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安静地抬起脸,微微一笑,“殿下说哪里话来,臣妾方才是一时眼花,竟没见着殿下在此。”
上边那两道目光压下来,并不尖锐,却似无孔不入的沉沉流水,所过之处,头皮发麻。未几,他收回了目光。
太皇太后睁着一双混沌的双目,将铜杖在地上戳了戳,道:“过来让老身瞧瞧!既是要照顾小七的人,可不能马虎了!”
殷染这才知道自己为何蒙召,转头看向段臻,待后者稍稍颔首,她才膝行着挪到了太皇太后跟前,重复了一遍:“臣妾殷氏……”
“听臻儿说,你是小七他阿家的朋友?”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又忽而茫然问身后的宫婢,“小七他阿家是谁?”
那宫婢鹊儿忙道:“回太皇太后,七殿下的母妃是沈才人,去年六月殁的。”
殷染脸色微微一白,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段云琅就坐在她的左侧席上,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她,目光渐渐地深了。
“哦!是那个,那个井里的。”太皇太后糊里糊涂地道,“我记得,好久没见高仲甫那么慌张了。”
段臻在一旁轻声道:“皇祖母,不妨将小七抱出来吧。”
这话自然不必再等老人家开口,鹊儿已去吩咐了。即刻便有乳母抱了七皇子出来,先给圣人看,圣人却拿下巴指了指跪在席前的殷染。
“旁人我都不放心。”段臻注视着殷染,慢慢地道,“往后你便搬到兴庆宫来,帮太皇太后照料他。”
殷染与段臻对视了一瞬。
而后,她平静地低下了头去,小心翼翼地自乳母怀中接过了小小的襁褓。
名唤云璧的小皇子正醒着,张着一双清透的大眼,毫不避忌地盯着她看。鲜嫩的脸蛋,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看便是自出生起就被娇养得很好,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他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咿咿呀呀地怪叫,逗得殷染扑哧一笑。她没有抱孩子的经验,一旁的乳母帮她护持着孩子的头,她仔细学着,伸手指将他的襁褓掖了掖,轻声道:“请陛下放心。”
刘嗣贞在门外禀报有事,圣人便先离去了。
太皇太后茫然地望了一圈殿里的人,近盲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何处,“五郎要走啦?”
殷染一怔,却更加低了头,专心逗弄怀里的孩子。而后便听见段云琅带笑的声音:“太祖母说笑了,五郎还不急,还可以陪陪太祖母的。”
太皇太后转过头来,将这笑如春风的曾孙子盯了半晌,道:“你不是要去河南府了么?”
殷染脸上的笑容静住了。
他要走了?
……他为什么不能走?
一时间,膝下的茵褥都仿佛撩进了骨髓,撩得她浑身发痛。她想起他说过的,在黑暗无边的夜里,在不可知的意乱情迷之中,他说,他不走了,当真不走了。
她觉得自己很好笑。
床上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可当作承诺的。
更何况,还是个孩子,在床上说的话。
段云琅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人,只道:“是,忠武军那边来了信儿,父皇放心不下,让儿臣去看看,也算历练历练。何况儿臣在程夫子处,也实在是学得腻味了。”
太皇太后便眉眼都笑起来,“这样好,好,给你父皇分忧。那几个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安三大内里,大约也只有这一个地方,这一个老人,敢这样坦率无忌地提神策中尉高仲甫的名讳了吧。
太皇太后一人独居在偌大的兴庆宫中,平素十分寂寞,这回便特意拉了这两个晚辈用晚膳。殷染原想推辞,那名唤鹊儿的宫婢却偷偷拉着她说,圣人子嗣虽多,却鲜少见谁来给太祖母请安的,今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五皇子留下来才好。殷染只得坐下了,太皇太后还乐呵呵给她夹菜,吓得她整顿饭一直在谢恩谢罪。
段云琅在一旁很妥善地应和着太祖母,矜持地用膳,神容安静而严肃。殷染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仓皇道:“婢子……婢子还是去外边,站着吃。”
太皇太后还没有说话,段云琅先温和地发了问:“殷娘子这是瞧不起天家,还是瞧不起小王?往后小七若与太祖母同桌用膳,你莫非也要去外边站着吃,那小七吃出了事,谁当此责?”
殷染蓦地抬起眼,眼睫轻微地颤抖。他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却分辨不清其中的复杂意味,笑容摆得更端正了。殷染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又坐回来,“是婢子失礼了。”
那便这样吧,五郎。
即使同桌而对面,也能冷漠而遥远。
这顿饭,甘苦难明。
将夜时分,殷染自兴庆宫回掖庭宫,自然再没了周镜护驾了。太皇太后让她回去收拾些用物,过两日就住进兴庆宫里来。她方走出左银台门,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
她停了步子,却没有转身。
隔着幽幽的暮色,他看见她,一如当年在昭庆门外,不论她穿了多么鲜艳簇新的衣裳,都被那静默的神情和惨淡的夕光压抑成灰暗。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忿恨来,如毒蛇的牙,狠狠咬在他的心瓣上。
他怎么还能做到像当初一样,拉着她的手哀哀地求她?
他自然是可以解释的!父皇在李美人的案子上受了高仲甫的闲气,想起忠武节度使那边与高仲甫狼狈为奸,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皇子过去压一压。而他与阿染的事情也被孙元继诸人盯上,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走,走得远远的避开这风头,待回来时,宫里也就忘了这些“污秽”了。
更何况——
这样一个好机会,震动地方收拢人心的好机会,难道要让给别人?!
当初说不去,他是让刘嗣贞出的面,自己并未言语。所以这回再说去,看起来也无多大难堪。
难堪的,只是在她面前罢了。
他说过不走,而今却还是要走。
他食言而肥,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幼稚,幼稚而烦躁。
他踟蹰着,她却有些不耐烦了。想继续往前行,脚底却似被粘住,难以挪动。手在袖子里绞着衣料,末了,咬了咬牙:“殿下有何事?”
“我会回来的。”他脱口而出,“不到三个月,至多夏末秋初,也就回来了。”
她顿住,纤瘦的身子慢慢地转了过来,尖尖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幽暗无情。她看着他,轻轻一笑。
“你的意思,”她笑道,“是要我等你?”
段云琅心头一窒。
她笑得温柔妥帖,连一点委屈的痕迹都没有露出来。他却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委屈到她了。
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她?除了床笫间几句轻飘飘的情啊爱啊言语,他从未给过她什么。莫说实在的名分,便连承诺也不曾下。她便连为他守身如玉都不必要的。
而今他还要这样孩子气地对她说,我很快就回来。
殷染的笑容渐渐轻飘飘地散去,凝注着他的眼底溶了些悲哀。她突然仓促地转过身去,匆忙地离开。
初时还能平静地走路,到得后来已成了奔跑,转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流一滴泪,只见到那斜阳,踉踉跄跄地沉下了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