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打电话告诉我他得了绝症的时候,我就很想第一时间去看他。可是,或许是我顾虑太多,生怕被夜慕芸发现又怀疑什么,又担心苗素素会跳出来拿这件事大作文章,所以便拖了下来。
华德医院是本市最有名的癌症医院,走到住院部楼下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楼顶天台上的一个清瘦的身影,不用说,那个人一定是唐小天,凭直觉我就判断了出来。
我几乎是跑着冲进大厅,进电梯以后直接按了顶层。
萧瑟的冷风中,唐小天穿着病号服,在空旷的天台上走来走去,若有所思的样子。
“小天,你怎么在这里?”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不气地问。
唐小天的眼底滑过一线喜悦,不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后退几步,勾唇冷笑,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反反复复打量了我好几遍才轻启微唇,幽幽地说:“我以为直到我死了,你才会出现!”
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瘆人,或许是因为太瘦了,宽大的病号套在他的身上显得滑稽可笑。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一种叫做朝气的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流走。这种流失让我忍不住湿了眼眶,却又拼命地压抑着喷薄而出的情绪,假装着不在意。
“赶紧回病房吧!”我伸出手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他皱眉,一把甩开我的手,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声苍凉空洞,让我莫名的有点儿心悸。
“回病房干什么?等死吗?原来,你很希望我死,我死了你就清静了是不是?”
或许是因为生病了,唐小天动不动就会发怒,而且歇斯底里。
我身形一僵,微微有些发愣,不知道该怎么对他。在他面前和夜慕芸之前,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对的,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我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凝视着他瘦削的已经不成样子的脸,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可怜到不管怎么对我,我都可以保持心态平和,像对待孩子一样平和。
“既然不能选择生死,那就要改变对生死的态度,不要让身边的人伤心!”我本不想说这样没头没脑又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可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虽然苍白无力,但好歹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上天给唐小天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本来就不顺遂的人生突然急转直向,奔向万劫不复。
“死亡”是什么?每个人想到这个词都会忍不住起鸡皮疙瘩吧?人世再无眷念,能呼吸能动能思想就是好的,面对死亡时,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我多么希望唐小天能活着,甚至,我还抱着一丝侥幸,会不会是误诊?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我冻得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来,不停地打喷嚏,唐小天的脸色才微微变了变,然后,他远远地绕过我走向平台的出口。
我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匆匆忙忙从包里掏出面巾纸狼狈地开始擦鼻涕。
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感冒!喷嚏一个接一个,我手些手足无措。
狠狠擤了几下以后,我跌跌撞撞地前行,却硬生生地撞到了什么,不得不停了下来。
抬眸,正对上唐小天冷淡的双眸,他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很快紧了几分,我后退,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这么偏僻的角落,他突然悄无声息地转身,那么,他想对我做什么呢?
“我原本以为你喜欢男人霸道,所以我曾经强迫自己变成夜慕染那么霸道的男人。可越是假装,我越觉得自己可怜,居然沦落到要靠做一个男人的影子来讨女人的欢心!”唐小天的脸色越来越差,他好像在和病痛对抗着,双肩都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
他牙关紧咬的样子,戳痛了我的心,我想要垂下眸色,不愿与他对视。可是他根本不肯放过,用力抬了一下我的下巴,我便只能仰望。
他看我凌厉中带着动人心魄的冰寒之气,仿佛瞬间能把我冰冻成冰一样。
我深吸一口气,沉静如常:“放开!”
周围没有人,我不用怒吼,只想平心静气地和他谈一谈。
他的手慢慢松开,隔空下移,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就在我以为他会拉着我走进电梯的时候,他突然微微低下头,在我的眉心吻了一下。这个吻蜻蜓点水一般,却又让我印象深刻。这样的吻不是侵犯,更多的不舍。我想起若干年前,他要去出差,而我赶到车站去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吻了我一下。
那是我的初吻,亦是他的!
尘封的记忆已经不只一次被唐小天硬生生地翻出来,让我心里油然升起的是一种背叛的羞耻感。如果把我们的分手归结和他母亲在医院的偶遇,其实并不公平。我不知道我们的分离应该去怪谁,可起码我是有责任的。
“梦琪,求你,陪我走完剩下的三个月,好不好?”一个骄傲的男人放下所有的自尊去乞求,我紧咬下唇,无地自容。
“叮——”电梯门打开,唐小天几乎是立刻弹跳到几步之外,轻撩了一下刘海,脸上复杂的表情瞬间敛去。
他一定是怕别人误会我们在偷情,所以才会动作如此之快。
一个保洁工模样的中年女人眼皮都没有抬一眼,一出电梯门就开始低头扫地,看到她,我砰砰乱跳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回到病房以后,唐小天坐到病床上,靠着床头发呆。
这是一个双人间的病房,隔壁病床上没有人。病床一侧的小桌上只有一个简易饭盒和一双筷子,别的什么都没有。看样子,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住院的事情。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如果有一天他去了,知道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你真的打算呆在这里,悄悄地死去?”我低声问。
“你知道,所以不算悄悄死去!”唐小天并不避讳死亡,云淡风轻地说。
“这样不行,你得告诉自己的家人,他们是有知情权的,我觉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叫你来是陪我的,不是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的!”唐小天的声音低沉中带着饱经风霜的沧桑。
我怔怔地盯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不叫指手画脚,这叫忠告!”我拿起桌子旁边空空如也的暖水瓶,深吸一口气,淡淡地说。
唐小天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现在不需要忠告!”
难堪的沉默袭卷而来,我不想和他共处一室,干脆拿着暖水瓶走出了病房。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多,快要走到开水房的时候,附近有一个病房里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声,很快,一个盖着白布的病人被推了出来,我当时就傻在那里,连怎么迈步都忘了。
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父亲和弟弟的死,他们也是一瞬间离开了这个世界。原来,生和死之间竟是这么短短的一瞬间,躺在病床上的人撒手而去,留给家人的痛却是一生无法抹去的。
开水溢出来,浇得地上湿漉漉的,直到后面有人拍我的肩膀提醒,我才醒过神来。
弯腰拿暖水瓶的时候,开水撒出来了几滴,浇在我的手背上,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把暖水瓶送回到病房,我便去了一楼的超市给唐小天采购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只要我能想到的,统统都给他备了一些,至于要不要背着他把病情通知给他的家人,我还没有想好。也许还得再等几天看看情况,才能最终定下来吧。
手机响了,是夜慕染打过来的。
我一时有点慌,本来已经从钱包里拿出来的现金“哗”地掉了一地。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的表现,虽然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把右手食指压在嘴唇的中间,对着收银员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倒是很老实,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总价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喂,什么事?”我接起电话,轻声问。
“你现在在哪儿?”夜慕染问。
“我在我妈这儿呢,正好今天没事,过来陪她聊聊天!”我嘿嘿地笑了两声,口气淡然。
这时候一个彪悍的中年男人走进了超市,粗声大气地问:“嘿,这里有没有保温饭盒?”
我感觉自己的脸立刻就绿了,刚刚撒了谎就被人戳破的感觉,真是郁闷至极。这时候,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有点儿后悔。为什么要撒谎呢,大大方方地说自己在超市不就行了吗?原来,人在慌乱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说假话,当然也包括我。
“我和我妈刚……刚……来到超市!”我硬着头皮说,连舌头都有点儿利索了。
“哪个超市?”虽然隔着听筒,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夜慕染有点儿不悦,但是保暖没有真的生气。
“当然是小区外面的辉阳超市了!”我笑着说。
“我现在就在这个超市里面,可是,怎么看不见你呢?”夜慕染压抑着怒气,冷冷地说。
辉阳超市面积很小,从门口一眼望去,每一个角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感觉后背一阵凉气袭来,连脚后眼都微微发麻,额角的冷汗在以看得见的速度弥漫开来,怎么办?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