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我才尝试着触摸那段遗失寒冷的过程。
——是那刺骨的寒风吹走了我的寒冷?
——还是连续的雪天冻掉了我的寒冷?
——还是那场大雪不客气地冻掉我那脆弱的寒冷?
又或许是那一个一个漫长的冬天,一点一点吞噬了我的寒冷?
没有人知道,少年曾有所独属自己的学校。多少年以后,他还对这所学校满怀感激。
少年的家在山里,距离另一座山里的中学五十多里。从家里到学校,他得奔走五个小时左右。少年没有同行者,方圆十多里就他们一家住户,少年唯一的玩伴是小他三岁的妹妹,五十多里的山路自然得他独自走了。
这条五十多里的山路,就是少年一个人的学校。
少年13岁,瘦瘦弱弱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寂静的山间小路,少年时而爬上时而溜下,倒减少了一个人行走的枯燥。
其间有一条河,不深,却很宽。
冬天,河水结冰了。每每快到河边时,少年就起跑,而后“刺溜——”一下,就滑出去好远,飞的感觉,特爽。当然,偶尔也会摔倒,即使摔倒,少年响亮的笑声也会快乐地拍打着冰面。一个孩子因为孤单而张扬着的快乐,像一锅沸腾的水,能溅起浪花儿。
盛夏,三伏天,走上十几里,衣衫就汗渍渍地贴在身上,或许你会觉得黏得难受热得烦躁。可少年呢,却是满脸欢喜,每粒汗珠儿上晶莹闪烁的,都是快乐,那条河以它的清凉在前面召唤着少年。到了河边,少年脱掉鞋袜,先冲洗,再玩水,一个人照样玩得有滋有味。
就是这么一条河,把少年冬天的寒冷以及夏天的炎热,都推开好远好远。
只是在初春或者初冬,面对同样的一条河,少年就犯了愁。要过河,得脱掉鞋袜蹚水,赤脚站在河里,少年冻得浑身发抖,他只能咬紧牙关,小心翼翼而又尽可能快地蹚过去。上岸后胡乱擦一把,穿上鞋袜,为了逃避刺骨的冷,只得拼命奔跑。他知道,只有跑起来,才会将冰冷甩在身后。
少年也曾因此瞎想过:给了他快乐的是这条河,让他苦不堪言的也是这条河,莫非快乐与痛苦是孪生的?少年甚至由此推广开来,自己在这条五十多里的山路上很辛苦地来回奔跑,是不是就可以跑出幸福来?
独自走五十多里山路,对于一个13岁的瘦瘦小小的少年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却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少年很矛盾:想哼不成调的歌,不敢,怕自己的歌声引来野兽伤害了自己;静静地走吧,爬上走下五十多里,寂寞得能睡着。少年就小声儿给自己说话,用自己的声音将包裹着自己的寂寞使劲推离开去,也算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吧。
多年之后,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从来没有寂寞孤独的感觉,或许得感谢这五十多里的山路吧,它就是那样幽幽地不声不响而又彻彻底底地吞噬了少年的寂寞与孤独。
少年有时也会觉得特骄傲,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五十多里,独属自己!
有时玩性起来了,少年就确定方向,试探着自己找捷径,攀爬,探险,有一次竟然在丝毫没有感觉中偏离了方向以至于迷了路。好在遇到一位砍柴的老人,少年才重新找到了去学校的路。那次经历,让少年变得小心起来。他似乎有点明白了:那条山路兴许认识他,他也只占有了那条山路,可山不会轻易买他的账,他贸然打搅了山,就被山冷漠地拒绝。
少年懂得了分寸,知道了不能想当然地去做事似乎也是从那次被山惩戒之后。就是这么一条山路,无人陪伴的少年却走出了独属自己的味道来。
鹅毛般的大雪下起来就忘了停,从前天夜里开始,白天也一直下。少年一个晚上都没睡着,他担心明天如何走那五十多里的山路。
大雪快要没过膝盖,少年背上干粮,翻山越岭去上学。
大雪覆盖下,熟悉的山路消失了,少年很小心地识别着曾经熟悉的风景。没有了叶子的树们,似乎一下子变得很是相像,难以区分彼此。少年焦虑得只想吼上几声摔了干粮袋,当他明白了再焦虑也无济于事后,静下心来,继续慢慢识别。那次,少年赶到学校用了十小时,其间没有打开干粮袋吃东西。不是不饿,而是手冻得几乎不能弯曲,颤颤抖抖打不开绑的结,更害怕打开了,自己再绑不到一块儿。就那样,少年饿着,冷着,小心地辨认,机械地挪动,奇怪的是竟然没有畏惧——饥饿与寒冷将畏惧挤得无处可藏。
那一年,下雪的日子竟然很多,下起来还很大,就是那些大雪,将其他山沟里的好几个同学吓得缩在家里不再上学了。他们跟少年一样,多是独自从不同的山沟里往那座山里的学校赶。可少年没有被大雪吓退,他一直独自走在茫茫的大雪中,哪怕手上脚上都是来不及愈合的叠加着的冻疮。他顾不了那么多的疼痛,他只知道离开学校自己什么也学不到。
多年后,少年走出山里定居在城市,他常常想起年少时的那一场场大雪,还有那几个被大雪吓得缩在家里的同学。少年很庆幸,自己曾独自走了五十多里山路,让自己在年少时就明白:不得不走的路,就必须走下去,再孤独再凄冷都得坚持。人生没有白走的路,经历的所有的苦痛,都会以另一种温暖的形式向自己表示歉意。
少年背的干粮袋子里还有个罐头瓶,里面是红油辣子,自己一周的干粮就是凭着它的美味吞下肚子。其实少年不想带那么奢侈的辣子,家里都是醋和辣子,很少见到油星星的。可娘不同意,娘说咱家没钱让你到灶上买菜吃,再不吃一点儿油,身子咋撑得住?少年说学校外面就有菜地,摘几个辣子拔根葱,蘸着盐巴也吃得下。娘摆着手就是不同意,非得让少年带一瓶红油辣子不可。
少年拗不过娘,就同意了。
他记得娘给他泼红油辣子时妹妹馋馋的眼神,那热热的油激活了沉睡的辣椒面,散发出诱人的焦香味儿,以至于妹妹皱起鼻子使劲闻。所以少年每周回家时,瓶子里总有吃不完的红油辣子,让妹妹夹上热乎乎的馍馍解解馋。
那次少年实在太无聊了,看到山崖处有一树红亮亮的野果子。
兴许很甜吧?妹妹就爱吃甜东西,可惜家里很少有糖。
少年兴奋地攀缘过去,已经快接近了,却一脚踩空,手中扯的藤条也断了,少年滚落下去。
腿摔得出了血,脚脖子也崴了,少年疼得呲牙咧嘴。他一摸后背上的干粮袋,手上沾了红油辣子,罐头瓶子被摔破了!
少年一惊,继而用衣袖抹着泪,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其实少年也只是个13岁的孩子,只是他的坚强他的独立使得我们忘了他的真实年龄,把他当成大人了。少年想到了妹妹在家门口伸长脖子等他回来的情形,想到妹妹迫不及待地打开他的布兜寻找罐头瓶子的欢喜,想到妹妹夸张地吃着夹着红油辣子的馍馍的神情,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从抽泣变成号啕大哭。
那一天,一瘸一跛的少年竟然觉得自己走得太快了。他害怕看见妹妹失望的眼神,他甚至愿意即使疼痛难忍也一直走下去。他第一次觉得回家的山路并不长,带伤走路也不慢。
那次,少年窝在离家不远的土崖下,他想等着天黑了妹妹睡了再回家。终究没有等到天黑,被娘的喊声、妹妹的哭声从山崖下拉了出来。
妹妹捶打着他,骂他笨死了,说红油辣子哪能抵得过你要紧?
少年又哭了,他明白了连妹妹都明白的道理:啥再好都没有亲人好,在乎啥都不及在乎亲人。自己对家人,家人对自己,都很重要。
少年一直觉得,自己就是在山路上磕磕绊绊,爬上溜下的当儿长大的。
少年甚至觉得自己是最奢侈的,一个人拥有一所学校,那条五十多里的山路。在这所学校里,少年学到了很多很多,多到受益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