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孝,你慢一些,莫要跌着!”
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追着蹦蹦跳跳的小女孩,惇妃又要小心地上石子路很滑,实在吃力。
约摸十岁年纪的小女孩,身着一袭红色的小斗篷,脚踩毛茸茸的红靴子,手执一根小马鞭,活泼机灵。
这抹红色在紫禁城里成了一大风景,因为她是年近古稀的乾隆帝最爱的老来女,谁人都不敢磕碰了她。
“和孝——”
跌倒在地上的和孝公主哇哇大哭起来,远在十米来外的惇妃心急如焚追赶过去,女儿已磨破了手掌,哭得像个泪人儿。
一抹紫色衣袍的贵气男子抢先一步抱起了和孝公主,将其身上的灰尘掸了干净,又取出手帕给擦了擦手心破了皮的伤处,心疼不已道:“小妮子,这回可吃疼吧?下次还敢跑这么急不?”
“十五哥……”和孝公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进男子怀中,惇妃气喘吁吁赶了上来,忙不迭地对男子道谢:“多谢十五阿哥,多谢十五阿哥!”
这是已经被秘密立为储君的十五阿哥永琰,二十五岁年纪的他风度翩翩,是现下乾隆帝最看重的儿子。
令懿皇贵妃在十年前病逝,固伦和静公主、和硕和恪公主相继出嫁,永琰为兄长,照顾同母胞弟十七阿哥永璘,在紫禁城里,如今乾隆帝身边只淑嘉皇贵妃所生的永璇、永瑆两兄弟以及令懿皇贵妃所生的永琰、永璘两兄弟四子。
惇妃心知肚明这意味着什么,拜谢过永琰,含笑道:“前儿日子才与喜塔腊氏闲话茶会,十五阿哥若得空可得带绵宁多来玩儿。和孝天天念叨着要去瞧小侄子。”
“多谢娘娘记挂,若无其他吩咐,永琰先行一步。”永琰彬彬有礼鞠了一揖,又冲着满脸泪痕粉雕玉琢的和孝公主微微一笑,才转身朝御书房方向而去。
待其走远,惇妃才收住笑容,吩咐身边贴身侍女鱼儿道:“将本宫锦盒里的琉璃手钏找出来,给十五福晋送去。”
“娘娘,那可是嘉夫人送您的嫁妆呀!”
鱼儿惊呼之余,和孝公主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抬起头问道:“额娘,什么是嫁妆?”
惇妃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笑了笑,又抬头对鱼儿不耐烦道:“让你做便是了,哪来这般忸怩!本宫额娘可不会计较这些。”
“是。”
牵着女儿的手,惇妃慢慢往储秀宫回去。这儿本是当年纯惠皇贵妃所居住的地方,自从晋了位份,她便一直住在这儿,就算是当年出了杖毙宫女那档子事儿,也不曾被驱逐出去。
御书房里,永琰接过乾隆帝之圣谕,微微皱眉,轻声询问道:“皇阿玛,淑慎长公主已故去一年,皇阿玛怎这时候才想要追封?”
“这事儿你若是办不成,就交由和珅去做吧。”
疲惫的乾隆帝躺在长藤椅上,嗅着袅袅檀香,悠闲自得,微微眯着的双眼背后,深邃的心思难以捉摸。
永琰深感肩上压力不只一点,早有耳闻雍乾两朝淑慎长公主屡屡加封不得,康熙朝废太子之女的身份,即便是在她死后,都无法抹灭影响。
半晌,乾隆帝慢慢睁开眼,见永琰傻愣在那儿,暗自叹了一声,心里想着果然是不如永琪,嘴上却只能道:“这事儿确实是难了些,罢了。”
如释重负的永琰长舒了一口气,却又听乾隆帝问道:“找到你五哥下落吗?”
略微怔住的永琰,心中千万般不是滋味,尴尬挤出一丝笑容,颤抖的声音说着:“儿臣无用……”
自打懂事开始,他印象中的五哥是个器宇轩昂的男子,仪表不凡,举止投足皆令人过目难忘。人人都知道他是病逝了,可这些年皇阿玛年事已高,每每让他找寻五哥下落,都让他惆怅不已。
或许,永琰在乎的是在乾隆帝心里的位置,可能他永远都比不得那位优秀的荣亲王,就算他是借死亡身份而放弃储位离开,只消他在一日,永琰便寝食难安,难保他日永琪回来了夺他储位。
“你莫要多心了,皇阿玛还没糊涂。”
也许是猜中了儿子心思,乾隆帝斜睨着永琰魂不守舍之模样,只得轻声道了句。
永琰有太多事情不能理解,最得宠的应是他的亲生额娘令懿皇贵妃,可惇妃在乾隆帝心里,又是如何?
听令懿皇贵妃在世时候说过,惇妃是淑慎长公主之外孙女,论辈分其实也算是他的表姐的女儿,还得喊他声“表舅”。莫非乾隆帝宠着她,更多是为了淑慎长公主?
淑慎长公主究竟是何人物?居然能够让乾隆帝与已故的文忠公傅恒、和恭亲王弘昼都念念不忘?
“皇阿玛,淑慎长公主是怎样的人呢?”
鼓足勇气,永琰头一回向乾隆帝抛出了心中长久的疑问。
是什么样的女子呢?即使远嫁蒙古,还能够让人记住,何等厉害?
乾隆帝也说不上来,沉吟许久,才淡淡道:“是个让人生气的女人。”
“皇阿玛,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贝勒上了折子请求百年之后葬在长公主坟旁,您看……”
说实话,永琰当初替乾隆帝处理折子瞧见这个时,当即懵了,太不像话的请求,然而想起淑慎长公主不同一般的身份,永琰不敢怠慢,还是请示了乾隆帝。
淑慎长公主生前有多少故事,他很想知道。
乾隆帝长叹一声,只说:“都依了他吧。”
永琰愕然,来不及反应,已让乾隆帝摆摆手遣了出去。
偌大的上书房,遣散了所有人后,只是孤家寡人的乾隆帝,望着窗外没有鸟儿来栖息的枝头,甚感世态炎凉。
皇姐,你到死都不肯再回来见朕,紫禁城真的让你这么痛恨吗?
乾隆帝没发觉,自己眼角慢慢滑落了冰凉的泪水,思绪拉回到康熙五十几年时候,初见璟珂,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
一曲霓裳羽衣舞,一张写满了故事与年龄不相符合的俏丽脸蛋。
那时候,额娘说,不要接近她,她的身份会带来厄运。
那时候,阿玛说,以后可得好好尊敬她,因为她是他姐姐。
那时候,三哥好像越来越喜欢她——他们都以为三嫂子无理取闹才失了宠,可他晓得三哥内心的痛苦劝因为她。
……
历历在目的一切,乾隆帝不曾忘记。
“弘历,你可也是讨厌我?”
“弘历,我们生来便是皇家子女,不曾体会寻常百姓家的欢乐,如若可以重来,我绝不希望生在帝王家。”
“弘历,你后宫众多女人,到底何人是你最爱?其实我只要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
……
檀香已灭,只留灰烬,弘历喃喃自语:“又是一年秋风……”
“万岁爷,固伦和敬公主求见。”
外头满头白发的总管太监李玉进来通报,弘历微微颔首,随即便看见也不再年轻的女儿走了进来。
“皇阿玛吉祥。”
行礼完毕,和敬公主寻了处凳子,在乾隆帝身旁坐下,瞧了瞧他气色,满意地点点头。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时刻牵挂着女儿身子健康的乾隆帝,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若是再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便不知是否挨得过不知是第几次的打击。
和敬公主轻轻点了头,笑道:“好着呢。皇阿玛别挂心,儿臣一切都好。”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可也辛苦了。”
孀寡多年的和敬公主深居简出,偶尔出来转悠,也是牵挂皇阿玛的身子,额驸已过世多年,这些年身子也不再精神,她总想着,自己也许再熬个几年就该夫妻团聚了。
乾隆帝的关心,勾起和敬公主隐隐的伤痛,面上逞强笑道:“儿臣不苦。比起姑母,儿臣这点算得了什么?”
乾隆帝略显心酸,苦涩一笑:“是啊,谁比得上她苦呢?”
“惇妃杖毙宫女那事儿,其实真不是她所做。”和敬公主不知是第几次劝说了乾隆帝。
然而乾隆帝却十分疲倦,不愿听下去,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片刻,才道:“你若还是说这些,皇阿玛可要赶你走了。”
和敬公主无奈,只能笑道:“好,好,不说不说。”
御书房里不时传出久违的笑声,却不似往年那般爽朗。李玉伫立门外,热泪盈眶。
却说出了御书房,永琰抬头望着晴空,带着满腹疑惑,慢慢走到了御花园。还要继续找荣亲王吗?
银铃般嬉笑的声音将其吸引,鲤鱼池畔,扔着鱼食戏弄水中鱼儿,一旁是个妙龄女子,丹唇微启,柳叶长眉,星眸如水。
“臣女侯佳碧霄,拜见十五阿哥!”
望得出神的永琰,才察觉面前少女的腼腆一笑,四目相视,不曾多言。
“爷,原来你在这儿,害妾身找得好辛苦。”
永琰身后,方才去过婉嫔宫中的十五福晋喜塔腊氏,牵着嫡长子绵宁,甜甜地叫着永琰。
三岁年纪的绵宁,天真无邪地看着永琰,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玛”。
侯佳碧霄如水秋瞳,与喜塔腊氏碰上眼神,喜塔腊氏脸上的微笑愈发深沉。
或者,又一个故事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