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自楼上而下,步子极稳。
少年叫常乐。
他缓步而下,步子稳,目光更稳,稳稳盯住将军持剑的手。
若它落下,自己便会集火力于足,倏然而动,抢在那剑前救下从娟。
但将军手中剑,只是凝在那里。
“你是谁?”将军问。
军人们停下了脚步,警惕地望向楼梯上的少年。
常乐走下楼梯,在堂中站定,目光一直盯着那只手。
将军慢慢将手放下,甚至还剑入鞘。
但常乐仍不敢大意。
于是将军点头:“不错。知道就算我还剑入鞘,一样可以瞬息杀人。”
“敢问将军是哪里的将军?”常乐问。
“大夏的将军。”将军答。
有问自有答,说的是实话,又不泄露真实身份,是为滴水不漏。
“大夏为何要有军?”常乐问。
“保国。”将军答。
“保国,保的是帝王一家,朝中权贵,还是亿万大夏子民?”常乐问。
“都有。”将军答。
“将军先前说,自己做事为国为民。”常乐说,“国者,亿万黎民之所聚;民者……”
他看了看那些伙计,再看了看仍抱着将军腿的从桂,以及在柜后角落中颤抖的从娟。
“他们便是我大夏子民。”他盯着将军的眼,认真而郑重地说。
“如今将军却要杀他们,如何敢口称自己是为国为民?”他疑惑地问。
将军静静地看着他,好半晌后说:“有人为国为民做出牺牲,情愿丢弃繁华家业,情愿家破人亡血亲离散,情愿血染长衫无怨无悔。这样的人,是不是应该保护,是不是应该去救?”
“是。”常乐点头。
“为这样的人牺牲,是否值得?是否应当?”将军再问。
“只要是出于自愿。”常乐答。
“人当知感恩。”将军说,“若不知感恩,与畜生何异?”
“洪大人为国为民做出牺牲,自然值得敬佩。但他所为之国是哪一国?所为之民是哪一国之民?他为民众不惜牺牲,而你们却要杀戮他以死保护的无辜民众,你们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是在行公理扶正义,还是把公理正义当成借口,用以保护自己?”常乐反问。
不等回答,他继续说:“好伟大的借口,好伟大的理由!可惜说穿了,不过是你们自己怕事情泄露,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所以才要杀人灭口。是了,这不过是一场杀人灭口的自保而已,却要牵连上什么为国为民,什么公理正义,真是可笑!”
他越说声音越厉,最后几如厉喝,震撼人心。
但却震撼不了铁血军人们的心。
十几位军人,手里的刀剑握得更紧了,目视着他,眼中流露出杀机。
将军若有所思,半晌后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此。”
然后他说:“不过我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没有价值。奸相当道,大夏民不聊生,国政混乱,正需要我们合力与其相争。我们若是白白死了,岂不令奸相大快?”
“让你们这种用伟大借口保护自己,却逼着无辜百姓牺牲的人掌了权,与如今这奸相掌权又有何异?”常乐反问。
“说道理总是容易的事。”将军冷笑,“但做实事,便难了些。你既然知道我们来此为何,那么便有两种可能——一者是我们一党,一者是奸相一党。你是谁?究竟是哪一党?”
一言出,十余刀剑锋芒,隐约指向常乐。
只要他再发一言,那些军人便会如迅雷闪电一般一掠向前,十余把刀剑,皆会刺入常乐身躯。
“我不过是个过客。”常乐说,“碰巧知道了一些事,又碰巧遇上了一些事。本以为会有人出面解决,但久不见那些人有动作,便只好自己走了出来。”
说着,向一楼客房那边望了一眼。
李岳亭微微一笑,推门而出。
“穆将军,好久不见。”他缓步走过客房走廊,来到大堂,拱手为礼。
“李先生。”将军回礼,并无意外。
“还以为先生晚了末将一步,不想,已然先至。”将军淡淡一笑,望向常乐:“这是先生的手下,还是弟子?”
“只知是姓常。”李岳亭望向常乐。
将军也望了过来,微微皱眉。
非是同道,如何知洪大人事?
“常公子亦是江湖侠士,其友是老夫故人之子。他们几人听闻此事后,愿意出手相助。”李岳亭解释着。
将军释然:“难怪他们知道洪大人之事。”
他熟悉李岳亭的为人,知道李岳亭的手段与能力,既然李岳亭能将如此大事和盘托出,眼前这常姓少年,自是极为可靠之人。
只是先前那一番话,着实令人不喜。
军人们知道少年是自己一党,目光和缓了许多,但刀剑锋芒所指处,却依然未变。
蒋里与其余人自屋中缓步而出,立于李岳亭身后。将军打量诸人,只不认得蒋里一人。
“这便是李先生故人之子?”他看着蒋里问。
“云川。”蒋里答。
并没有抱拳为礼,显得有些孤傲。
其实不行礼的原因,却只是不喜对方行事。
将军望向常乐。
“在下常言道。”常乐报出假名。
在客栈中住下后,报的便是这假名。这还是蒋里的主意,初时常乐觉得没什么必要,但蒋里认真解释过“常乐”这个名字现在代表着什么后,他同意了。
“常言道——各家自扫门前雪。”将军说,“常公子名实不符啊。”
“遇见不平事,说不得,总要管上一管。”常乐说,“知道洪大人之事后,仗义相随是管;见有人滥杀无辜时,出言阻止亦是管。人一生最重要是有原则,不能此事一道理,彼事却是另一道理。”
“有点道理。”将军冷笑,“可不知若因为一时妇人之仁,而害了更多的人,却算不算有道理。”
“敢问将军——官府捉到杀人罪犯,是当场斩杀,还是要审问之后,择日问斩?”常乐问。
这问题似乎与眼前问题并无关联,但将军还是答了:“自然是秋后问斩。”
“为何?”常乐再问。
“人命关天,总要查实。杀人要依天理,秋时万物凋零,是天选杀人之季。”将军答。
“那么将军便当明白,他们若未曾泄露此事,便无罪。”常乐指着从氏兄妹和一众伙计说。“将军杀无罪之人,便是有罪。有罪之身,如何言什么公理正义?”
“迂腐!”将军皱眉厉喝。
“无耻。”常乐语声平静。
将军眼中精光一闪,十余把刀剑的主人,眼中便再有冰冷杀机现。
“总不至于未见秦士志走狗,咱们自己人便先杀将起来吧?”李岳亭皱眉发声,场上气氛便多少缓和了些。
“李先生如何说?”将军问。
“我早准备了钱票,算作补偿。”李岳亭说,“我打算请常公子等人将客栈掌柜与伙计带走看管,等风声过去,帮他们选一处安稳之地,继续过他们的生活。”
“李先生也如此天真?”将军皱眉。
“不是天真,是仁义。”李岳亭微微一笑。
望向常乐,沉声说:“有时候,少年们的想法,比我们更有道理,我们便当听从。”
“事关重大,末将不敢大意。”将军摇头,手按住了剑柄。
“穆将军,真要先内斗起来不成?”李岳亭皱眉。
将军沉默不语。
这时,有人推门而出,自另一间房中走来,来到大堂后,望向将军,拱手为礼。
将军面色大变,抬手抱拳:“公子竟然也在此?”
“穆将军。”洪天宇红着眼躬了躬身,“多谢将军前来营救家父。”
“大人为国为民尽力,为朝廷尽忠,却受此构陷,令人心寒。”将军眼圈也微红,沉声说:“末将身受大人提携,才有如今,自当报效。更何况,救大人便是斗奸党,末将自然当仁不让。”
洪天宇点头,看了看客栈诸人。
“只是随便杀人却不大好吧。”他说,“这些人都是无辜百姓。”
将军皱眉:“公子,行大事……”
“家父若在此,宁可一死,也必不愿因自己一命,连累这许多性命。”洪天宇说。
这句话令常乐对这位公子的看法,有了很大改观。
他再一次理解了人性是复杂的这句话,再一次明白了世间人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这个道理。
洪天宇自然是性格不好,自然有些纨绔气质,自然有些小肚鸡肠,自然有些令人不喜处。
便如大树之枝,乱生横长,令人观之难生愉悦。
但那树干,终究是直的。
李岳亭面露喜色,缓缓点头。
将军沉默半晌,终点了点头:“既然公子如此说,末将便不杀他们。”
目光一扫,十余军人收起刀剑,缓步退回将军身后,目视洪天宇时,面有恭敬之色。
不知为什么,常乐看着这样的他们,却只觉得无聊。
你们究竟为的是国、是民,还是为了器重自己的官长,于自己有恩的上司?
百姓在你们眼里,其实根本不值一钱,你们看重的是你们所谓的道义与正义,但那又与百姓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一方势力败于另一方势力,便不服罢了;不过是一群官员斗不过另一群官员,便不满罢了。
公理?
正义?
真是你们心中的法则?
常乐不想与他们多说什么,只是走上前,轻轻拉开了仍抱着将军大腿的从桂。
“没事了。”他轻声安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