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九月,皇后乌拉那拉氏连日高热不退,进食后尽数呕吐,瘦如枯槁,太医院众人惴惴不安,连夜来都在景仁宫外候着待命。为让皇后静心养病,雍正权衡之下,携皇后等人移居畅春园。
璟珂终日陪伴在皇后身边,守着她。皇后最初意识还清楚,到后来便开始说胡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和谁在对话,让人好生担心。
“皇额娘,您醒醒,吃药了。”璟珂轻轻唤醒皇后。皇后久久才听到,疲惫地睁开眼皮。
寝殿内微弱的烛光,寝殿外漱漱秋雨,沁凉的冷风刮起轻纱幔帐,烛火微灭。绿蕊红芯忙把窗子掩了,殿内才亮了许多。
皇后难以下咽难闻苦臭的药汁,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咽下半碗,璟珂便不忍再喂。
“璟珂,难为你有孝心,这么长时间了……”皇后消瘦的脸庞,颧骨突起,双眼凹陷,面容甚是憔悴,眼泛泪光,哽咽不已。
璟珂取出手绢,给皇后擦拭嘴边的药渍,强忍着不哭泣,“皇额娘,别说那些,好好歇息着。”
“璟珂,听额娘的话,离开京城……”皇后喘着粗气,一手用力抓着璟珂。
璟珂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皇后,哭泣不停:“皇额娘……”
皇后剧烈咳嗽起来,吓得璟珂狂喊太医。太医院翘楚也无可奈何,暗自摇头叹气,事已至此,璟珂只能让绿蕊去通知雍正等人。
时间滴答滴答过去,已过了子时。九月二十九,景仁宫霜华凝重,银烛秋光,帝后独处,时光短暂。
“四爷,敏诺不能再陪你了……”皇后愈来愈无力的声音,刺痛着雍正的心。
那一年,他还由孝懿皇后抚养,乌拉那拉家的小格格进宫,蹒跚过来,塞了一颗糖果给他,甜甜地喊着他“胤禛哥哥”,孝懿皇后开玩笑着说以后把敏诺指给他做福晋可好,他只懂得点头。
雍正坐在床边,轻轻抱起敏诺,让她靠在怀里,低沉的声音嗫嚅着:“不怕,有我在……”
不怕,有我在……
多熟悉的话。当年,嫡长子弘晖夭折,他陪着她度过难捱的漫长时间,跟她说“不怕,有我在”;后来,小儿子腹中被害夭折,他泪流着安慰她“不怕,有我在”。
“胤禛哥哥……”皇后泣涕涟涟,无力地握着雍正的手。数十载夫妻情分,韶华不再,鬓角斑白,如今竟无可奈何。
雍正抱紧了怀中瘦得如纸片的人儿,眼角不知不觉已滑落冰凉的泪珠,无语凝噎,静默以对。
即便是后来他遇上朱玉萱,对朱玉萱倾心相许,敏诺也从未责怪过他。无论风风雨雨,敏诺由始至终陪着他,无怨无悔。时至今日,他对敏诺的感情,已不是只言片语可以表述。
璟珂与一众嫔妃等候在外殿,久久不知里边的动静。熹贵妃已通知内务府备下了丧仪,大家都知道皇后恐怕见不到今天的日出了。
“皇后仙逝——”
里头,苏培盛一声高呼,外面众人尽数跪下,哗然大哭,璟珂则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动弹。
“不,不……”不愿意接受事实的璟珂冲进殿内,目睹着雍正哭泣不止的模样,床榻上皇后安详的神情,止不住的眼泪已经将她的坚强击碎,“皇额娘——”
扑过去床边,摇着皇后的遗体,撕心裂肺悲恸大哭。
那个抚育了她十多年的贤良女人,那个为了她甘愿付出一切的女人,就这么走了,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跟她说,就这么走了!
“皇额娘——你起来啊……”哭到嗓子沙哑,让人拉着离开床边,璟珂已然浑身无力,虚脱瘫软。
雍正依旧是一脸冷漠模样,可是脸上的泪痕早已出卖了他的内心。
“你额娘走了……”半晌,雍正慢慢走到璟珂面前,蹲下,一把抱住哭得不成样的璟珂,身体抽搐抖动得厉害。男儿有泪不轻弹,唯有这次,雍正哭得伤心,哭得厉害。
璟珂紧紧抓着龙袍,哭声更加放大,“皇阿玛……”
寝殿外,一众人等正在哭丧。皇后殡天,日后最为有利者非熹贵妃莫属。只是此刻谁都无暇顾及,只怕龙颜一怒,如当年怡贤亲王薨逝那般降罪他人。
皇后丧礼,一切隆重。因着雍正也大病初愈,又逢皇后薨逝,悲痛之余,欲亲自操办,被劝阻。于是颁布旨意:“皇后自垂髫之年,奉皇考命,作配朕躬。结褵以来,四十馀载,孝顺恭敬,始终一致。朕调理经年,今始全愈,若亲临丧次,触景增悲,非摄养所宜。但皇后丧事,国家典仪虽备,而朕礼数未周。权衡轻重,如何使情文兼尽,其具议以闻。”
璟珂哭晕过去,醒来时已被送回和硕公主府,观音保在一旁照顾着。
“你醒啦?”观音保乌黑的眼圈,明显是彻夜未眠,辛苦照顾女儿之余,还要顾着悲伤过度的璟珂。
璟珂强撑着起了床,眼睛红肿得可怕,嗓子如烟熏一般疼痛,“皇额娘……”
“公主,节哀顺变……”观音保沉吟片刻,抱了璟珂,轻声安慰着,“皇额娘定不想看你这般伤心。”
“皇额娘要我离开京城……”璟珂说着,豆大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观音保能大致明白璟珂心里的痛楚。皇后毕竟对她有养育之恩,待她视如己出,如今面对胜似亲母的皇后薨逝,她的伤心是谁都理解不来的。
观音保轻轻拍着璟珂,柔声道:“好,等国丧一过,我们就回科尔沁。”
雍正九年十二月十日,帝命显亲王衍潢、皇太子胤礽之次子理亲王弘皙赍册宝,上大行皇后尊谥,曰:孝敬皇后。
弘皙得以解禁,并赍册宝,璟珂也就放心了。如今她最大的牵挂,是雍正的身体状况。
毕竟上了年纪,雍正的身子状况大不如前,索性长期居住在圆明园或是畅春园,一律奏折皆送至园林里处理。
“璟珂,别走……”
此时此刻,祈求她的,不是大清朝的皇帝,而是一个失去多年相濡以沫发妻的可怜老人。子女大部分夭折,心爱的女人也被亲生额娘处死,如今,最懂他、最爱他的结发妻子也走了,现在连他最爱的女儿也要离他而去。
一下子成了孤寡之人,雍正苍老了好几岁般,有气无力。
璟珂心中不忍,跪在雍正膝下,头枕在他腿上,“皇阿玛,别怕,您还有弘历弘昼,还有宫里许多娘娘陪着,不会孤单。”
“敏诺走了,还谈什么孤单……”雍正轻声叹气着。
于心不忍,璟珂还是决定狠心听从皇后遗愿,作别雍正,与观音保和小女儿等回科尔沁去。
再回科尔沁,天还是那么蓝,草还是那么绿,时过境迁,这里一切却仿佛未曾变化。
大女儿长臻已经三岁多的年纪,说话奶声奶气,却也口齿清晰,见了璟珂夫妇,倒也不显生疏。
“臻儿,还记得额娘吗?”璟珂抱着小女儿,俯身笑看着大女儿,久别之情,泪流满面。
长臻眨了眨大眼睛,点点头,甜甜叫了声“额娘”,惹得璟珂哭泣不已。
哲娅福晋平添了些许白发,看见又多了个小孙女,乐不可支,连忙抢着要抱来瞧瞧,亲一亲。
许久不见费扬古,他依然是那般英俊魁梧,蓄起了点胡子,更添沉稳男人味。而费扬古见到璟珂,内心里难以压抑激动之情,但不至于毛毛躁躁,只恭敬鞠了一礼道“公主千岁”。
“谢谢额娘,帮儿媳把女儿照顾得这么好。”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长臻的小脸蛋,璟珂心中加倍感激哲娅福晋对她的疼爱。
哲娅福晋乐呵呵地哄着小孙女,根本没空和璟珂说话,待老台吉提醒,才抬起头笑道:“公主客气。我老婆子别的没有,就有时间。”
“郡主自从有了自己的孩子,便少来了。臻儿还天天嚷着要去看小弟弟。”费扬古笑着拉过长臻,让璟珂先坐着歇息会。
观音保则抱起大女儿,见她沉了许多,心中欢乐,先后谢过了老台吉夫妇和费扬古,才问:“璟珊有了儿子?怎没告诉我们?”
“这……宫中事多,所以也没敢叨扰你们。”老台吉抢着回答。
璟珂嗔怪道:“这是喜事,也叫叨扰?”
“倒是清格格来了信报平安,让公主勿挂记。”费扬古说着,让人取来了清漪的信。
准噶尔****一直未平,清漪杳无音讯,璟珂早就担心得快疯了,好容易等来清漪的信,便迫不及待拆了看,知她一切平安,便也放心了。
侍女流风先行回去打点公主府的一切,待璟珂夫妇回来,妥妥帖帖,直夸流风办事得力。
“公主,额驸,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先行告退。”说着,流风便退了出去。
观音保不禁感叹着:“真是个伶俐的丫头。”
璟珂也很赞同观音保,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我本想把她留在紫禁城,苏格格身旁好歹要有个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可这丫头却忠心得很,非得跟咱们身边。”
“四阿哥身边女人不少,苏格格总要靠自己才行。”观音保抱过小女儿,让璟珂歇歇手。
想想也是,未来乾隆爷风流多情,要想长久平步青云,光靠姿色可不够,还要靠脑子。她领苏回雪进门,其余的是靠其自己的造化。若是苏回雪不聪明,大不了她再送个女人过去便是。总而言之,璟珂本人身在科尔沁,不问政事,但宫里也要有她的人,知己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