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夫跟着桂香进来的时候,柳清竹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王大夫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才颤声问道:“奶奶有什么吩咐?可是小小姐的伤有什么问题?照理不会啊……”
柳清竹挥手叫桂香出去,亲自替王大夫斟了茶,才鼓起勇气迟疑着开口:“我有一事请教老先生——‘凉药汤’究竟是何物?”
王大夫霍然站起身来,手中一时用力过猛,宽大的椅子竟被推倒在地上,乒乒乓乓地滚出老远。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柳清竹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小徒弟重新将椅子搬回来放好,王大夫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问道:“奶奶可否实话对老朽说,这东西……奶奶是在哪里见过的?”
“只是听说而已,听着有些好奇,特地请教一下。”柳清竹僵硬地笑了一下,撒谎道。
王大夫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迟疑许久才摇头道:“奇怪,那种东西,寻常人家是不可能听过的,奶奶是从何处听来?”
柳清竹勉强笑道:“跟人闲聊是偶然听到,难道有什么不妥吗?我知道你们当大夫的都有些私藏,怕人学了去,可我又不学医,说给我听不妨吧?”
王大夫摇头道:“寻常医者,恐怕也极难见到这种方子。医者父母心,只管救人,不管杀人的。这种有干天和的东西……极少有医家会传承下来。老朽也是偶然间从先父收藏的古方之中看到过,却万万不敢将此方用来给人配药的。”
“你是说,除了你,旁人不可能知道这个方子?”柳清竹有些疑惑,心中的恐惧却又更深了一层。
王大夫忙道:“那倒不是……‘凉药汤’一向是青楼之中的不传之秘,寻常医馆中没有,花街柳巷之中却几乎是人人在用的。”
柳清竹顿时煞白了脸色,惊得连说话都有些困难了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大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迟疑道:“一点红、水杨柳、称星树、鬼臼、黄荆叶各五钱,煎为汤汁……可用于堕胎。每日一剂,连服3剂……可致终身不孕。”
柳清竹的掌心中不知何时已经被汗水浸透。
“少奶奶您……可是见过那种东西?”王大夫见她脸色不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柳清竹双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水,伏在桌上轻咳了一阵,半晌才勉强出声道:“自是……不曾见过的。那汤药……”
她的声音终于哽住,心中越是着急,越发不出声音来,急得她煞白的脸上浮起了奇怪的晕红。
那小学徒似乎想过来帮她顺气,王大夫挥手止住,站起身来悲悯地看着她。
过了良久,柳清竹的喉咙里松快了些,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歉意地向王大夫摇了摇头。
至于他是否已看穿什么,柳清竹却已经顾不得了。
王大夫长叹一声,摇头道:“是病不瞒医,少奶奶若是有话要问,何妨直言?”
柳清竹眼中发涩,只是摇头。
王大夫见状又叹道:“老朽不揣冒昧,请问少奶奶是否疑心有人给您用过这一剂药?”
“可能吗?”柳清竹终于发出了声音,尖利刺耳得好像铁铲在锅沿上擦过的声音,连她自己都不忍听。
王大夫悲悯地看着她,声音低沉地道:“那几味药材色淡味薄,又不与寻常药材相冲,混在寻常汤药之中,常人是极难发掘的……奶奶可是疑心两月前小产与此物有关?”
两月前,柳清竹偶感风寒,王大夫是来替她开过方子的。如今细想起来,可不就是那时用过药两三天之后出的事吗?后来萧潜还曾叫人仔细验看过那方子,确信并无异常之后,才打消了对王大夫的疑虑……
如今想来,有问题的未必是方子,也可以是汤药本身啊!
那时她担心人多手杂,一应饮食起居,都是鹊儿一人在照料的——对了,鹊儿!
王大夫说,那“凉药汤”的方子只在花街柳巷流传,而鹊儿……
鹊儿不是恰好在醉月楼呆过几年的吗?
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一直以来倾心相待的好姐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在背后狠狠地捅了她一刀!
想到自己刚刚还在为了云出月的警告而不痛快,柳清竹便觉得自己才是天地间最大的傻瓜。
可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
鹊儿为什么要害她?
不仅仅害了她的那一个孩子,还要绝了她这一生的希望——
她记得,当时她的风寒并不重,只喝过一剂药便不肯再喝,是鹊儿好说歹说,劝她连着喝了三天……
这么多的吻合之处,怎么可能全部是巧合?
叶梦阑说,她今生是没有指望了的。
鹊儿站在叶梦阑的身旁,脸色微微发白,却十分镇定,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或者震惊。
小亭子里的那一幕闪过脑海,柳清竹如梦方醒。
她的“好姐妹”——果然够狠!
柳清竹缓缓地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只有那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昭示了她此时心中的寒意翻涌。
“这种药,能解吗?”柳清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冷地问。
王大夫悲悯地摇头:“正是因为无解,医家才称其为有伤天和之物,不屑用之啊!”
柳清竹想到市井之中的一些传言,青楼女子后来便是从良嫁人,也往往终身无子,莫不是此物之“功”?
鹊儿她……果然是一丝后路也不肯给她留吗?
她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要得到她的好姐妹如此的对待!
看到王大夫悲悯的目光,柳清竹狠狠地在自己的下唇上咬出血来,微微的痛意让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已渐渐地恢复平静:“服过那种药之后,脉象上能看出来吗?”
王大夫摇头道:“‘凉药汤’无毒无害,服药者脉象与寻常人丝毫无异。”
果然。
若非事关己身,柳清竹几乎要赞叹鹊儿做事之精细了。
这样“完美”的一味药,这样天衣无缝的手段……若非今日叶梦阑不小心说了出来,她只怕一辈子都会被蒙在鼓里吧?
柳清竹已不愿去想鹊儿为什么会将这样重要的事说给叶梦阑听。她追求的平安喜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她心中亲近的人也只肯给她血淋淋的教训,她还需要在意什么呢?
沉默良久之后,柳清竹敲了敲窗子,叫桂香进来,轻声道:“今日有劳老先生了。这几日婉儿脸上的伤,还要您多多费心。”
“大少奶奶放心。”王大夫悲悯地叹了一声,临出门时,柳清竹觉得他的脊背似乎比平时更弯了几分。
看到棉布门帘垂下,柳清竹颓然坐倒,下一刻却看见萧潜掀帘子冲了进来。
柳清竹缓缓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你都听到了?”
萧潜沉默了一下,忽然伸出手臂,用力地把她拥进怀里。
柳清竹的脊背挺直,双手撑在胸前,本能地拒绝他的胸膛。
“清儿,你在恨我。”萧潜敏锐地发觉了她的抵触。
柳清竹紧咬着下唇,不肯吭声。
萧潜缓缓放开她的肩膀,抓住她的手砸向自己的胸前:“此事都是我的错,那贱婢一定是因为我才……你生气,就打我一顿吧。”
柳清竹的手上没有一丝力气,萧潜得不到她的回应,只得失落地放下了她的手。
他听到她口中呼出的气息之中,似乎隐藏着几个字:“不怪你。”
她不怪他,他却不能不怪自己。若不是他优柔寡断,给了那个女人希望,她怎么会……
萧潜攥紧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许久之后,柳清竹才幽幽地叹道:“都怪我自己。我的眼睛是瞎的,旁人第一眼便看出她心地歹毒,我却只当她是好人……”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找到眼睛的位置,无意识地用力按了下去。
“清儿!”萧潜心痛如绞,用力地抓住她的手,却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蓦地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他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神情。
明明没有眼泪,甚至没有皱眉,却让看见的人,从心底生出对人生的厌倦和憎恨来。
“这不怪你,清儿,你没有错!是鹊儿那贱婢忘恩负义,与你无关!你不能责怪自己的善良和轻信,错的不是你,你听到没有!”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嘶吼,却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哀莫大于心死。那一瞬间,他的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他知道她的心中一直固执地相信着很多东西,比如真心换真心,比如患难之交,比如人性本善。
作为她曾经全心全意信赖着的“夫君”,他本该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帮她早早地清扫掉所有不干净、不美好的东西。
可事实上,他却常常离她很远,因为忙碌、因为疑虑、因为所谓的“不得已”。
她最该恨的人,不是大太太,不是鹊儿,更加不是她自己,而是他,是他这个不称职的丈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