了些什么,道:“你在怪朕么?蓁儿,朕做错了么?”他虽是发问,可语气却是强硬的,丝毫没有发问的意思。
李蓁心凉,微微扭开了头,道:“世间无人会怪罪陛下,也不敢怪罪陛下。臣妾累了,陛下也请去别处休息罢。”
“你!”刘彻气怒,却也是不知说什么,站起了身不肯走。
平阳公主赔笑说:“陛下安心去宣室殿罢,想来李夫人刚刚醒来脑子还不清楚,平阳便与她说说话,待她好些了再见陛下。”
刘彻冷眼看了看李蓁,重重叹了口气,终究拂袖离去。
他走后半晌,平阳公主打量着李蓁,久久,方才道:“还记得本宫初次见你的模样,当真如一朵石榴花,红光潋滟让人不敢直视。如今看来当真是物是人非了。”
“公主是念旧情的人,李蓁毕生都感念公主的恩情。只是如今这样,公主还是明哲保身的好。”李蓁哑着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