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府丰厚的聘礼送到公主府,是九月时候。还未轮到璟珂操心,费扬古已经早早就为长臻筹备嫁妆。
自长嘉出嫁,公主府冷清了许多,只长臻在府里陪着,虽然还想多留她几年,又未免夜长梦多。璟珂同弘曣达成了默契,拟了明年将长臻过门。
“去哪里?”
正在前庭长榻摇椅上看书的璟珂,瞅见轻手轻脚要出门的长臻,叫了她。
被发觉的长臻明显有些懊恼,还是换上笑容,由长廊折返回来璟珂面前,做贼心虚般:“额娘。”
“又要去富察府?”璟珂瞥了她一眼,自然地将目光落回书卷上,想听她如何自圆其说。
长臻聪明着,知道额娘可不是好糊弄的,便大大方方承认了。
璟珂也不想再多费唇舌劝她什么,只道:“早点回来。”
“额娘?”这回是长臻诧异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
璟珂也并未瞧她一眼,又柔声唤了流风一句:“着人护送格格前去,晚饭前回来。”
“多谢额娘!”长臻欣喜着行了个礼,转身又跑又跳地往大门去。
璟珂无可奈何笑了笑,才放下书卷,仰头看着闲云晴空,秋高气爽,愈发清净的公主府,不久之后又可以热闹一番了。可热闹之后的沉寂,又是不愿看见的。
而清净安逸的日子没有多久,九月二十八日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夹杂着翻滚巨雷声,惊彻紫禁城的夜空。
公主府被大风吹刮得一片狼藉,就在家仆们奋力锁门关窗时,公主府大门被敲响,如沉重的催命声,让人心慌。
须臾,蓑衣,斗笠,疾驰的马车。璟珂面色凝重,忐忑地相互抓着自己的手,不停催促着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
景山东果园,悬挂照明的灯笼,几次被大风刮到地上,侍卫们终于也忍不住跑到屋檐下避雨。屋里面,奄奄一息的弘皙,奋力睁着双眼,辛苦地支撑着,等着璟珂的到来。永琛等一众兄弟姐妹尽跪在床榻之前,分外感伤,等候阿玛的临终遗言。
来不及等侍从搬下垫脚凳,璟珂已连伞都不打,直接跳下马车,疾奔至拘禁弘皙的地方。推门冲进来,浑身湿透的璟珂,丝毫不顾身上雨水哗啦啦落地,就扑到床榻前。
“哥,我来了,哥!”
又将是一场生离死别,璟珂方才在来的路上已做足的准备,这么多年来她自认经历了许多许多,面对就要离去的弘皙,她仍摆脱不了伤痛的心情。
尽管她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二十几年来都是出于对峙不和的状态,可又无法把他从自己生命中抹去。甚至,她,爱新觉罗璟珂,一大部分生命里充斥着的,除了允礽,除了观音保,除了费扬古,最大部分便是弘皙。
见着璟珂,心里的牵挂便放了下来,弘皙原本睁大的眼睛这会渐渐放松了下来,微微一笑,吃力挣扎着抽出被子里的手,想要与璟珂相握,璟珂会意,双手紧紧握住他瘦骨嶙峋的手,心扑通跳得厉害,话也说不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弘皙,生怕自己一个眨眼他就走了。
“璟珂,你来了……”弘皙费力地吐出一句话,大力喘着粗气,“我……终于要找阿玛了……”
璟珂凑近了些,弘皙的手愈发无力,璟珂抓得越紧,她也没察觉到自己湿漉漉的脸上泪水和未干的雨水夹杂在一起,甚是狼狈地流下,仿佛为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结做一次无声的默哀。
“哥,你想说什么?我在这,永琛他们都在!”璟珂恐慌至极,用膝盖将自己挪过去一些,附在弘皙耳边。
弘皙呼吸愈发缓慢下来,声音也气若游丝,即将失去力气般:“这辈子……你做多了,不要……还是走吧……”
璟珂不知道弘皙在说什么,追问着他,弘皙却已经说不出话了,眼睛慢慢看向床顶的幔帐,脸上没了痛苦的表情,而是舒心的微笑,呢喃着:“娜日格……娜日格……我来了……”
在璟珂猝不及防之下,弘皙的手失去了力气,重重落在床榻上,随着他嘴角慢慢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也渐渐合上了眼皮。
“阿玛——”
随着永琛的一声哭喊,弘皙的一众子女纷纷恸哭,璟珂这才回过神来,确信弘皙真的走了,真的走了……
“你还没说完,你还没说完啊……”
璟珂呆若木鸡地推着弘皙硬邦邦的身子,嗫嚅着,嘴里糊糊地不知说着什么。
永琛身为长子,悲痛过后,还是打起心情,坚强地伏地爬过去璟珂身边,磕了头,啜泣道:“姑姑,阿玛一直等着您过来,他已经撑了好久了!直到今晚才同意我们找您……”
璟珂回过头,看着哭泣不已的永琛,心里的悲伤情绪一下被触发,又泪眼朦胧扫视着弘皙的所有子女泣不成声的模样,在流风搀扶下,慢慢站起身,道:“你们的阿玛去了。”
一屋子哭声,惨淡愁云,东果园被狂风大雨肆虐着,屋前挤满了积水,被淹没的植被在水中顽强地挣扎着。
倚在门框上,璟珂竭力平复心情。九月二十八日亥时,已革和硕理亲王弘皙,殁,年四十九。
雨停,天光破晓。除了满目疮痍的狼藉,气温骤降的寒凉,一切并未有所改变。一场大雨,带走的是一个长子皇孙,更是一个贯穿三个朝代的传奇。而历史上关于爱新觉罗弘皙的记载,并不会如此洋洋洒洒。
从弘历对弘皙之死的态度,璟珂知道,这一段历史注定会被抹去大部分。
弘皙的丧事直到结束的那一刻,弘历始终没有表现出过大的反应。而弘皙身后,并无复籍,也无加谥。
“姑姑,侄儿知道这是强人所难,阿玛为了一个不甘含恨而终,走后也不能入庙配享,身为长子,永琛实在自愧!”
璟珂听永琛说了个头,就知道他接下去想要说什么,便打断他,安慰道:“你阿玛这一生能有你们这些孩子,已是不易。你们好好过日子,千万莫要重蹈覆辙。”
还能如何呢?弘历至今从未表态要恢复弘皙的宗籍,弘皙一脉的子女也随着他失去了皇籍。甚至连理亲王爵位,也没了,只由璟珂的十弟弘为(日为)降级袭爵,为多罗理郡王。
“姑姑知道,你们想恢复皇家宗亲身份。可如今日子过得不也挺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回紫禁城趟浑水?”璟珂看着这位只比自己小了四岁的侄子,现在也是而立之年了。曾几何时皇曾孙的身份让他颇受宠爱,在这一场争夺中,他也是其中的牺牲品之一。
九子夺嫡,弘晳逆案,算起来,谁又是真正的胜者?
永琛固然明白周遭这一切惨淡从何得来,阿玛、玛父的例子都血淋淋摆在他面前,阿玛尚且斗不过皇上,他又能奈何?不过是抱着璟珂这个最后的救命稻草,为人子想尽点孝心罢了。
“姑姑,是侄儿难为您了。”永琛苦笑着,甚是不好意思,作揖行了大礼,“感谢姑姑让阿玛走得安详。阿玛落难之后,是姑姑照拂我们,侄儿们永不敢忘!”
璟珂微微一笑,轻轻揽过永琛的肩,与他一同走回,身后是弘皙的墓穴,与嫡福晋同穴而眠。
“你众多兄弟姊妹,定有不服者,你作为长兄,可要好好劝着。”璟珂总有些担忧,弘皙一族会不会出现一两个妄图东山再起以皇子嫡孙的名义夺位,毕竟他们都还年少轻狂,血气方刚。
永琛则信誓旦旦道:“姑姑放心,侄儿一定会安抚好弟弟们,绝不让姑姑为难。”
“你阿玛若是像你这样想得开,又怎至于如此境地。”璟珂不禁叹气着。
永琛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阿玛走了,做儿子的本不该说什么伤他身后名。但是侄儿不敢不说,阿玛曾怪过额娘,说都是额娘连累了他,因着额娘是噶尔臧的女儿……也为着这一缘故,额娘才郁郁不欢过了身。不过,阿玛临终悔悟,额娘也瞑目了。”
璟珂答不上话来,只觉唏嘘不已。
永和宫里,愉嫔的泪只在夜里默默流过。身为皇妃,她不能越矩,无法见弘皙最后一面,无法释怀心中的伤痛。
这个带给他情窦初开青涩美好的男人,又将她推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又爱又恨交织在心中。愉嫔只能用眼泪无声倾诉委屈。生不同眠,死不同穴,死生不复相见。
“皇上驾到——”
愉嫔早料到弘历这几日会挑一天过来,故而并没有很惊讶,只拭了眼泪,由鸥儿扶着出来迎驾。
弘历只带了李玉等两三随身太监,一身家常便装,径直走进了殿内,愉嫔遂起身跟着进殿,鸥儿知道这场合不宜掺和,便和李玉等人候在门外。
“李公公,小主会不会有事?”
从郑家庄王府里出来的鸥儿,本是弘皙调教的死士,一直跟在愉嫔身边,与愉嫔主仆之间随日久情深。她没忘记自己是弘皙的人,弘皙落败,她便暗自告诉自己,要铭记当日弘皙的恩惠,好生照顾愉嫔,保愉嫔一生平安。
李玉本对鸥儿有几分喜欢,在弘历面前也是经常敲边鼓,想让弘历多来永和宫。可他也不敢担保,摇了摇头,多嘴低声劝了句:“不过你别担心,皇上说过六宫之中愉小主最有才气,皇上心里还是喜欢愉小主的。”
“喜欢又有什么用?每回皇上对小主都冷冷淡淡的,小主的绿头牌恐怕早被蒙了灰。”
鸥儿才抱怨一句,李玉慌忙捂住她嘴道:“你少说两句!别惹了麻烦!”
屋内,弘历瞅见愉嫔的红肿眼睛,又有乌黑眼圈,知她这些日子并不好过,心里的怜悯与不舍油然而生,本想就这么算了,别再折磨她,可又想到她是为弘皙伤心至斯,又不免嫉妒燃起不悦之意。
“嫔妾知道皇上会过来,已经备下了皇上爱喝的碧螺春。”愉嫔丝毫无异样,笑容浅浅地,亲自为弘历泡了一杯碧螺春。
弘历看着她不紧不慢完成一系列动作,接过那杯茶,小小啜了一口,甚是清香,又饮了起来。
一杯茶后,弘历才问:“你怎知道朕会过来?”
“景山办白事,皇上想必也会看臣妾是如何模样。”愉嫔淡淡一笑,“嫔妾斗胆揣摩圣意,还请皇上恕罪。”
她也不隐瞒,如此从容,弘历心里竟消了些不满,又见愉嫔楚楚可怜含泪柔弱模样,我见犹怜,便伸出手,轻轻拉她过来身边:“你心中可还牵挂他?”
“嫔妾是皇上的女人,心中只有皇上。”愉嫔莞尔一笑,看着弘历,由他拉着自己坐到身边,“嫔妾曾受‘四十六’恩惠,是他救了嫔妾一家。故人已去,嫔妾小小哀念,是为恩人罢了。”
弘历微微扬起嘴角。人都去了,还计较那些做什么?弘皙于弘历,始终是心里最难越过的一个坎。弘皙的皇长孙身份,是弘历无法逃避的。他至始至终不恢复弘皙的宗籍,不恢复他爵位,说到底就是恐慌,害怕弘皙一族日后东山再起,夺回原本属于他们名正言顺的皇位。
他来看愉嫔,是想看看愉嫔是否会为弘皙求情,是否会求他恢复弘皙名誉。不过,愉嫔没这么做。此时此刻,弘历又欣慰,又庆幸,又后怕。他在想,万一愉嫔真的如他所料求情了,他会如何?盛怒之下,是否真的就舍得把愉嫔弃之不理?
“你向来是善解人意,知书达理。”弘历轻轻拍了拍愉嫔的手背,“皇姐这些天心里也不好过,恐怕不会来看你了。”
“长公主为嫔妾时常进宫本就不合规矩,她刚失了兄长,定是难受的。”
说起这事,愉嫔最为不安。早前为了娴妃,后来为了自己,璟珂三番两次进宫,太后总会有意无意提起这事,说是外嫁的公主还经常回宫,不大合适,好在弘历并不以为然,反而道“日后和敬嫁了人若是不常常回宫,朕还不依了!”
弘历沉吟了片刻,又道:“之前朕冷落你了。永琪如此聪慧,小小年纪就十分有礼,都是你的功劳。”
“嫔妾不敢。”
入夜,永和宫灯火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