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败如山倒,这是一句俗话。但换一个角度来说,兵败的同时,也是检验一支军队真正实力的时候。虽然这种检验方式伴随着浓烈的悲痛色彩,而且在时机上也比胜利时要来得严酷和残忍。但是,一支能通过这种检验的军队,就能面无愧色的说出另一句俗话——胜败,乃兵家常事。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份特有的苦涩和屈辱。特别是在一场几乎颠覆了一切的失败之中,什么都变得难以挽回了。军心、士气、信任,这些以前充斥着整支军队的特质都如同烈日下的碎冰,瞬间就消融殆尽。穷途末路之下,就连最基本的信仰都受到普遍而又无声的质疑。魔属联军,还能用什么去通过失败命运的检验?
早在荒芜海岸决战之前,为预防万劫不复的结局,斯维斯公爵就做出了一个名为“庄园”的秘密方案。统帅部把一批部队及军官将领划到计划之中,在战况突变而无力挽回的时候,这些部队及人员就会被撤回。而其他部队,将以一死为他们争取时间。
当然,这种计划是不会上报的。为了保护这些人在战后尽量少的遭受迫害,还能继续服役以重振联军,联军统帅部甚至预先做出两份战报,在那一份为失败而准备的战报中,会说明这些部队因为地形、后勤乃至战况突变的原因没能加入战斗,而是在百余里外的地方……
如果这支提前撤退的军队再瓦解掉,魔属联军就真的成了一块再也提不起来的烂布了。
在被斯维斯公爵选定为撤退指挥官之后,吉伦特子爵实际上已经成为魔属联军副统帅,斯维斯公爵希望他能保全麾下占联军总数四分之一的部队、全部的学员军官以及一部分将领。在整个联军的将领中,也只有吉伦特子爵能完成这个使命。
因为吉伦特子爵对人性的了解远超他人,而在失败的阴霾笼罩下,只有利用人性,只有利用他们求生的本能,才能让这支部队逃过灭顶之灾。
所以在撤退的路上,吉伦特子爵并没有像以往的败军那样,过多的依仗督战队去编织一张笼罩全军的恐怖之网,而是做了很多在战后看来莫名其妙,甚至是荒诞的事情——例如在一些毫无战略价值却易守难攻的地点建立异常稳固的防御,比如强令后勤三餐提供热食,甚至命令还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不断变换旗帜从撤退部队两侧奔向战区……
这些“战术”行动,都是以撤退中的己方部队为目标的心战。再加上适当的督战队施加压制手段,撤退中的部队逐渐稳定下来,逃兵、恐慌现象被抑制住。这之后,吉伦特子爵才提高了撤退的速度,且始终把部队牢牢的控制在撤退,而不是溃退的境地中!
哪怕是在一支又一支的断后部队接连被追赶而来的斯比亚军全歼,联军后撤部队都维持着最基本的队形和建制。指挥部的命令还可以传达下去,下面的事态能辗转报上去,军官们也大概知道自己有多少士兵、处于什么位置……
到后来,普通士兵都相信自己不是在撤退,而是在进行一次战役机动。但清楚战况的将领们都清楚,现在的魔属联军,已经脆弱到再也禁不起任何战争的地步,这其中固然有大批部队被歼、大批给养被夺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早已透支的联盟后勤再也无法支撑下去。战事成果可以去争夺,被伤害的民生可不是短时间之内能够复原的。
终于,撤退部队到达平原边缘的山脉,在这里建立了营地和供给线,开始了漫长、令人饱受煎熬的等待。
等待联盟的惩罚,等待接收溃败的部队,也在等待着斯维斯公爵的回归……
过了几天,陆续有成群结队的残兵出现,高峰时,一日接收达近万人。几天不见,这些之前还威武强悍的战士就完全变了样,人人带伤、丢盔弃甲,连面容都枯槁得如同厉鬼。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人们得知了一些前方的情况,虽然这些消息含糊、片面,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些没有被列入撤退序列的部队,下场非常凄凉。败退回来的人绝不肯去回忆当日激战和之后被追杀的场景,但大多数人却会在深夜惊醒,发出凄厉的号哭声。
而且,没有人知道斯维斯公爵的最后下落,最后的消息和之前的所有消息一样,统帅亲领着他的卫队在断后,一直在断后,直到湮灭在斯比亚军的人潮中……
在询问了十几批的溃败散兵之后,最沉稳的吉伦特子爵也是满脸的担忧。
战争失败,统帅失踪,魔属联军的未来,真是变得前所未有的黑暗。
而他们的斯维斯公爵,也真的遭遇到了他这一生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斯比亚军队对龙骑兵的使用很谨慎,在击碎了整个联军的阵地之后,就让大部分龙骑兵退出了战斗,只留下一些小部队支持远征军的清剿。再之后的整个追击战中,都是远征军的骑兵在唱主角。也正因为如此,斯维斯公爵才有机会带领自己的亲卫部队断后。
即便是统帅亲自领兵断后,其实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魔属联军的结局,在龙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揭示出来。
当龙骑兵势不可挡的粉碎了联军的阵地结构,肆无忌惮的冲击着没有重防御的骑兵纵队和步兵方阵时,已经没人相信能更改这个结局——在龙骑兵的威势面前,在远征军的屠杀面前,魔属联军出现大范围的溃退和逃离行为。
斯维斯公爵很清楚,斯比亚人等的就是这一刻,远征军的骑兵驱赶着那些战斗意志薄弱的联军部队,把他们当作自己进攻的急先锋,去冲垮一个又一个其它的方阵,往复循环,无休无止……直到联军彻底的失去阵形和统一指挥。
到最后,每一个联军士兵都在科恩·凯达制造的假象里感受到清晰的信息,自己只是一个个体,而杀来的斯比亚人却是一个强悍的整体。个体是无法与整体的斯比亚抗衡的!庞大而残暴的龙骑兵就追在自己身后,它们每一次抬起的巨足,都有可能踏在自己的脑袋上!
恐惧的瘟疫传遍了大地,丢盔弃甲、上行下效……虽然,实际上,每一个斯比亚士兵是在追赶五个以上的联军士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竭尽全力的斯维斯公爵和他的亲卫部队,也只能维持住战场的一个角落。
就是这个没有坍塌的角落,一直维持到了当天晚上,共有接近四万的残兵从这里撤出。看着那一张张沾满血污,因为惊恐和无助而变形的脸,公爵心中一片凄然。至于他们还能在没有统一指挥、没有后勤给养,而且背后有远征军骑兵追杀的情况下走多远,是不是能和吉伦特子爵的队伍会合,公爵本人已经无能为力。
可恨的是,在把公爵的断后部队打得只剩数百人之后,斯比亚远征军就绕过他和他的断后部队,直接去追击其它部队,装着没看到那面高高飘扬的联军统帅旗。而且留下来监视的远征军部队也不发起进攻,彷佛他们不知道俘虏或杀死一名统帅的功劳有多大。
一天,一夜。之后,又是一天,一夜。
因愤怒和英勇激励出的杀气,就这样被时间消磨着。
斯维斯公爵不是没想过脱离战场,但仅靠他手下的百多人,他做不到这点。因为在他的视线之内树立着另一面旗帜——斯比亚皇帝的旗帜。
斯维斯公爵能看着斯比亚传令官带着胜利的消息从前方归来,也能看着他们又带着新的命令绝尘而去……对于一位统帅来说,这算不算是最悲哀的一件事?
终于,斯比亚人记起了这位联军统帅,一名少尉军衔的传令官骑着他的战马,来到了斯维斯公爵面前——这匹雄壮的战马在不久之前,还是属于魔属联军的财产。
“斯维斯公爵阁下。”年轻的斯比亚传令官对他行了一个军令,脸上表现出适当的、属于胜利者的骄傲:“斯比亚帝国皇帝陛下允许您撤退,阁下可以带着自己的随身亲卫离开,在这个过程中,斯比亚军队不会攻击阁下。以上命令,需谨慎执行!”说完之后,传令官旁若无人的转身离去。
斯维斯公爵气得发抖,但是看看周围的士兵,又忍了下来。
一般说来,这种皇帝亲自做出的承诺应该没有问题,但斯维斯公爵才走出不到十里地,就遭遇到一支斯比亚骑步混合的部队。
对方二话不说,先用张弦的弓弩做了个威慑,然后一位准将大剌剌的往公爵的队伍里走。把公爵的随身近卫和其他士兵分作两群,这才向斯维斯公爵行了个军礼:“公爵阁下,按照魔属联军的定例,您的随身近卫只能是这么多。”
好歹是一军统帅,斯维斯公爵当即就要发作,但在他爆发的前一瞬,准将又开口说:“其他的士兵也可以撤离,但是不能与阁下同行。这是皇帝陛下的命令,必须得到最彻底的执行。”
准将这么一说,反倒让斯维斯公爵心里提起另一种警惕:斯比亚皇帝这样安排可谓离奇,那么他必定还安排有后着在等着自己……而现在,自己不过是一个毫无价值的败军统帅,就在他的安排里走上一趟又能如何?
在路过一处丘陵时,近卫首领要突前查看地形,恐怕有埋伏。这本是近卫的分内职责,但公爵却觉得有些多此一举,斯比亚人要杀自己的话早就杀了,还用偷偷摸摸的设伏吗?固执的近卫队长执意去了,公爵纵马不紧不慢的跟着,脑袋里一片混乱,无法清静下来。
猛然间,一声嘶鸣在身旁响起,惊得马匹四散逃离。以斯维斯公爵的驾御手法,也只能勉强掉转马头对准声音袭来的方向,惊恐的坐骑四蹄陷进泥土中,膝盖处瑟瑟发抖。
草木的轻响声传来,一匹高大的坐骑缓缓踱进斯维斯公爵的视野。
斯维斯公爵一眼就认了出来,最近一段时间,它时常被魔属士兵带着一些恐惧的口气提起——在他们的嘴里,这匹独特的魔兽被称之为“燃烧的梦魇”——它正是斯比亚皇帝的坐骑!
视线上移,斯维斯公爵看到了斯比亚皇帝。
科恩·凯达正穿着他那副黑色的盔甲,背脊挺直的坐在魔兽身上,冷冽的目光透过头盔面罩,紧盯着自己。
在这一瞬间,斯维斯公爵首先想到的就是出手杀了这个引发大陆灾难的祸端!
但在下一个瞬间,他又无奈的放弃了自己这个想法。斯比亚皇帝,不是自己这点人手可以对付的,更别说从科恩·凯达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形威慑,已经让自己身边的近卫无法正视。
公爵本人不受这种百战历练的威慑影响,是因为他的心智和思维都远超常人。
诡异的寂静中,气氛压人,对方盔甲上散发出的股股威势,恍若有形有质的武器,直接透过了所有人的皮肤,以一种刺骨的冰寒侵蚀着他们的肉体。逐渐的,就连公爵本人都要眯起眼睛,倾尽全力才能保持目光直视科恩·凯达。
终于,斯比亚皇帝的手伸出,指了指横在两人之间的一条小溪,拉过马头先行一步。顿时,压力冰释,周围传出一片吐气声——那些同样是百战铸就的精英护卫,在斯比亚皇帝面前居然不能呼吸。
斯维斯公爵轻拍着自己的坐骑,让它定下神来,这才提起精神跟了上去——科恩·凯达在这里出来,他想跟自己说点什么?
“你们败了,很惨。”斯比亚皇帝的声音很平和,但是不带一点人类的情感:“之后就轮到政客表演,你的军队,不再有重振的机会。”
“凡事无绝对,我对我的军队有信心。”除了这样的话,公爵很难再找到其它的说辞。
“你会被你的联盟攻击,很惨。”斯比亚皇帝并不想揭穿公爵的辩解,继续着他那看似无稽的谈话:“这么大一个黑锅,真的很适合你。”
这一句话,不禁让原本心态苦楚的斯维斯公爵哑然失笑,他转过头去,等着科恩·凯达说出更无稽的话来——他的期望,马上就得到了满足。
“你会想尽办法活下去。”斯比亚皇帝说:“斯比亚帝国,也决定让你活下去。”
惊讶的神色在斯维斯公爵脸上一闪而逝,自科恩·凯达现身就浮现的那种疑惑在心中浓烈起来,但这个丘陵太小,而且已经走到了尽头。没等斯维斯公爵问出一句话,斯比亚皇帝就一带马头,绕了个半圆向远处奔去,他的皇家卫队从丘陵后跟上,浩浩荡荡的消失在天际。
“陛下,为什么要放他走?”玛法追上科恩,不解的问:“为什么要让他活下去?”
“我们的理想,是这片大地!”科恩扬起马鞭:“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尽可能的避免战争!”
“这个我知道啊,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让这样一个人存在,让其明白斯比亚帝国的强大和不可逆转,那么,他会在我们的理想中做些什么呢?”科恩停下马来,呼吸了一口芳馨的空气:“即便是他什么都不做,都是帮了斯比亚的大忙!”
“那……他……他自己会明白吗?”玛法担心的问:“明白了之后,还会帮我们?”
“明白是一回事,但是甘不甘心、能不能摆脱又是另外一回事。”科恩看着玛法,哈哈一笑:“这就是斯比亚交付给他的历史使命!”
“皇帝陛下!”一名赶到的传令官送上文件:“敌军方面的最新战报。”
“哦,防御做得不错嘛,可惜到了现在,这全是无用功。”科恩看完了战报,对传令官说:“我们的信使可以出发了,直接去往各地地方政府。就说我军要经由陆路回国,欢迎仪式全免,但要交出给养——不交的,烧城拔寨!”
“是!”传令官正要离开,又被科恩叫了回来。
“各部队要起出牺牲烈士的遗体,要派专人去办。”科恩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要细致、要稳妥,不能把任何一个战士留在异乡。”
“还有一件事。”玛法说:“后方很担心我们,是不是先送个消息回去?这种东西,最适合陛下亲笔。”
“嗯,说得也是。”科恩从传令官手中接过纸笔,想了一想,就在马背上疾书,然后丢给传令官:“发出!”
远征军与龙骑兵的最新战报立即发出,海军中转舰、近卫军统领府、沉眠之地联络处的机要官们,都差不多同时抄写着这份字数寥寥的战报,随着每一个字的出现、随着每一句话的完整,他们的身体无不激烈的战栗起来!
把双臂弯曲成弓。
血液,从弓背澎湃流过。
弦,是生命凝聚;箭,是灵魂铸成;用超越万物生灵的目光,瞄准;用与生俱来的驰骋,引发;穿透岁月的震颤。
让星空,一再凋零;让大地,永世残缺;独留下,斯比亚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