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厢房，避开所有人，从侧门离开将军府。
羽千涔的脚步很匆促，月灵也一言不发，一路疾行至一座低矮的院落，羽千涔头前引路，领着月灵走进院中，然后站定。
“月灵，你自十岁起便跟随于我，如今已有十五年，这十五年，风风雨雨，诸般艰难，你可以说与我一同倍尝辛酸，所以你对本王的了解，也远远胜过其他人。”
“王爷？”月灵抬头，有些奇怪地看了羽千涔一眼，她确实不明白，羽千涔为什么会突然跟她说这些话，但却明白王爷既然说话，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眼下黔岭新军士气虽盛，本王看似也将所有的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本王心中，仍然有着强烈的不安。”
月灵越听，越是惊疑。
“本王怕，若有一日本王身故，怕王妃她无力自保。”
月灵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响，她从来没有料到，羽千涔早已深思熟虑至此。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羽千涔又道：“为图王业，每个帝王手上都会沾满鲜血，有些甚至是至亲之人的……离本王越近的人，越容易受本王运数的反噬，所以，本王想让你做一件事。”
“王爷但有所命，月灵莫敢不从。”
“我要你离开。”羽千涔定定地看着她，“和月隐一起离开，走得越远越好，若有那么一日，本王有需要，自会召你们前来。”
“离开？”月灵的表情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却领会了羽千涔的意思，遂双手抱拳于胸，“月灵谢王爷信任，愿为王爷守诺。”
“好。”羽千涔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青色的印信，交与月灵，“无论是肑家也好，梁王也罢，甚至是羽千朝，都难以翻起大浪，唯有那影杀，实是本王心中大患，若有一日，本王连自己都护不住时，你一定要护着王妃远离是非之地，本王只要她平安。”
“月灵领命。”朝着羽千涔再次叩了三个响头，月灵接过令牌掖入怀中，起身离去。
羽千涔静默地站在原地，抬头看了一眼深邃的夜空，忽然忍不住轻轻地吐了口气——纵然王者如何，有时也是天不由命。
再次回到房中时，苏轻妍已经睡下，羽千涔平静地站立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走到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床上的女子，却见她秀眉微微蹙起，似是在思索什么。
褪下外衣，羽千涔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涔哥哥……”睡梦之中，苏轻妍忽然轻喃一声，转身偎入他的怀中。
轻揽着怀中的女子，羽千涔唇边渐渐浮起一丝轻浅的笑意，却蓦然惊觉胸中一阵绞痛，他不由低呼一声，随即坐起身来。
“涔哥哥？”苏轻妍也跟着睁开双眼，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我没事。”羽千涔摆手。
苏轻妍却不理会其他，而是将他的手拿过来，伸手搭上他的脉门，眼里随即闪过丝异色：“寒气攻心？涔哥哥你——？”
“不碍事。”羽千涔摆手，“是从前落下的老毛病。”
“涔哥哥……”苏轻妍忧心忡忡。
看到她的模样，羽千涔却突然笑了，遂低下头，凑到她的耳边，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很怕我出事？”
“你胡说什么呢。”苏轻妍心中剧震，“你怎么会出事呢，你不可能出事的。”
“我也不想自己有事。”羽千涔淡然一笑，“如果有可能，我也只愿意做一个平平凡凡的男子，和你一起长厢厮守，可是你看这天下，可还有一处安宁之地？”
苏轻妍屏住了呼吸。
“大争之世，营营众生，争的是蝇头小利，而乱臣贼子，争的是江山社稷，但无论是谁，必有可争之事，可争之人，但凡有人，便有争斗……小的时候在皇宫里，步步惊心，如履薄冰，那个时候我也曾想，倘若自己身边不弃不离，那该有多好。”
“难道，没有吗？”苏轻妍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你觉得有吗？”羽千涔脸上浮起几许笑意，“你我二人相知相惜，已经两载有余，所历之事繁杂，然人心浮沉之间，你可看到了些什么？”
苏轻妍没有想到他今夜居然会和自己说这么多，不由得怔住。
“涔哥哥？”
“非是我要强，也非是我要杀人，是人人先要杀我，然后我才会杀人。”羽千涔说着，脸色已经有些冷寒。
“无论如何，妍儿不会离开涔哥哥，绝对不会。”苏轻妍说完，再次偎入羽千涔怀中。
“我知道。”羽千涔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你既真心待我，我自然也就会真心待你——有些话，我不同别人说，只和你讲。”
“嗯。”
“我不日将平新安，克云州，但在入浮都之前，将会有一场凶险……”
“什么？”一听得这话，苏轻妍顿时坐了起来，“什么凶险？”
“这只是我的预感。”羽千涔略一思忖，“具体这危机会从何而来，纵然我现在，也没有办法看得分明，所以在此之前，或许我会将你送走。”
“送走？”苏轻妍立即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们是夫妻。”
“纵然有一天，我兵败如山倒，甚至是四面楚歌，你还是这般坚定地中我么？”
“夫君放心，若真有那么一日，夫君若不在，妍儿绝不苟活。”
“可是我却希望你能活着，你活着，便是我来过这世上一遭的见证。”
听完他的话，苏轻妍眉头紧皱，以前她和羽千涔也曾经历多番凶险，但他从来没有如此语重心长地叮嘱过自己，可是今夜，却说了这许多的话，莫非——
“千涔。”苏轻妍不由得抓住他的肩膀，“你答应我，将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不要放弃，因为，纵然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信你，但我却信你，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千涔。”
苏轻妍没有说完，两行眼泪自眸中潸然而落，她忽然觉得心痛……或许天下间人人只能看得见他身为王者的风光，但那些在浮都皇宫中的幽暗岁月，却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伤。
无论他今后得到多少，都无法忘却被人踩在脚下的耻辱，不会忘却被人背叛的痛苦，他的心那么高傲，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却最终敌不过命运的坎坷和磋磨。
“千涔……”
偎在羽千涔怀中，苏轻妍任由自己的泪水浸湿羽千涔胸前的衣襟。
次日天明，将军府仍然一片祥和。
羽千涔升座议事，没有人能年轻王爷那冰冷的脸庞上看到什么，只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身上的君王威势，越来越重。
“闽纯志，率步军一万，前往新安城，魏明，率骑军两千，前往晋州，赵成，率弓箭手三千，前往梁州。”
羽千涔面无表情，发布着一道道诏令。
是日，将军府中共计发布十五道号令，调集人马三万，而宋州城外，早已搭起数座帐篷，每日均有数千人来投。
琰月近百年来，朝政动荡不安，政令混乱，下面的官吏大都混水摸鱼，凭借手中权利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或者是纵情于声色享乐，真正为民着想者，廖廖其数。
因此，羽千涔再次竖起招兵的旗帜不足十日，消息便已传来，陆续来投者无数，羽千涔皆命冒文清等人视其才能，安排在不同的位置上。
是日，太阳高悬于空中，羽千涔默默站立在城楼之上，看着下方熙攘人群，袁德随侍在侧。
“最近几日，难民的情况如何？”
“齐禀王爷，近日来宋州的百姓，已有十余万人，现在已经按照王爷的安排，将他们分置于宋州城外，另外也已经向他们宣示，凡是年龄在十六岁以上，三十六岁以下的男子，皆可应征入伍。”
“好。”羽千涔点头，“内中若有出众者，可破格用之，还有袁德，现在军中武将济济，但文士却有些不足，嗯，这件事就交给冒文清去做——这人虽有些酸腐，但为人光明磊落，让他举才，他不会挟私的。”
“是，王爷。”羽千涔点点头，转身下了城楼，在城中巡视一圈之后，方才返回将军府，刚到门口，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喧闹之声，羽千涔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却见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正同几名士兵争执。
羽千涔随即走了过去，沉声道：“怎么回事？”
“王爷。”一看到他，士兵们赶紧分退到两旁，垂手而立。
“这位大人。”那妇人显然是刚从乡下来的，对城中的一切都十分陌生，一见到羽千涔，立即屈膝跪地，朝着他重重叩头，“这位大人，您一定要为老妇人做主啊。”
“大婶。”羽千涔看她一眼，面色却十分地平和，“你有什么冤苦，只管诉来。”
“大人。”妇人膝行几步，抓住羽千涔的衣摆，“老妇人命苦，三十岁上便守了寡，只养了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到了十七岁的年纪，原该出嫁，不想却被什么赵王府的管家给看上了，硬是给抢了去，小妇人多方托人，却毫无办法，只能日日在家哀泣，近日听得这宋州城来了一位新官爷，听说是天上神仙下凡，故此千辛万苦寻来，只是想找回我那女儿啊。”
羽千涔眉头微皱——这件事对这乡野妇人而言，或者是千难万难，但对于他，却只是易如反掌。
当下，羽千涔便将那妇人扶了起来，劝慰道：“大婶，你的事本王知道了，本王会派人帮你找回你女儿，你且先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