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越来越凉。
风起白纱翻,如旗猎猎。
常乐举步出门,却看到街对面的暗影中,有人静立。
他走了过去,神情有些复杂。
虽然对方用纱罩了面,但他还是认出了纪雪儿。
“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很高兴,你没用‘皇子妃’这个称呼。”纪雪儿眼睛有些红。
常乐沉默。
“拿着。”纪雪儿将一个帛卷交到常乐手中。
东西并不重,但常乐却觉得自己捧着的是一座山。
因为那是圣旨。
他惊愕地打开,看到其上的夏帝印,看到上面“册封十六皇子凌玄风为太子”的正文,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黄昏时,圣旨下到了府中。”纪雪儿说,“颁旨者皆是秦士志,他假借探望之由,暗中依夏律规制颁布圣旨,有内事房大太监为证,有相应官员作陪,符合朝廷规矩,外人又无从得知。不过这也是一个漏洞——若圣旨没了……”
“他们还可以再写一道。”常乐说。“但你这么做……”
“至少可以赢得很长一段时间。”纪雪儿笑,“我不能与你多说什么,因为若被他发现我不在,怕会起疑。府中还有其他圣旨,我用别的顶替这个,他们一时不能发现,但你们要抓紧。”
说着,便转身而去。
“我会告诉莫非……”常乐说。
“不。”纪雪儿摇头,“不要告诉他吧。那天他的眼神,我到现在还记着。我知道他在变。这种变化对他来说,当是好的。男人的人生中,总要经历一次大的挫折,才会快速地成长。你身边能多一个成熟的强者,对你好,对他亦好。而且……虽然这么说你会不快,但我还是想说,我并不曾喜欢过他,也不喜欢他来喜欢我。”
她便这么走远了。
常乐一时怅然,心潮起伏,却没有头绪。
要与她说些什么?
要她离开?
要她保重?
一切言语,皆是苍白。
他只能拱手,向着她的背影深施一礼。
她感觉到了。
所以她哭了。
常乐返身回到贾府之中。这令蒋厉有些惊讶,看到常乐手中的圣旨,他便更加惊讶了。
“是纪雪儿偷来的。”常乐说。
“这姑娘果然……”蒋厉不由叹了口气,然后说:“不论将来凌玄风如何,我都会保护着她,让她能好好活着。”
脚步声响,有贾府家仆引着一位不到四十岁的书生走了过来。书生面容英俊,目光明亮,举止文雅,绝非凡辈。近前后,他拱手向着蒋厉一礼:“见过武国公。”
“阁下何人?”蒋厉问。
“文部首卿,辛清平。”书生答。
他抬头,看着常乐,淡淡一笑。
数年前,北地天地动,有文章惊世,他便曾远眺北地。
更早些时候,常乐来到王都,他亦曾悄悄看过。
直接接触,却在今夜。
常乐不敢怠慢,急忙施礼。
“朝中清流一派新领袖古天莱,沉稳有余,进取不足,智计手段与心性更远逊贾大人。”辛清平说,“所以我此来,是为相助。”
常乐动容。
“九部主掌神火九艺之事,向来不参与任何党争,直属于国公管辖。”辛清平说,“因此大家都不大方便出面。”
“辛大人又为何敢来?”蒋厉问。
正说着,却又有家仆引了人来,是一位四十多岁的长须男子,抱着剑,拎着酒壶,面带笑容,看到辛清平便是一笑:“便知你会来。”
“亦知李兄会至此。”辛清平道。
“诗部首卿,李少卿。”长须男子向着蒋厉拱手,然后打量常乐,哈哈大笑:“今日,终是正式见面了。好,好,好。先赠我两首诗如何?”
常乐一时讶然。
辛清平摇头:“这般时候,要什么诗?若说要,我在李兄之先,常公子当先赠文一篇送我,才能轮到李兄。”
“道理却不能这么说。”李少卿连连摇头。
两人就此事辩开,个个口吐莲花,妙语连珠。
蒋厉听得头痛,咳嗽一声:“二位来此,到底是干嘛来了?”
“自然是为储君之事。”两人异口同声。
“两位有何打算?”常乐问。
“秦士志今日率众去了十六殿下府。”辛清平说,“当是在密谋共商对策,我们不能输给他们。当立刻召集诸公,一同商讨。”
“两位可知,秦士志已然请下圣旨,册封凌玄风为太子?”常乐问。
两人面色皆是一变。
“这不可能!”李少卿摇头,“颁旨乃是大事,自有一套程序与规矩,颁旨官员数量、等阶有一定之规,而且还必须有宫里内事房的太监……”
说到此处,突然一怔:“难道秦士志当时,已然暗中将一切都……”
“必是将内事房诸监,悄悄藏于车中。”辛清平道。
“这……这便完了!”李少卿一时怔怔。
常乐不言不语,拿出那份圣旨,递到二人面前,二人打开一看,先是惊讶,再是惊喜。
“怎么到了你手里?”李少卿双眼放光。
“十六皇子的新妃纪雪儿,冒死盗旨,送来此处。”常乐说。
两人一时沉默。
沉默,是因为心内震撼。
纪雪儿之名,现在已经臭遍四方,所有人都知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才女,只是一心想攀高枝的世俗女子,而且还与某个小胖子有说不清的暧昧关系,已然成了民间笑谈。
可谁知道,这女子竟然能做出这般大事来!
原来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原来她……
两人不由叹息。
这样好的女子,却将葬送在十六皇子府中,真是可惜。
“这是我们的机会。”辛清平说,“我们当立刻召集诸公,共商大事!”
“我立刻便去。”李少卿点头。
两人离去,不到一个时辰之后,便有数十位朝廷大员便服来访,进入贾府。
为首者,正是那位内阁古大人,古天莱。
大堂之中,诸人坐定,贾峦河的两个儿子也在列。他们穿着孝服,红着眼,向着诸官一拜,长子道:“家父虽蒙难,但大事不可废。今天幸得十六殿下偏妃相助,盗得圣旨,使事情有了转机,我兄弟二人定当继承家父遗志,与诸公一起扶持贤君,铲除奸党!”
诸官闻言大讶。
“圣旨?”
“什么圣旨?”
“十六殿下的……偏妃?那不就是纪雪儿?”
“这到底怎么回事?”
常乐拱手:“诸位,纪雪儿并非爱慕地位,只是受家族所累,不得不投身火坑。她所做一切,却皆是为国为民计,而独不顾自身。若不是她在取得凌玄风信任后,盗走圣旨,只怕大局将定,大夏的将来,便成一片黑暗。”
接着,将那圣旨逞给诸官。
诸官一时愕然,一阵后怕,然后不由感叹。
“真可惜了这样的好女子。”
“如此奇女子,真是女中豪杰!当载入青史才是!”
“眼下事,是我们当如何利用这机会。”辛清平打断了诸人议论。
“我明日想随诸位上朝。”常乐说。
“你去?”古天莱一脸讶然,“常公子,您虽是国之英雄,当世不二之才,但终没有官身,这朝堂之上……”
“此时,哪里还能计较这些?”李少卿道。
他转向常乐,问:“你有何主意?”
“舌战奸党。”常乐答。
诸人皱眉。
且不说这样做有何意义,便是真的胜了,又能如何?
常乐继续说:“逼宫圣上。”
再度逼宫?
“两位国公自有蒋爷爷应对。”常乐说,“其他奸党并不足惧。眼下我们有文部与诗部支持,已然占了优势。既然圣上已然降旨,我们便也只能做全力一搏。我们已经没了退路,便如今日之秦士志一般。”
诸人沉默。
是的,今日的秦士志,确实没了退路。
圣旨便在贾峦河的怀中,只要他到达二十殿下居处,将旨颁下,大局便将再无可更改。
于是,他才动用了最可怕的手段。
夏帝若非大病在身,已然无望痊愈,秦士志不敢如此。
贾峦河若非先一步拔剑问敌,以凌厉手段将秦士志逼到绝境,他亦不敢如此。
势推人动,而人反过来利用大势,成就自己。
这便是秦士志的狠辣过人之处。
在场诸人,又有何人可及?
曾有贾峦河,能与秦士志拼个旗鼓相当。
可惜,伊人已逝。
大家将目光投向常乐,而不是现今的继任清流领袖古天莱。
“不好!”有一位官员突然一惊,“秦士志还有手段!他若是除掉了二十殿下……”
一言出,四下惊。
蒋厉不惊,缓缓说道:“这种事,常乐早便想到,所以早就让我在二十殿下的府外留了一道剑意。除非那两位至尊亲至,否则无人能破。”
诸人听闻,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呼好险。
更有人不住夸常乐思维慎密,想得周到。
正在这时,有贾府家仆慌张来报:有贵客到。
门开,凌玄华大步走了进来。
“殿下?”满堂官员,一脸震惊,急忙起身施礼。
“你怎么来了?”蒋厉皱眉,“简直胡闹!若秦士志半途下手怎么办?”
诸官闻言,越想越是后怕。
凌玄华面对蒋厉,深深一礼,然后望向常乐。
“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常乐答。“我是为大夏。”
此时,侧门打开,凌天奇缓步走了进来。这位仅达白焰境的老人,行于诸位大员之间,却自有一股高贵气势,竟然将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他缓步来到凌玄华面前,点了点头:“我等了好久,只怕你不敢来。你能有如此勇气,也不枉诸人为了你而舍生忘死。”
凌玄华眼圈发红,一礼道:“我知诸公在此,为我而奋战、为大夏将来而奋战。身为皇族子弟,我又怎能在安稳之地独善其身?若要战,便请算上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