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科恩的步步紧逼,乌鸦冷哼了一声,虽然他心里明知不妙,但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他不能在此环节上拖延推诿,于是重新把手放到诸世法典的封面上。
面庞上的光影一片平静,公正严谨的气质再次弥漫在乌鸦的身躯上。
科恩两手拄着战刀,似乎肯定乌鸦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做手脚。在无尽目光的注视中,他轻咳一声,不急不缓地开口了:“我想远古意志应该知道我是谁了,我是科恩·凯达,曾经的候补贵族,曾经的行省总督,曾经的帝国皇帝。先后有两个生命之源选定我,于是我带领这个普通而伟大的族群,从各种强大势力的夹缝中拼杀过来,一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说出这段往事,并不是要炫耀什么,天知道我在规则面前有多少份量。我只是想强调,这段经历在人类当中算非常特殊,如果再加上年纪因素,那就称得上非常非常的特殊。”
高空的影像云团里,那些目光都在平静和沉默中等待着下文。
“为什么我的经历绝无仅有?别的人只要肯付出就不能做到吗?答案当然是不能——因为他们的年纪不够,人类的年纪不够!短短几十年你能做什么事情?”科恩开始解释自己的开场白,“我不知道生命之源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远古意志是怎么来的。我只是一个站在时光片段中的普通人,我努力踮起脚尖,用自己短暂的几十年,去窥探这个宏伟浩瀚的世界。”
“所以,请不要用亘古不灭的眼光看待我,也不要用湮远飘渺的历史压迫我,我不懂,也明白不了宇宙世界的大道理。我能掌握的不过是十指覆盖的空间,我能理解的不过是目光所及之处,相比起安排世界创造生命的你们,我只能做秋收冬藏的事。”科恩自嘲般的一笑,“我最大的希望不过是延续,延续我的生命,延续我心中的一点小小希望。”
远古意志的目光在闪动,即使是他们也明白,科恩这时的“我”指的并不是他自己。
“我希望自己延续的生命,有一天能够接触到我接触不到的世界,能够理解我不能理解的道理,进而堂堂正正地屹立在生命之林。所以,我要把继承自前人的智慧,还有我自己的这一点心得保留起来,一直传递下去。就像一点小小的火星,我希望它终有一天能积累成熊熊燃烧的火焰。”科恩的语音低沉,“为此我延续自己庸庸碌碌的生命,以近于羞耻的方式活着,因为我内心还有这样的希望,我知道还有未来。”
“无论是谁,无论他伟大还是强横、公正还是邪恶,都不能剥夺我的希望和传承。”在科恩的平静述说中,充斥着一股异样的感染力,“我不明白远古意志的意志,也不清楚诸世法典的威严,因为这些不会跟我的道路交汇。但我知道,如果创造出我的母神被抹杀,我会受到极大冲击,希望可能破灭,传承可能中断——这种事情我绝对接受不了!为此我不惜反抗!”
乌鸦脸上的光影又开始微微的波动起来,形如面部肌肉在抽搐抖动。
“远古意志诞生了生命之源,生命之源创造了智慧生命,想想看,这是多奇妙的往事。”科恩摇摇头,继续说下去,“我不能说发生在今天的审判是一场闹剧,但这个结果真的让我感到荒诞。以现在铸成的法典去审判往日的罪行,以精确的律法去追究混沌时代的行为,这看起来很美妙、很无私,但请各位认真的想一想,这种行为真的可以彰显公正吗?”
“律法存在时,人的行为当然很好判断,但在没有律法的时期,只能从人的动机和目的来进行判断其行为。母神的行为造成了严重后果,然而这个后果于她而言是间接的,是由伪神魔施加给比斯世界。”科恩说,“当然了,这些理论不是我的重点,关键是母神在世界框架中的作用不可取代。如果你们不计结果去执行这个判罚,抹杀母神和她的子嗣们,那就等同于剥夺我的希望和传承,我绝对不能答应。”
云端之上的那些目光中有了变化,虽然科恩这段立场阐述并不复杂,但他们还是需要时间去消化。
这也是科恩的取巧之处,他没有从自己不了解也不擅长的地方入手,例如直接反驳远古意志或以往世界,而是着力突出自己的重要性,突出现存世界的重要性。
毕竟现在存在的一切才最真实、最宝贵,不是吗?
“远古意志把一项重任交给生命之源,她顺应你们的意志创造出智慧生命。在我这个被创造的人的角度,无法去评价这个行为,因为我无法确定我的被创造是否合理。”科恩进一步解释自己的动机,“另一方面,我并不想被卷入自己不理解的争斗层面里,除非情况危急。”
“我已经说出的一个生命最强烈的、最不容侵犯的底线,现在你们应该理解了,是我的生存和传承受到了威胁,受到这个公正严谨的判罚的威胁。”科恩抬起眼来,端详着云中的无数影像,准备进入实质性的摊牌——对待个体智慧不是很高的群体,不需要在“智慧”上花任何功夫,应该用对方最容易理解的方式去描述。
乌鸦的沉默有被打破的痕迹,但科恩赶在他开口之前封住了他的嘴。
“公正严谨一视同仁,这是律法最基本的属性,而且要经得起考验和质问。这次的审判是破天荒第一次,也是创造,我们要留下一个能被后来者理解并认可的先例,使他们遵循这个可以被参照的基调。所以这次审判必须满足绝大多数人的认知,必须符合逻辑与公理。”
“我认为母神是一个善良的人,她的存在不是错误,任何势力都不应该用一个人的善良去审判她!但悲剧确确实实出现了,那么问题在哪里?”说到这里,科恩略作停顿,“以我微薄的经验,一个建立起整套体系的人,在她的建立完成之后,自己就不应该再待在原位。遗憾的是母神没有这个明悟也没有替代者,她一直待在错误的位置上。”
“但真的追究起来,应该为这个错误承担大部分责任的恰恰是远古意志——在她诞生的时候,你们并没有对之后的事情做出预估,也没有起码的应对方案。”科恩用这样的方式,把远古意志和母神拧在一起,也引起周遭稍显激烈的反应。
“诸世法典的审判准则在那里,我所知有限,所以对母神的四个罪名我无法反驳。因为用今天的目光和结果来看,四大罪名的确是实至名归。但我们要想想,当天,在母神做出选择的时候,她能预料到这种结果吗?如果她预知了后果,以她的性格又会做出什么反应?”
“剥离我人类的身份,我可以做出公正的评价:这就是母神对于生命和世界的一次探索。在完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母神用她认为合适的方式看顾子嗣和世界。在结果还没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将是个悲剧。可以想像,她当时面对的世界是一张白纸,毫无可借鉴的参照事物,更没有一个身份平等的人在旁提醒或制约她。”
“就像其它的探索一样,结局并不美好。母神迷失在自己构建的体系中,世界也陷入一个死循环。但幸运的是,在我们的努力之下,今天就是这个荒诞时代的终结点……但我们判罚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更谨慎一些呢?我们是不是要考虑她的动机和目的?她是为什么才犯下这些罪过?”
“好吧,让我们抛开这些理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审判。”这显然不是远古意志喜闻乐见的论调,于是科恩快速掠过,“作为生活在这个悲剧的人,作为亲手唤醒了另一个生命之源的人,我心中当然对危险充满了警惕。所以,我对诸世法典的判罚有几点疑问。”
科恩抬头,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律法的设置并不是为了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而是要避免今后可能发生的悲剧。因为过去的是历史,人们只能铭记而不能改变。我们应当明白,牺牲将来去处罚过去,为那些无法改变的历史付出巨大代价,这并不值得。”
接着,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我们既然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记忆,就要对以后做出规划。为了使今后的比斯世界回归正常,那么已经被证明有害的生命之源独存方式就要被否定!如果按照诸世法典的判罚抹杀母神,那么谁来预防下一个生命之源行为出轨?是的,他大概不会犯母神的错,但是其他未被我们重视的层面呢?谁敢保证他不出一点错误?”
科恩这种怀疑,真是太赤裸裸了。
“真是难为你想出这种理由。”乌鸦冷笑连连,“但即使要改变生命之源的单独存在,也不是只有她一个选择!远古意志和我还可以唤醒新的生命之源,那会更加完美。”
“你们当然可以唤醒第三个生命之源,但是你们打算用多少时间让其成熟?”科恩摇头,“母神花了多少时间才成熟?你又花了多少时间才成熟?而我的生命只有几十年,等不起!”
这是一次凌厉的反击,大概就是科恩在开场强调人类年纪时埋下的伏笔——乌鸦在反驳的时候忘记从科恩的角度看待问题,而在远古意志眼中科恩的意见相当现实,也非常合理。
“说起来,我原本并不知道有第二个生命之源,更不知道有远古意志存在,我之前的打算只是用自己的微薄力量使母神让步,因为在一般条件下,我和母神不能实现平等交流。”科恩话锋一转,“但这种鲁莽的半武力方式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为什么?因为快刀斩乱麻虽然直接,却没有彰显逻辑道义的作用,会使后来的人盲目模仿,导致信奉暴力的现象。”
“但现在我们无需使用暴力,因为第二个生命之源出现了,远古意志出现了,我们完全有条件和能力让事情回到正轨上!我们可以让各方达成谅解,寻求一个让大家的要求都得到满足的方案。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各方都要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我是一个最不会妥协的人,但为了最终的目的,也为了我希望的传承,我愿意这样做。”
这一次,科恩没有立刻推进话题,因为远古意志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交流。远古意志无疑是强大的,但同时他们也是混沌的,至少在思考问题时很直接,否则也不会被母神排除在比斯之外、要通过乌鸦的诸世法典来审判母神。
所以,科恩在说服时没有玩弄华丽的辞藻,但这些平铺直叙的话一说完,母神的生存几率就大大增加了。在他这种朴素直白的言辞里,至少有三个关键点能引起对方共鸣,最首要就是对母神的严厉判罚,如果另有选择的话,远古意志可能也不愿意抹杀母神。毕竟母神是第一个生命之源,是他们最初意志的延伸。
然后就是乌鸦的问题。在经过科恩的一再强调之后,他坚持抹杀母神的行为已经变得有点令人奇怪。即使乌鸦本身没有要继续独裁的想法,远古意志也会把这种状况列入必须排除的列表中。而阻止生命之源独裁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用另一个生命之源来监督他。唤醒第三个生命之源?在科恩点出“时间”这个关键之后,显然不能再被远古意志接受。
第三个关键,就是判罚对比斯世界今后的影响,为了惩戒历史错误而去破坏未来,这是任何智慧生物都不能承受的代价。如果没有被提出来也就罢了,但既然科恩已经在强调这点,那么远古意志就不能视而不见。
“科恩·凯达。”诸世法典中再度传出男中音,“你让我们很为难。”
“这点我帮不上忙,或许已经到了你们需要妥协的地方。”科恩极为腹黑的温柔劝解,“如果真的非常为难,我建议你们想想母神的罪名,那四个词是不是跟远古意志毫无关系?你们当初决定用生命之源来创造智慧生命,这个决定本身是不是合适?”
“请继续吧。”沉默片刻,法典里的男中音说,“你有另外的解决方式?比之前判决更好的方式?”
“一个办法是不是好用,要看各方是否能接受。”科恩微微一笑,“首先,我觉得没有必要抹杀母神和她的子嗣,因为母神本身的状态关系着整个世界,她继续存在下去很有必要。就我观察所得,第二个生命之源似乎不擅长维系世界,例如把不方便生灵万物接受和使用的元素转化这种事情,目前只有母神才能执行。”
“也就是说,她不用为往昔的错误付出代价?继续行使她的权利?”乌鸦发出一声怒吼,他已经明白了科恩的策略,这话说得也很直接。
“我可没有这样说,而且在行使权利的同时,母神也需要接受处罚。”科恩这种狡猾的人,怎么可能留下空子给他钻,“作为对以后的警示,母神必然要被施加处罚,具体方式可以商议,但不能以伤害她的本体为代价,因为那会影响现存世界的稳定。”
“你的愤怒我理解,但这就是你要为大局作出的妥协。”科恩严肃认真的看着乌鸦,“然后是母神子嗣的问题,他们的能力超过平常生灵,放任不管的话对平常生灵不公平,对他们本身也不公平。然而在另一方面,这种异常的诞生方式不是他们的意愿,他们的生存和繁衍也是既成事实。在已经安全的情况下,我们无权剥夺一个智慧群体的生存权利。”
“他们的问题是无法驾驭与自身不符的力量,也没有机会养成与力量对应的生存方式,更不能排除这种力量对其他智慧生命的巨大影响。”科恩的目光掠过那些跪伏的回归者,“所以……他们必须被封印能力,并要与其他智慧生命分隔开来。只有这样,才能使他们对世界的影响降至最低。”
“如果有一天,当他们可以理智的看待能力,可以平等的面对其他智慧生命,获得了合适的生存方式,那么这种封印和分隔才可以取消。”
“那你呢?你这十万讨伐军呢?”乌鸦气势汹汹的质问,“别说你们的能力普通!”
“我承认,涉及到自己的问题总是那么艰难,所以我把它放到最后。”科恩微微眯起双眼,平静的回答,“我不想把所有事情都翻出来,因为不管如何,我和我的讨伐军都不再是普通人类。所以……”
“所以什么!”乌鸦追问。
“所以,我们将跟母神还有她的子嗣一起离开比斯世界,共同遵循不干扰普通生灵生命历程的原则!”科恩的回答令乌鸦震撼,也让他哑口无言,“作为倡议者,这个决定,就是我为大局而做的妥协!”
毫无疑问,科恩是已经紧握世界的胜利者,即使母神要接受前一个裁决,凭借以往的功劳,科恩和他的讨伐军都可以置身事外。说到底,母神倒霉跟他和他麾下十万人的关系并不大。可为了达成目的,科恩居然肯放弃已经到手的一切利益!
他的动机是单纯的,但同时他的嘴脸也是可憎的。乌鸦感到理屈词穷,无比的憋屈!
“科恩·凯达。”诸世法典内的男中音再次响起,“你所倡议的方案,真能解决这个问题?”
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表明远古意志快被科恩说服了。
“我不保证我的方法完美,但看起来比之前的好很多,况且时间有的是,可以边做边看。”科恩的回答光明正大,也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狡诈,“如果真出现问题,我们也还有改进的余地。”
“你想得美!”出乎所有人意料,乌鸦居然死硬到底,“诸世法典是最高法则与我的意志的结合产物,我不同意,这种判决就不能成立!而你,科恩·凯达,你永远都不能说服我!”
“我没想过你会同意,我也不希望你被我说服。”在任何一个有科恩的场合里,只要他愿意,那么任何人都不能掩盖他的锋芒。就像现在,科恩说出来的话比乌鸦震撼多了,“事实上我整套长篇大论中没几句是针对你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你……”乌鸦生生的噎住了,这种羞辱真的很恶毒。
“我准备这么久,受这么多闲气,等的就是踩扁敌人的这一刻!”科恩冷冷一笑,“因为你的作为,让我丧失了痛快报仇的可能。如果不是你,我已经踩在伪神魔头上开庆功宴了。”
“是你逼得我跟对手讲道理摆事实,逼得我啰哩吧嗦,逼得我放过对手!坏了我的事,你以为拍拍屁股装个冷脸就没事了?不用赔啊!”
如果说刚刚乌鸦只是哑口无言,那么现在他就处于石化状态中。
科恩的心理旁人很难揣测,甚至在满场的旁观者里,只有嚼着零食的菲谢特才知道科恩发的是什么火,其实真正的缘故并不是私人愤怒,至少不全是。
“说服你?本少爷没那闲心,打服你还差不多!”科恩冷哼一声,终于露出了深藏多时的爪牙,“其他人没有必要,就是我和你,谁输了,谁就要捏着鼻子认了。”
“如果不认的话。”菲谢特在心中给科恩接续了一句,“我们就换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