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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念君去我时(8)

这西方长虹送来几天的大雨如注之后,天总算放晴了。阳光也是个爱攀高枝的家伙!它从高挑的屋檐上滑下,自觉地烘烤着那用沉香木铺就的地板,那用沉香木铺就的屋舍,那用沉香木铺就的启华殿,志竭忠贞,尽心尽力。

是的,它还奴颜婢膝地透过窗户给正在贵妃软榻上酣睡的伏案顿首问安,不过,太过温暖热情,似乎打扰到了伏案了呢。

“天晴了呀!今天是个好日子。”

伏案缓缓睁开自己那双狐狸眼,徐徐下床洗漱更衣,慢慢进食咀嚼,有条不紊地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泼墨!扶我出去。”她柔声细语地叫唤了一声,一步一摇地走出殿外。也难怪,穿着厚重的青罗翟衣,头上又顶着一个夺目的孔雀开屏髻,假发上还累赘着九树花钗,九朵宝钿,能不一步一摇吗?

“这院子里的芍药开得正旺,把阖宫众人都请来吧!别辜负了。”

启华殿中开着的尽是芍药花,什么野花野草都找不到了。

“贵妃娘子万安。”

宫娥为了活命巴结,都纷纷到来了。在她们眼中,阳光自带奴性,紧随着贵妃,让她穿戴的那些东西分外晃眼,而贵妃拖着大袖长裙,独自一人陶醉在这芍药茵中无法自拔。

“怎么?其他人呢?”

突然,背对宫娥的伏案微微回转,用余光瞥了瞥到场的她们。

“回贵妃娘子,孙充容苏美人她们都去拂莲殿了。”

乔采女等一干人等吓得急忙跪了下来。

“哦?拂莲殿出了什么事?这么热闹?”

伏案抚摸着那朵白芍药的肌理,浅笑。

“说是德王中了暑气,把至尊也给勾来了呢!”

乔采女哭丧个脸,跟死了人似的。

“既然晔都去了,那么我也去看看裕郎君吧!摆驾!”

伏案深吸了一口气,连带着抓碎了那朵盛开的白牡丹,随后转身振袖,珠钗翠环迎风而歌。

“是。”

宫娥们都毕恭毕敬地跟着贵妃走了。

听说,这夏日炎炎蝉聒不舍的,拂莲殿里的并蒂金莲快要开了呢!

晔为德王的安危在拂莲殿内踱来踱去,孙充容与苏美人一行人忙着给裕郎君煎煮汤药,而如梦在小木犀的床前苦思冥想。

“至尊,淑妃娘子,裕郎君怕是染上温病了。”

崔奉御细细思量后得出了德王的病症。

“温病?可是先贤妃患过的病痛?”

不经意间,如梦口中冒出了这句话。

“是。”

“裕儿呀!”

“怎么好端端地得了这病?你们这些田舍妇是怎么照顾的!”

由于这段时间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还是天下,都发生了太多事情,忍不下去了的晔大发雷霆。

“至尊恕罪,老奴都是好茶好水伺候着的,只不过……”

穗娘欲言又止,怕是又要在火上浇油。

“只不过什么?”

“前几日裕郎君偷偷进了些启华殿送来的葡萄酒……”

“许是送来时葡萄酒里沾了几滴雨水坏了吧!都怪裕儿不懂事。”如梦的大度实在让晔羞愧。他知道,伏案自从当上了贵妃,就以雷霆之势将宫中那些不顺心的人事物悉数除去,其手段有的高明,有的低劣。现在要开始对拂莲殿动刀了吗?

“我来迟了,晔和姐姐可别怪罪。”

前几日雨霖不止,晔为了消灾弥难,避离了正殿,也避离了伏案。

前几日伏案频频叩问晔的寝宫,晔都是避而不见。

这一日,想着以诚意打动晔,伏案便带着贵妃仪仗步履蹒跚地来到拂莲殿。

“呀!裕郎君这是怎么了?可要紧?崔奉御你可要好生照料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伏案争着抢着说话丝毫不给崔奉御说话的机会。

“晔与姐姐也别过分担忧了,有崔奉御在呢!知道大家今日为了裕郎君的病痛都无心饮食了,可多少还是要进些的。这不,我和夏花做了些槐叶冷淘给晔,给姐姐消消暑气,充充饥。”

伏案一抬手,闲杂人等都纷纷退下了。

“妹妹快别忙了,弄脏了你的贵妃翟衣可不值当了。”

如梦接过一碗槐叶冷淘后按住伏案停不下来的手。

“为了晔,为了姐姐,一件翟衣算得了什么?”

伏案推开如梦的手,拂袖笑道。

“对了,新贡的葡萄酒姐姐可尝过了?”

“够了!”

伏案又端起一碗槐叶冷淘,刚要下快,就听到晔摔碗的声音。

“晔这是做什么?”

伏案大惊,连忙拿起带着龙脑香的红罗手帕子,给晔擦了起来。

“你可在葡萄酒里动了手脚?你难道连我的孩子都要害?”

晔推开了伏案,大声呵斥。

“怎么?在晔心中,我便是如此愚蠢之人?”

伏案瞪着病榻上的德王,苦笑。

“是呀,妹妹你是多少聪明。”

如梦抱怨道。

如此,拂莲殿便僵持了许久。晔知道,伏案的跋扈,全因前朝一派的支持。伏案知道,如梦的发难,全因前朝另一派的支持。如梦知道,晔的犹豫,全因制约平衡。

这样的僵局,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诸位贵人们是怎么了?”

倚香端着汤药就来了,打破了僵局。

“裕郎君,该用药了。”倚香将玉碗递给如梦又笑着补了句:“月饶赶来说祤儿似乎也中了暑热,至尊,贵妃娘子,淑妃姐姐,倚香这便告退了。”

就这样,梳着随云髻,衣着轻容纱衫的苏美人走出殿内,在阳光下化烟而去了。

“朕被前朝军务缠身,就先走了。还有一事要叮嘱伏贵妃,若后宫再多变故,你身上的贵妃翟衣便是别人的了!”

晔也没多想,就径直走出殿外,头也不回。

“没想到,你到会用孩子来害我了。”

伏案与如梦对视了一眼,笑着离开了。

“恭送贵妃。”

如梦笑着,喂着裕儿汤药。

这样不欢而散的场景出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娘子,进些莲子羹吧!”

子衿笑着进来。

“安儿可还好?”

“大夏天的,都没什么胃口。坠兰与本真精心伺候着呢……不过上次从陈尚宫府中带来了的玉露团很合安贵主的心意。”

“那么你便出宫讨要些来吧!别忘了送些绫罗绸缎回报陈尚宫。”

“是。”

如此,子衿便大包小包的出宫,抵达靖安坊,来到了陈府。

“子衿来了。”

“陈尚宫好。”

煮水烹茶,共谋天下。

“这两年,在伏贵妃的高压之下,至尊宠幸过的和没宠幸过的都死的死,伤的伤,能留在宫中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就连生了郎君贵主的,稍有不慎也会被逐出宫去。要不是苏美人代先贤妃抚养祤郎君与娘子结伴,孙充容有了禋郎君又皈依了娘子,乔采女有了祎郎君又投奔了伏贵妃,她们还指不定以什么理由被逐出宫门呢!”

子衿进了些茶水,又说了下去。

“前朝亦是瞬息万变,藩镇李茂贞勾结王行瑜兴兵大震京师,赔了个杜让能杜相公。让崔昭纬占尽了好处,害得那些投诚娘子的老臣一贬再贬。”

“那么,尚宫呢?”

陈尚宫还想着尚宫之位呢!

“至尊思念先贤妃,拜月饶为月尚宫,夏花依旧为夏尚宫。”

“如此一来,胜负难分?”

“是呀。至尊治理前朝后宫皆用制衡之术,娘子与伏贵妃僵持不下许久了。”

说到这里,二人都苦叹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哟,来贵客了呀!”

子衿与陈尚宫小叙片刻,渐荣便抱着把琵琶回来了。

“渐荣娘子好。”

子衿叉着手深深道了个万福。

“陈尚宫家教真好。”

渐荣笑着,安置好那把琵琶。

“从乐府回来,可辛苦了?”

陈尚宫端上了一盏解暑汤。

“贵人有命,不觉辛苦。”

渐荣接过那盏汤,朝着子衿笑了笑。

“渐荣娘子说笑了,天色不早,子衿便先告退了。”

“子衿!今天是个好日子,可是回去赴宴?”

渐荣叫住了子衿,子衿懵然不知。

“什么?”

“算了,你快走吧!晚了可不好。”

“是。”

这三伏天,把渐荣都给热定住了,她一个人目送子衿远去很久很久。

“娘子,可是在想些什么?”

“没事,今天是个好日子。”

渐荣凝视远方,看着晚霞缀上星辰。或许在远方,也有人在凝视着同一片云彩,同一颗星。

“娘子,祤郎君用了些祛暑汤便睡下了。”

“这么热的天,也难为她折腾了。”

倚香倚着栏杆,信手翻阅一本《道德真经》,在烛光星火之中,亭下乘凉。

“倚香。”

什么?晔来了?

“至尊万福。至尊怎么来这安仁殿了呢?”

“许久未见,便来看看。祤儿可好些了?”

“雪妹妹仙逝已经两年有余了,祤儿与至尊真是许久未见了。”

一番客套之后,入殿谋划。

“至尊眉心红肿,可是上火气了?”

苏美人煮了一壶莲心茶端了上来。

“你会不知?都早早备好了。”

晔接过一盏茶,抿了一口,真苦呀!

“至尊之火,无非就是因前朝后宫而起。”

是呀,藩镇割据愈演愈烈,宫妃斗争无休无止。晔无计可施,自然上火。

“还好有你懂我。可是无可奈何。”

晔拉起苏美人的手,笑着。

“倚香不会成为至尊爱惜之人,自然会成为懂至尊之人。”

倚香推开他的手,走到书案上重拾那本《道德真经》,又踱步到晔跟前,翻到一页送到晔手中。那一页写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至尊潜心制衡之术,却疏忽了圣祖的取予之道,实属可惜。若能双管齐下,收效必定甚佳。”

晔看着纸上的字字珠玑,释然大笑。

“倚香大恩,晔无以为报。”

“至尊若要报恩,就好好记挂着雪妹妹吧!这书都是她留下的。”

说到这里,倒有些伤感了。

“我心中有雪,自然也有你。”

晔将这莲心茶一饮而尽,拂袖而去。

看到至尊兴高采烈的离去,月饶修燕端着几盘子冰瓜不声不响地进殿了。

“娘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

倚香笑着,吃着瓜果,看着黑夜里的流星飞过。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苏倚香那个田舍妇!晔居然去了安仁殿!何如梦居然用她的孩子来害我!”

伏案在启华殿里吵吵嚷嚷。嘴上苦水流不尽,心中亦是如此:虽说我赐的葡萄酒确实是不干净,但何如梦这个老妇人居然喂与她亲生骨肉,下作东西……苏倚香这个贱婢!居然敢打扮成张寻冬那样,还真成功勾引到了晔,下作东西!下作东西……晔,我为你铲除了杨复恭你忘了吗?我为你笼络朝臣你忘了吗?今天是个大日子你忘了吗?负心汉!负心汉!负心汉!

一想到这,伏案就将自己头上的钗子假发统统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她那漆黑的秀发也顺势垂下任由夏夜凉风捉弄摆布。

瞬间,启华殿庭前院后花灯无数,齐刷刷地燃了起来,亮了起来!

“啊!”

当伏案被耀眼的灯光弄疼了眼睛时,繁星又开始往启华殿洒下樱花雨,一片,又一片。

优伶乐人躲在芍药丛中,倾诉花语,奏响天籁。

眼前之景太过浪漫,太过美好,令伏案惊叹。

“伏案,生辰欢喜。”

“晔。”

这一刻,在殿内青瓦丹柱的见证下,有一位捧花少年从芍药茵深处,踏歌而来。

注:冷淘即冷面

《道德真经》即《道德经》

圣祖即老子

十二、云泥之别

“娘子,启华殿热闹起来了。”修燕苦笑道,合上了窗门。

“是呀!大晚上闹死了。”

月饶收拾着剩下的莲子茶水。

“这只是开始,今后将会更闹。”倚香知道,雪妹妹走了,安仁殿没了庇佑,自己没了庇佑,更重要的是祤儿,也没了庇佑。现在自己能做的,无非是让雪在晔心中消失的速度慢一些,让如梦除去伏案的速度快一些。

当然,倚香还存这个念头:若得机缘,定要让让至尊追封雪妹妹为皇后,让至尊立祤儿为太子呀!

倚香又去打开了窗户,遥望启华殿方向。

“晔,我还以为你忘了。”

伏案软塌塌地黏在晔的身上,一副娇羞模样。

“怎会?忘了谁都忘不了你的。”

一阵清风起,晔抱紧了这个女子。

“我知道,这话你也原封不动说给别人听过,不过……”

她想继续说些什么,但他这人用他的唇牢牢锁住了她的唇。

靖安坊的一间宅院里,渐荣挑灯,专心女红。

“娘子,可歇息了。”

“再等等。”

“怎么?娘子这么想回宫?”

陈尚宫一言愁住了渐荣。

“我才不要。”渐荣停下针线,看着灯花闪烁,心思便陷入这烛火之中了:你现在是在伏案的身边吗?绝对是。我真是个可怜可恨的女人。被他抛弃,被她耻笑,害得阿爷逃亡千里之外,朝不保夕……听说裕和祤得了温病,老天爷,可别让禊儿也遭此病痛!哦,这我大可放心,她便是那老天爷……现在宫妃寥寥无几,太极宫的宫殿大都被废弃了。所以,他还好吗?我在想些什么?他有她,自然好!

“若娘子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便开始用这个吧!”

陈尚宫笑着拿出一盒子膏药,细细看来是太真红玉膏!烛火还未燃尽,思绪还在延续:何如梦是要让我帮她争宠吗?是呀,要不然好吃好住的供着这么个废物又有什么用?我要回去吗?他们很幸福,根本不需要我的介入……我想回去!要不然我学琵琶女红又为什么?我是为了回到他身边才学的!

“娘子,容老奴为娘子换一支新烛吧!”灯芯还在挣扎,瞳孔还在发光:不了,还是不了。他要的是一个强盛的大唐,一个和睦的后宫。我回去,真的是给他添乱。现在大唐刚有苏醒之势,我回去干什么?现在后宫中他们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我回去干什么?何如梦要和她斗就自己斗,牵扯到我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从启华殿中传来的渺茫笙歌的指引,渐荣来到了院前,看着远方太极宫的烟花盛世。

“娘子,裕郎君被吵得哇哇大哭呢!”

穗娘在内殿抱着裕儿,哄来哄去。

“今后这种日子怕是更多呢!”

如梦在案上,泼墨江南。

“娘子怎么还有心思绘画?”

子衿苦笑,端来了一碗安神汤。

如梦只能以苦笑相对。如梦想争,所以才去拉拢朝臣。如梦难争,只因自己在七郎心目中大不如前。

“若是渐荣娘子能回来帮娘子分担些就好了。”

“再等等吧。”如梦继续沉默,她希望渐荣回来,一是因为她们是亲生姐妹,同气连枝,二是为了留住七郎,保住德王。当然,她也希望渐荣别回来了!因为她知道,渐荣回来之后,七郎又会把整颗心都交给那个曾经的花贵妃!

“晔!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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