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酒亭里的客人比起往日,却是格外多了起来。
亭内坐满了人,进不来的就干脆在亭外席地而坐,人虽多,却远比往日安静,连叫酒也只打手势。
客人都意不在酒,目光汇聚到亭外一棵柳树下,相对于春天,它的枝丫更绵长、粗壮,叶子也不再是嫩黄而是深绿或墨绿色,茂盛下垂的枝叶遮挡枯裂斑驳的树皮,一株盛夏的柳树成了一道优美的风景,更象一幅水墨古画。
柳下摆着一方青案,一灰衣道人席地而坐。
我立在道人对面,全身黑纱,纤侬合度,轻纱覆面,看不清面容,只留一双妙目。
“先生方便为小女子行一卦否?”
道人捋须:“姑娘想问姻缘?姑娘的姻缘似乎……”
“不是。”
一愣。
“先生可知我手上所染血孽如何洗尽?”我伸出细白的手指,上面绘的兰蔻花妖艳而奇异,仿佛要紧紧扼住人的咽喉。
“这……”
道人犯了难,倒是第一次有人问这样的问题。
“近日挂念此事,不能安睡。先生若也没有办法,只怕我手上又要多添一条冤孽。”
道人惊愣睁大双眼。
嫔妃莫名死去之事已使宫内人心惶惶,如今竟有与皇室交厚的游方道士惨遭毒手,隆庆帝大怒,一病不起,卧床一月。
皇后夏侯氏被罢黜后位,云戟、明戈两位帝姬强行送往白云山庄幽禁,两位皇子冠礼之后便搬出皇宫。
宫墙一角,蒙面的我听着下方的混乱声和哭喊声,见着那白衣帝姬花容失色的模样,再回想起木屐碾过的痛楚仿佛已是很久远以至忘却的事。
偌大的皇宫,除了龙床上的皇帝,只有……
黑纱轻轻坠地,露出我的容颜。
只有一位刚从战场浴血杀回的帝姬。
《东都王朝录》记载:
绪光二十三年,连续三年风调雨顺,大赦天下。帝旨,重建京华书院,邀请天下少年英才共襄时事。
东宫。
“听说秦小姐昨日又进宫了。”
太子眼眸未动:“听说紫衣昨日又被那西珈马摔了。”
“表哥若是怕夜长梦多,不如就将那秦小姐做了。”
“紫衣若是不好驯那马,不如就将那西珈马杀了。”
“小王爷,皇后娘娘传召。”
兰紫衣懒懒起身,整理衣冠,随宫婢去。绕过琅嬛仙宇,环佩宫阙,廊上荷花,天空灰蒙蒙的,不复往日明亮。
“紫衣已经猜到本宫想说的话了么?”珠帘碧玉,皇后经这岁月风霜,国事操劳,不过三十,发间已有了白雪的痕迹。
宫殿空荡,皇后早摒退了所有宫人,只听得门外淅沥雨声,落入朱红砖瓦,碧玉清台。
他自顾自的坐在一旁,把玩玲珑玉器,并未答话。
只听得皇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紫衣聪慧,自小早熟,一定知道这天下割据之势,幽州已脱离东都控制,琅琊虎视眈眈,金陵也不是好相与之地。”
“所以姑姑办这京华书院,邀请天下少年英才,是为了牵制各大世家了?”
“紫衣,”皇后突然换了一种复杂的目光,三分严肃,三分企盼,三分怜悯,最后一分叹惋地注视着掌管天下二分之一兵马的兰陵王的唯一爱子,兰氏家族的唯一继承人,“谁收为己用,谁斩草除根,从来都是你由你决定的。”
日照香炉生紫烟。
兰陵世子终是叩拜以后,转身离开,不发一言。
这时,十六岁的上官小爷还在船上数星星,仍旧双眼黑墨,一身玄衣。
朱雀狗腿道:“不知小侯爷可是因为第一次离家而烦忧?”
上官小爷:“不是。”
玄武狗腿道:“那可是因第一次到京都而兴奋?”
上官小爷:“不是。”
青龙狗腿道:“难道是因塞船问题而愤慨?”
上官小爷不语。
白虎总结道:“不如将前面的船都烧了。”
上官小爷果断决定继续在船上数星星。
已是夏末秋初,季节转凉,白驹仔细地替兰陵世子梳理头发,又为其系上雪白狐裘披风,至于卷耳,一脸酡红地为太子爷将乌发尽数挽起,靛墨发冠高束于顶,再细心系上流云腰带,古黄佩玉。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举国各大王侯世家公子小姐云集长安,京华书院门前熙熙攘攘,仆从万里。
京华书院非平凡人能进,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均需通过严格的层层考试。文有文试,武有武试,通过考试者还需回答出院长的三个问题才能正式成为京华书院的学子。
采风堂有一种佛香,不是中土香料,而是来自很遥远的异域。清香幽醉的香气使人心情舒缓,安宁地跪坐在地。
“前几日京畿司衙门突然遇到一件难题,两个人为了一匹绢布相争,却都没有证据证明这布的来历,该当如何断案?”青衫夫子问。
几乎是脱口而出:“断绢,一分为二。后随之,伤者为主,乐者为贼。”
“若争的并不是普通的绢布,而是金陵一年难得一出的彩云锦,一断即废,又如何是好?”
“既是彩云锦,询问靳氏即可。”
夫子的眼神突然敏锐起来:“若所争二人皆权贵而不可得罪之人,靳氏独善其身不愿透露,又该当如何?”
少年一笑:“普天之内,莫非皇物。我看也不用争了,进献皇室,以表忠心,我想那二位不会反对的。”
不惑之年的太子太傅深深地看了一眼安跪的少年。
“恭喜世子通过,即日便可去武安院报道。”
兰紫衣这才站起身来揉揉酸麻的腿。然而转身抬眸,突地看见一俊美风华的少年公子走进来。想他与萧轲均是美少男,却也没见过如此风致的少年公子,前戴银色发冠,乌发尽数披散脑后任其飞扬,一袭暗蓝披风配上鎏蓝腰带魅惑无双。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的双眼,“眼若流光,灿若星辰”这句便是形容金陵靳二公子靳弄辰。
那人与他相视一笑,他的眉眼那般看似不经意的扫了过来,所过之处,盎然生机。那人的笑容灿若晚霞,灿若星辰,处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