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主任向来磊落,性子直,脾气也爽利,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对谁都一视同仁,只说对的,不说好听的。更难得的是,她即便已经是蜚声国际的大专家,仍然秉持着刚入行时的初心,什么名誉院长之类的虚名一概敬谢不敏,把别人奉承上司讨好同事的时间都拿来钻研业务,精益求精。
程居安的父亲就是尊敬她这一点,所以在董事会上帮她周旋了很多次,力排众议,把她留在医院。
这样的社会,能有一两个干净的灵魂,实在是幸事。
所以听墙角这样的事,郭主任是不屑做的。
她皱着眉从洗手间出来,擦了擦手,望着程居安离去的背影。
避孕药?简直胡闹!患者现在的情况服用避孕药不是雪上加霜么!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拿健康当儿戏!
郭主任脸上的法令纹深刻许多,她沉着脸往沈言欢的病房去,顺道去了分析科取了沈言欢的黏液分析报告。
郭主任推门进来的时候,厉以琛正坐在床边发呆。
“你是患者的什么人?怎么能随随便便进病房?”郭主任皱眉道。
厉以琛没有回头,淡淡道:“我是她丈夫。”
丈夫?郭主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程居安……
郭主任不想多管别人的家事,她现在只要确保患者身体能康复。她绕过厉以琛,戴上听诊器开始给沈言欢重新检查。
之前给沈言欢会诊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当时沈言欢满身是伤,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先入为主的想到了家暴,再加上其他的同事都认定发烧是房事不当导致的发炎感染,她也就没有再多想。
直到刚才她在科室里翻到一篇学术论文,突然觉得,沈言欢的情况可能并不是表面上那样。
果然,这次细致和重点检查之下,她发现了疑点。
那些伤只是看起来比较狰狞,但实际上并不严重,甚至隐秘处有好几块青紫在碘酒擦拭之下,竟然有些微褪色现象,像是用什么膏体画上去的。
郭主任急忙翻开沈言欢的分析报告,看见上面的一串数值参数,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沈言欢会胸口肿痛,并伴有下面出血。
那并不是因为遭受虐待,而是因为这是女人每月一次的正常现象。
她的生理期到了。
一群专业医生围着一个生理期流血的患者,会诊了一顿,得出了家暴的结论。
这大概是她从业生涯中最奇葩最打脸的一次会诊了。
她摘下听诊器,打量着厉以琛,“你弄的?”
厉以琛微微一愣,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郭主任给沈言欢盖好被子,“你跟我出来一下,有件事我需要跟你确认。”
他没有起身,而是想去握沈言欢的手,可伸到一半,他却又缩回来了。厉以琛看着郭主任,似乎已经预料到她想要确认什么事了。
“你最好守口如瓶,什么都别说。”
厉以琛眉眼间透着一股疲惫,没了这几日嚣张霸道的脾气加持,他整个人显得比病床上的沈言欢还要憔悴。
郭主任愣了愣,皱眉道:“这么说你知道她重新出现戒断反应了?这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
厉以琛微微点头。
这意味着沈言欢可能无意间再次沾上了毒品,但没有后续的毒品注射,她的身体重新进入了戒毒流程,只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的戒断反应,她身体像有了免疫一样,没有那么明显的表现出来。
厉以琛双手撑在额头。在商界打拼的十几年,哪怕遇到再棘手的对手,他都没有低过一次头,弯过一次腰,可现在,郭主任不过说了一句“戒断反应”,他挺拔的后背就不可抑制弯下去,以一种失败者的姿态,无声的自责。
也许是他的背影太过无力,连作为旁观者的郭主任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郭主任沉默片刻,“这段时间,患者的身体状况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恶化。”
厉以琛猛地抬起头来,“这么严重?她之前是戒过毒的,按理说这一次不是应该……”
郭主任抬手止住他的话,“我说的不是戒断反应,我说的是避孕。”
“避孕?”厉以琛一脸茫然,他下意识看向沈言欢的肚子。
“她被迫服用了避孕药,”郭主任解释道,“这对她的身体会有损伤。”
厉以琛嚯的站起来,脸色阴沉的可怕,“谁给她吃的?”
郭主任摇摇头,“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帮她恢复。她的真实病情,我会保密,你放心。”
厉以琛还沉浸在沈言欢被喂了避孕药的愤怒当中,郭主任看他脸色铁青,没有再多说,回科室制定治疗方案去了。
……
当天开始,沈言欢的治疗就由郭主任亲自接手,事无巨细,照顾妥当。
平日里跟她处得好的那几个医生都高兴起来,以为她终于开了窍,懂得迎合上司心意的重要性,这才亲力亲为,替程理事照顾女朋友。
保险起见,厉以琛让时月详细调查了郭主任,的确没有发现问题,才放心把沈言欢交给她治疗。
这两天沈言欢醒着的时候,厉以琛从不过来,只有等她睡下了,厉以琛才会守在她身边,一坐,就是一整晚。
厉以琛突然搬到了宋戈家里,深居简出,神神秘秘。医院那边,让时月暗中保护。
周三这天傍晚,厉以琛照例接到了时月的电话,还是同样的话:“太太睡了。”
他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锁上宋戈家的书房门,拿着外套去医院。
厉以琛刚走不久,一辆外地牌照的宝马低调驶进小区,停在宋戈家门口。
司机是个穿运动服的男人,他把棒球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长什么样子。他轻车熟路的把车倒进车库,从车库里面直接进到宋戈家一楼的储物室,然后堂而皇之的走到大厅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丫丫个呸的!老子回自己家还得这么偷偷摸摸!”那人一把撸下棒球帽,扇着风,忿忿不平。
没错,这个神神秘秘穿着古怪的男人,就是宋戈本人。
他看上去瘦了也黑了,大概是因为爱琴海和洛杉矶的太阳太过热情。
宋戈走到厨房,拉开冰箱。
啧啧啧,除了吐司面包和牛奶,连个水果都没有。
“敢情厉以琛这家伙都不用补充维生素?”宋戈嫌弃的拿出一袋没吃完的吐司,准备先垫垫肚子。
谁知他一口下去,整个人的脸色都发青了。
“呸呸呸!”宋戈连忙抠着嗓子把面包吐出来,他抓起包装袋看了看,“卧槽……这都过期了!厉以琛就吃这个?”
他气愤的把冰箱里的面包全扔进垃圾桶,去了楼上。
宋戈换了件家居服,就在二楼游荡,他一间一间推开客房,可是丝毫没有人睡过的样子。宋戈撇撇嘴,走到了书房门前。
他随手要推开,“嗯?锁了?”
宋戈皱皱眉,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熟悉的烟味扑面而来,他捏着鼻子,“嗯,一股子厉阎王味儿。”
房间里拉着窗帘,黑漆漆的,宋戈打开灯,径直走到床边,开窗换气。
凛冽的冬风一下子涌进来。
“哗啦啦!”桌上的纸被刮得满地都是,宋戈急忙关上窗,弯腰去捡那些纸。
突然,他的身子一僵,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动了。
宋戈飞快的浏览着纸上的文字,越看心里越沉。
等他直起身子时,突然发现对面的一整面墙上,都贴满了各色贴纸和剪报。红色和蓝色的粗线连接着照片,厉以琛他们一大家子、Wally的高层、厉家手下的暗势力……
这、这根本就是厉氏的一张关系网!
但厉以琛到底想干什么呢?宋戈开始细细看着这张关系网,终于,凭着他对厉以琛的了解,他发现了厉以琛的目的。
也就是这时,门一响,他后脑勺立刻顶上一个冰冷的物件。
“谁派你来的。”厉以琛嗜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戈叹了口气,举起手来,“老厉,是我……”
厉以琛一愣,举着枪转过宋戈的身子,松了口气,把枪塞回后腰,“舍得回来了?”
“先不说这个,”宋戈抱臂睨了他一眼,气道,“你连老子如此英俊潇洒的背影都认不出来,还说是老子兄弟?”
厉以琛挑挑眉,随手拿了桌上的一面圆镜竖在他面前,淡定道:“黑成这样,别说我,你妈都认不出来吧。”
宋戈一噎,气急败坏道:“卧槽!你也不想想这是拜谁所赐!”
厉以琛站在窗边,谨慎的看了看,然后拉上了窗帘。
宋戈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也不跟他斗嘴了,开门见山问道:“你住进我家,就是为了这间书房?”
“全江城还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厉以琛淡淡说道,把宋戈弄乱的文件资料整理好。
“那是,”宋戈有一丢丢的小骄傲,“这可是小爷的心血,这里面的每一条线路、没一块地砖都是小爷亲手铺的,你知道吧,整个房间我都是做了防窃听处理的,还有这边,你看你看……”
宋戈一聊起技术来,立刻变成了话唠。
厉以琛也不理他,从外套里拿出优盘,开始看资料。
宋戈一个人说得没劲,凑过去靠在桌子上,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才问:“喂,嫂子怎么样了?”
厉以琛手一顿,“睡了。”
宋戈:“……”
宋戈挠挠头,在厉以琛身边转来转去。
厉以琛眼睛不离屏幕,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老厉,做兄弟这么多年,你这个人我自认为还是很了解的。”宋戈敛去平日里的吊儿郎当,索性拉了凳子坐在厉以琛对面,他把厉以琛的笔记本电脑合上,很认真的说,“你呢,没什么缺点,就是臭屁、扑克脸、幼稚还很闷 骚。”
厉以琛的额角跳了跳-_-|||。
确定这些不是缺点?还有,他什么时候臭屁、扑克脸、幼稚还闷 骚了?!
宋戈选择性忽略掉他杀人般的目光,十分诚恳的继续说:“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你护内。”
厉以琛抱着臂,不说话。
“呐呐,”宋戈食指点点桌面,“我是不相信你会伤害嫂子。”
厉以琛淡淡看他一眼,“如果躺进医院了还不算伤害,那在你眼里,什么才算?”
宋戈的娃娃脸上带着笃定,“你连伤都可以伪造,只是住个院,又能说明什么?”
厉以琛瞳孔骤缩,一动不动的盯着宋戈,“你知道得挺多。”
宋戈心虚的摸摸鼻尖,小声说:“好啦好啦,我顺手黑进你安全账户,看到了点东西……”
厉以琛冷道:“顺手,嗯?”
“小爷那也是关心你嘛!”宋戈中气不足,顺道拉了时月下水,“我是听时月说你最近很反常,就留意了那么一下下。”
厉以琛双手交握,冷哼了一声,明显不买账。
宋戈叹了口气,试探道:“是不是嫂子的毒瘾又犯了?”
厉以琛脸色一黯,低头默然,隐在台灯的阴影里,看上去颓然又难过。
鬼使神差的,宋戈伸出手去,摸了摸厉以琛的头,就像小时候妈妈安慰他一样。
“你是在保护她,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