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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穿红裙的小女孩

(1)

自从老爸老妈离开家之后,我就陷入了真正的噩梦中。美妮彻夜哭泣,吐奶拉屎,纸尿裤堆满了垃圾筒。牛奶瓶清洗过后用开水浇烫刚半个小时,美妮又哭喊起来,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垫在她身体下面的布单湿了一大片。

此时,一向调皮的米奇摇身一变,成为最受欢迎的乖狗。每天我只在吃饭时拨出一盒米饭(有时是寿司卷),浇上辣白菜汤,再配几片香肠,米奇就会乖乖吃完,然后蜷缩在客厅的小圆毯上眯着眼睛休息。

我不允许米奇靠近美妮,我听说过国外的惨闻——令人毛骨悚然的半张脸女子在全世界寻找高端整形医生。所以,只有我抱着美妮来客厅找奶瓶时,米奇才有幸见美妮一眼。每当这时,它会站起来,慢慢地走过来,歪着头看着美妮,竖起的那只耳朵更加直立,耷拉的那只耳朵分外垂松,一双黑眼睛充满好奇。但是很快我就把美妮抱走了。

接连一周,几乎到凌晨两三点我才能睡,基本上脑袋一碰枕头就睡死过去。但是很快,美妮的哭声又会响起,像夜空中拉响的警笛声,一声比一声大,十分揪心。

期间,我给李真姬打过一次电话询问美妮妈妈的情况,回复只是“我们尽力在找”。亚力西餐厅的侍应生工作也只能暂停,当面请辞的时间都没有,我只好打电话给餐厅辞职。经理有些惊讶,婉言相留,说我可以上晚班。

“八点到凌晨一点,这个时间段你有空吗?主要也得征求父母的同意才行啊。”

八点到凌晨一点正是美妮闹得最凶的时候,可是我也知道,经理为我开设了最优厚的条件。因为每天晚上的夜班时间客人最少,但薪水是白班的两倍。

养活美妮,也不能坐吃山空啊。一周之内,只买了两罐五百克的精包装进口奶粉,就花掉了我一大半的积蓄。而奶粉也已经吃掉了四分之一,照此速度,后果不堪设想。

“你再考虑一下吧,乔,明天给我答复。”说完,经理挂断了电话。

经理人很好,年过三十,每天都神采奕奕,乌黑的头发绾在脑后,显得精明能干。刚去餐厅时,我处处畏缩,每每出状况,除了玛丽安,经理帮的忙最多。

可就算经理人再好,也不可能允许我带着一个小孩去上班。我却没有勇气当面拒绝,真是进退维谷。

当天下午,我就上网开始寻找婴儿看护保姆的广告。不是太远,就是太贵,要不然就是条件很好,价钱偏低,形迹可疑。找保姆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有个人能在晚上帮我照顾一下美妮,我就能腾出时间多赚一些钱。

毕竟我赚钱的日子也快到头了,离开学只有十天了。

开学,对了,开学后要怎么办?

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考上千岚学院,我想象着千岚学院开学的第一天,我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一个布兜,布兜中坐着咧嘴大哭的美妮……

想到这里,我捂着脸,惨叫一声。美妮在我的背后“哇”地哭喊。我揉了揉头发,站起来抱起她。她哭得很伤心,晶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下,她咧着嘴,露出只有两颗牙齿的粉嫩牙床。

“好啦,美妮不哭,姐姐给你唱歌啊。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美妮毫不领情地哭得更凶了。

明亮晃眼的阳光洒满整个卧室,我有些头晕,走过去放下窗帘。回过头看着堆满整张床的被单、棉布片、纸尿裤包装袋,和我根本没来得及洗干净的餐厅工作服,顿时一股无力感涌上我的心头。

我抱着脑袋蹲下去,美妮躺在她的床上(我挪用客厅的单人沙发为她布置了床)蹬着脚丫,把一只拳头放进了嘴里。

神啊!是我前世作恶多端,你直接让我感受地狱的折磨吗?

我把拳头从美妮的嘴里拿出来,美妮哭得满脸通红,我赶紧把她抱起来,拍了拍她,哄着她。

手机铃声响起,我拨开床上的被单和杂物,将一件小背心拽起来,发现我的手机在拼命叫嚣。铃声和美妮的哭声各不相让,我的头快爆炸了,赶紧接了电话。

“喂?”那边是个男声,声音太嘈杂,听不出是谁。

“我在,请讲话。”

“菲丽,你在哪里啊?”

“我?我在家啊。”

“我回来了,刚下飞机。”

“哦,你有什么事吗?”美妮哭得呛了几下,吐了一口奶在衣襟上,我赶紧把她放在床上,解开衣服的系扣。

谁啊?管你是下飞机还是上捷运,我都没空想了。

“你好像很忙啊,菲丽。那我们再找时间吧。”电话那边的人说道。

“好的,我晚点儿再和你联络。”我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一边,拿纸巾擦拭掉美妮吐掉的奶,将外套脱下来,换上一件背心,然后摇晃铃铛,唱《三只熊》。

美妮哭得越来越凶,奶嘴也被她扔掉,小手捏成拳头,一张一合。

“美妮,好美妮,不哭了啊。”我扶她坐起来,发觉手心有些烫。我的手轻轻地覆在美妮的头顶,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坏了!有些烫,怪不得她不停地哭,脸蛋这么红。美妮生病了!

我飞快地穿上外衣,用棉布将美妮包好,拎起书包出了门。

附近没有儿童医院,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离家最近的康维医院,康维医院有城中最出名的儿童诊所。我上学时,公交车会路过康维大门前的枫树,我站在车上,能看到康维医院的花园、草坪上的长椅和穿着宽松病号服的病人。

真正走进康维医院是第一次。

“护士,护士,请问在哪里挂号?”我焦急地抓住前台询问处的护士问道。

护士指了一个方向,我赶紧朝那边跑去。美妮哭声震天,我的心揪成一团。挂号窗口前站了一排人,等轮到我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儿童外科病室外依然人满为患。长椅上坐满了家长和孩子,手中拿着等号牌。我身边一个扎羊角辫的三四岁小女孩挣扎着要离开医院,双手捂着耳朵,她的妈妈拉着她的胳膊,拼命说服她。我看到她妈妈手中的等号牌上的就诊科目写着“耳鼻喉科”,她的眼袋深重,眼圈发黑,一脸倦容。做父母的真不容易啊,我小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让老爸老妈如此操心。

美妮的哭声小了一些,大概是累了,眼皮懒懒地耷拉着。我帮她擦掉鼻涕,将脸贴在她的脸颊上,像贴着一只小暖水袋。

美妮,你千万不要有事。都是我不好,晚上睡过头,被子蹬掉了我也不知道,肯定是开着窗户受凉了。美妮吮吸着大拇指,我把拇指拉出来,她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又要哭了。

我走得匆忙,也没带奶嘴,一时懊丧焦躁。幸好美妮抽了两声,没有提高音量。

我有些渴,看到走廊拐角处有饮水机提供免费纯净水,于是抱着美妮走过去,腾出一只手接了杯水,灌了一口。

“嗨,小弟弟。”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咳嗽一声,水喷了出来。

“哎呀。”站在我对面的宋银锡喊着跳开了。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胖胖的姑娘,大眼睛黑白分明,小麦色的皮肤透着光泽,似乎有点儿印度血统。她的头发乌黑卷曲,似海藻披在肩头,一只耳朵上戴着银色的宽边圆环,另一只没戴。她穿着紧身的红色短裙,一只胳膊挽着宋银锡。

“真巧啊。怎么,这是谁?你妹妹?”宋银锡问道,朝美妮点了点头。

我停顿了一下,说道:“玛丽安的妹妹。”

宋银锡有些吃惊,又有些抱歉,探头看了美妮一眼。

我下意识地将美妮抱紧了些。

如果那晚不是他出现揭穿恶婆,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对,但是无法遏制它。我还不至于恨他,但也无法有好感,他身上那股潇洒令人讨厌。

“你女朋友怎么样了?”宋银锡问道。

我抬起头看着他,以为会从他的脸上看到八卦的神情,没想到他一脸严肃,目光真诚。我心里一阵刺痛,摇了摇头。

“你要保重啊,小弟弟。我能帮你什么吗?我是说真的。”宋银锡拍了拍我的肩膀。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年轻女孩从他的身后走过,长发绾髻,架着双拐,右腿打着石膏。玛丽安也爱梳这样的发髻,女孩的目光扫过我,对她同行的母亲说道:“别担心,我能挺过去的,别为我担心。”

我的心里突然塌方,仿佛掉下一大块什么东西,露出一个黑洞,我很想哭。

宋银锡看着美妮,问道:“小孩子怎么样了?严重吗?”

“还不知道,美妮有点儿发烧,可能着凉了。你呢?你怎么在这里?”我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他身侧的女孩。

宋银锡的脸上出现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挠了挠头说道:“唉,就是那种非来不可的理由啊,女人的小问题。”

我扫了一眼女孩的腹部,心里咯噔一下。宋银锡也是未成年人吧?居然带着女孩来这里……这算犯法吗?

“你的朋友挺帅的嘛。银锡,介绍给我认识啊。”印度女孩朝我妩媚一笑,大耳环晃了晃,反射出白光。

她还真是心宽啊,我心想,然后回以一个笑容。这都能笑出来,现在的女孩子已经豪放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出了点儿小问题,我陪她来解决一下。”宋银锡耸了耸肩,接了我的话头,没理会女孩,朝我诡异一笑,“毕竟她的问题也是我造成的,所谓敢做敢当嘛。”

走廊深处,电子喇叭开始播报下一位就诊者的号码。

“我得走了,回见。”说完,我抱着美妮离开了。

(2)

病毒感染,非细菌,无特效药,不能注射抗生素,只能使用物理降温和冲剂。随着医生的诊断,美妮被带进就诊室旁边的小病房,护士帮忙解开衣服,用温水擦拭,进行简单的降温。

美妮通红的小脸没有一点儿好转的迹象,尽管医生一再强调问题不大,只是轻微感染导致发烧,我依然心惊胆战、满头大汗。医生重申了好几遍护士会妥善做好看护,我才忐忑地推门而出,拿着医生开的药单去楼下取药。

药房在楼下,得乘坐自动扶梯,我拿着药单,逐条查看药品名字。金银花和板蓝根冲剂,都是很温和的液态药。我将药单收回衣兜,朝下看去,取药的钢化玻璃窗口前,宋银锡拿着一个白色小袋,里面装满了盒装西药。他正在打电话,朝电话那边的人喊着什么,然后挂断了。

我想避开,他却已经回头看见了我。我只好招了招手,然后走过去。

“你还好吧?”我问道。

他的脸上余怒未消,额角的朱砂痣在白色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红。

“所有的大人都喜欢控制自己的孩子。”他抓紧药袋说道。

我将药品单递进窗口,里面伸出一只手,无名指上套着钻石戒指,将药单抓进去。

“我快成囚犯了。”

“和家里人吵架了吧?肯定有什么误会。”我敷衍地说道。

“一万七千三百六十八。”窗口里的人报了一个数字,我拿出钱夹数了数,不够。我将钱夹朝下抖了抖,又摸遍全身的口袋,分文无获。窗口里的手悬着,捏着两盒我需要的药,可以帮美妮降低体温的药。

“我来。”宋银锡将几张五千面额的纸币放在我的钱上,我张了张嘴,无法拒绝。

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他完全不在意这次出手相助。几盒药推出来,找回的钱放在药盒上。我把药盒收起,将零钱递给宋银锡。

“谢谢你。”

宋银锡把钱推回来,说道:“你总不能抱着生病的小孩挤公交车吧?”

“那你留个电话,我以后还给你。”

“不用了。”

“不行,你还是留个电话吧。”我坚持道。或许帮人付款在他看来是家常便饭,受他施舍的人有很多,我却不希望成为其中一员。

宋银锡好奇地打量着我:“真是遇到爱自找麻烦的人了。”他理了理额前的金色刘海儿,“我说了,不用。行了,就这样吧。你要实在难受,请我吃几只泡芙也行。”

“泡芙?”我瞪圆眼睛,医院对面就有一家西饼屋,透明的落地玻璃,靠窗放置着绿色圆形桌椅。

“等我一下,几分钟就行。”

“喂,你还真的买啊。”宋银锡拉住我说道,“我随便说说的。我一个大男人吃什么泡芙,你这人真奇怪,怎么像女生一样啊?”

我忍住没说什么,他的力道很大,手很热,我的手指被捏得发痛。我挣脱他的手,他凝神看着我,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脸红什么……真像个女的。对了,那个孩子现在谁在照看啊?”

我将美妮无法留在孤儿院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他听完,叹了一口气,食指勾住药袋,在空中画圈。

“你的麻烦真不小啊。”他说道。

“比起我,你的麻烦更不小吧。”我想起印度女孩那微微凸起的腹部。

“什么?”他没听出我讽刺的语气。

“你带来医院的那个女孩。”

“呃,嘉迪怎么了?”

我很佩服他面对如此大的事还能轻描淡写,同时有种反感涌起。我看得出他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开名车,穿名牌,出入高档会所,八九不离十女友成群。但毕竟那是一条生命,他却如此轻描淡写。那个生命还未来得及看到这个世界,就被药物毫不在意地扼杀,就像拍灭蚊虫,折断花枝。

“你让别人怀孕,还像个没事人,挺让人佩服啊。”我说道。

“啊?”

“别装了。”我没好气地说道,“怀孕就该负责任。”

他扫了我一眼,突然脸色一沉,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拉到取药窗口边的走廊上。

我惹怒他了——这是闪进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但我很快知道不是。他背靠墙壁,低声说道:“别出声。”

他朝走廊外探出头,我也朝外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进大厅——过时的西装外套,黑底,红线方格,格外显眼。他四处张望,满脸恼怒,好像在寻找什么。

我认出了他——从“孩宝之家”出来的那辆豪华商务车的司机。我想起他探出脑袋朝我们喊叫,让我们让道的情景。

男人找了半天,最后上了自动扶梯。

宋银锡长呼一口气,如释重负。我明白了什么,这肯定是女孩的父亲,来找他算账了。我挣脱他的手(我发现他紧攥着我的胳膊,我们贴得很近)。

“出来吧,人不见了。”我走出走廊说道,“敢做就得敢当,躲到什么时候才算啊?人家总会找到你的。”

“你怎么知道他会找到我的?”宋银锡一脸好奇。

“女儿遇到这么大的事,做父亲的会放过你吗?”

宋银锡愣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格外响亮,取药窗口探出一张涂脂抹粉的脸,一个走路颤巍巍的老太太扭过头,张着嘴。几个小孩停止跑动,回头张望。

我很尴尬,众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到我的脸上,我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父亲……哈哈哈……哎呀……哈哈哈……”宋银锡努力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泪,耳朵上的一排银质耳环不停地晃动。

“难道你以为嘉迪来医院是……”宋银锡摇了摇头,“你想太多了,嘉迪是耳洞发炎,来上点儿消炎药的。”

我的眼前浮现出嘉迪凸起的腹部,觉得那条紧身裙对她来说的确有点儿偏小。

“是你自己说的,因为你,她才……”

“对啊,那副大耳环是我送的。”他笑道。

我有些尴尬,问道:“那个家伙……”

宋银锡说道:“我爸的走狗。”

“你爸派人跟踪你?”我难以置信,想起那个坐在白色商务车后座上、表情严谨的中年男人。不知为何,当时他手边放着的那束白色玫瑰特别醒目,像一张照片。

宋银锡撇了撇嘴:“老头子想掌控一切。”

宋银锡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放进口袋里。

“你的电话是多少?”他说道,“下次一起出来玩,我的朋友中有很多美女。”

我们互换了手机号码,如果不是为了还钱,我压根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富家少爷的热情邀约,十有八九是他的习惯,哪怕对面站着刚认识的人,他也会拍打对方的肩膀,仿佛认识了很久。的确,他的外貌让他占了便宜,所以他得意扬扬,自认为人见人爱。

金钱、美貌赋予了他特权,让他明明缺点一大堆,却可以享受充满爱慕的无忧人生,他一出生就进入了“人生胜利组”。

或许世间从来就没有所谓生来平等的事。我和他的世界就像一盘围棋对顶角的两枚棋子,一黑一白,永远无法相容。

我们一起上了电动扶梯,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有双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们,等我们拐弯后,他闪身而出,卷起过时的格子西装袖口,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快走几步上了电动扶梯,然后离开了医院。

(3)

八月底,虽然已过了玫瑰花的全盛期,但花园中的玫瑰花架依然花朵繁茂。无数白色玫瑰在绿色的枝头绽放,散发出香气,绵延数百米的竹制花架犹如一面宏伟的墙。

宋英正举着白色喷壶,拇指按下喷壶顶部的蓝色压阀,清水喷雾从细长的金属镀铬喷嘴处喷出,像一颗颗微型原子弹在花朵间炸开。

首席秘书金梦璇合手而立,大红色套裙在花墙的绿白背景下格外显眼。金梦璇身侧,市场开发部部长姜大山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将手帕放回去,黑色西装像包裹在他身上的桎梏,令他难受。

一片沉默,谁都没开口。宋英正加大频率按压喷壶,发出空洞的呼呼声,像喉咙被切开的人在拼命呼气,带着嘶嘶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姜大山悄悄地转过头看了金梦璇一眼。金梦璇不动声色,表情漠然,鲜红的嘴唇弧线僵硬,没看姜大山一眼,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假人。她挺直腰背,扬起下巴。姜大山期盼落空,转过头,偷偷啐了一口。

不过是靠着姿色爬上首席秘书的位置,如今整个财团的人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当初这个女人在市场开发部当他的下属时,就该踢掉她,没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她竟然蹿出头,占据了自己一心想要的高位,早知道……

“你说高善喜没开出任何条件?”宋英正停止按动喷壶,姜大山松了一口气,不用再听那可怕的呼呼声了。

“是,会长。高善喜说,别说开出五千万,就是五百亿,她都不会同意让工厂入驻‘孩宝之家’。”

“哐当”一声,宋英正扔掉喷壶,玻璃喷壶磕在装着肥料的金属桶沿上。姜大山缩了缩脖子,眼珠子乱转,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忙用手捂住嘴。

金梦璇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宋英正弯腰从工具箱中拿出一只红色园艺手套戴上,又从箱中拿出一把花剪,转身对准白玫瑰花丛,挑出一根绿枝,“咔嚓”一声拦腰剪断。

姜大山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高善喜的任期是多久?”宋英正问道。

“四年,会长。”姜大山赶紧说道。

宋英正又剪掉几片边缘发黄的叶子,手指抚着一朵新鲜花苞,说了声“水”,没有回头。金梦璇上前一步,弯下腰捡起喷壶,拧开壶盖,灌满清水后递给宋英正。

宋英正举起喷壶对准几簇玫瑰喷出几团水雾,阳光穿透雾气,折射出一道细小的彩虹。

“你见到张议员了吗?他怎么说?”

“昨天我去找过张议员,会长,他的秘书说他出国了,回国日期不确定。”

一根花刺扎中宋英正的手心,宋英正缩回手,低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

姜大山立刻噤声,又打了一个嗝。

金梦璇上前说道:“上周三,张议员去国会参加《环境保护法修订法案》的讨论,莫恒俊议员提出限制轻工业工厂的建立,归还土地,建造林场和草地,得到明和党大部分人的支持。明和党一致认定,如果在环境方面多做贡献,会聚敛更多民意。”

“您也知道,莫恒俊是张议员在党内的最大劲敌,下届国内大选,党内推举谁还不确定。张议员既然要依靠明和党的支持,就不敢违抗党内的统一意见。他虽然答应您处理‘孩宝之家’的土地使用权,但关系到他自己的前途,他肯定不敢擅自妄动,转变态度也很正常。”

宋英正长叹一口气,一只手抚着玫瑰花瓣,说道:“那你觉得呢?”

“张议员这里肯定走不通,他胆小怕事,绝对不肯再帮忙。但是我查到‘孩宝之家’的土地是二十年前一位慈善家捐赠的,属于公共资产。”

金梦璇没继续说,与宋英正对视,某种讯息在两人之间交流。姜大山看到这一幕,却无法探知其内容,他只获得一个讯息,那就是他被抗拒在外。他恨眼前这个女人短时间内夺走了他在宋英正心中的地位,又暗自佩服她。他深知宋英正警惕敏锐、疑心很重。

宋英正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耸起,对姜大山说道:“你先回公司吧。”

姜大山恭敬地点点头,一个猛烈的嗝涌起,他赶紧捂住嘴,退出了花园。

姜大山离开后,宋英正走到花架前的石凳旁坐下,拍了拍旁边的石凳,金梦璇迟疑一下,走了过去。石凳四周围绕着一些彩色石雕动物,暹罗猫、小型牧羊犬,安哥拉兔脚边围绕着几只亚马逊毒箭蛙。

“公共资产这个信息我们早就知道了。”宋英正说道。

金梦璇摇了摇头:“捐赠案例属于公共资产,但受《第一产权土地法》保护。”

“继续说。”

“《第一产权土地法》第三则第六项,慈善捐赠的土地使用权归土地所属政府,政府本人或者分派其他法人行使管理权。但如果该土地在三年之内管理不善,未得到合理利用,政府可收回管理权。”

“据我所知,‘孩宝之家’已经连续五年入不敷出,几乎沦为乞丐流浪儿的聚集地。高善喜上任的一年中,不知在用什么支付费用,‘孩宝之家’至今还在艰难周转,但也改变不了婴儿不堪的处境。只要将‘孩宝之家’的现状整理成书面材料,提交检察院,核实后,土地就会重新归为公有,等待派用。到那个时候,张议员要帮忙就名正言顺了。”

“搜集孤儿院的资料不是容易的事。”宋英正的目光落在草丛中的白色大理石猫背上。

“我去办。”金梦璇说道。

宋英正垂下眼帘,似乎徒步疾走了一整天的人,挺直的脊背松垮下去,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他突然很疲累,胳膊肘支在石桌上,手托着下巴。

“机器图纸泄露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有了些眉目,还在继续查。可以肯定是身边人所为,还请给我一点儿时间。”

许久,宋英正缓缓说道:“去年并购的两个品牌市场占有率都没想象中好,一直负债,全球金融低迷,纸业市场不景气,股票接连下滑,股东们已经有怨言了。造纸业竞争越来越厉害,刚挤掉两家造纸厂,我们的损失也不小。”

“会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金梦璇很自然地托住宋英正另一只垂下的手,两片指甲对接,捏出花刺。宋英正握住了金梦璇的手,注视着她。

“梦璇,谢谢你。”

花香四溢,鸟鸣婉转。

草丛中响起一阵脚步声,女佣出现在花架一侧,宋英正与女秘书迅速分开。女佣欠身说道:“老爷,李先生有急事要见您。”

“会长,会长,出大事了!银锡少爷他……”

女佣的话音刚落,李赫就跑了进来,西装的红线格子像一张大网扣在他身上,他见金梦璇也在,愣了一下。

“会长,我去整理明天会议的演讲稿。”金梦璇起身,郑重地朝宋英正鞠躬,随后离开。

李赫气喘吁吁,谄媚地和金梦璇道别。

“什么事?”宋英正拿起一杯金色的桔梗茶,喝了一口,语气严厉地问道。

李赫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会长,银锡少爷可能真的有不出国的原因。”

宋英正眉毛一挑,眼睛瞪大。李赫看了看安静倒茶的女佣,凑过去在宋英正的耳边说了什么。

宋英正瞳孔紧缩,“啪”地一下将茶杯放在石桌上,茶水洒了一桌。

“你确定?”宋英正逼视着自己的司机。

“我一直跟着银锡少爷到了康维医院,亲耳听到‘怀孕’和什么‘必须负责任’之类的话。他们离得远,我也没听清楚,后来他们就不见了。我想着先回来跟您汇报,会长,会长?”

李赫朝旁边跳开,宋英正手中的玻璃杯摔落在地,击中雪白的石雕猫耳朵,碎成很多块。

宋英正摘下园艺手套,额头上青筋暴起,大步朝花园外走去。李赫赶紧跟了上去。

(4)

美妮睡着了,隔着玻璃,我看到护士将体温计从她的腋下抽出,帮她盖好薄毯,然后推开门走出来。

医生让我等美妮睡醒后再抱她离开,减少睡熟中着凉的可能。诊室外,排队长龙只增不减,婴孩的哭声充耳可闻。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突然心里一惊,眼前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形象。

她穿着红色裙子,裙摆绣着白色蕾丝花边。裙上有一只倾斜的小兜,上面印着一只长耳白兔。她在草地上奔跑,脚穿棕色皮鞋,咯咯笑着,转过头朝我看了一眼,黑色刘海儿下的眼眸又黑又亮,笑起来像个天使,又继续朝前跑去。这场景如此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女孩短袜的花边是波斯菊造型。她抬脚时,我注意到鞋底的层层波浪花纹,花纹正中间是朵三瓣梅。

我听到有水流动的声音,灿烂的阳光下,草地远处有一条似乎由钻石聚集而成的河流,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胃里一阵翻涌,我扶着墙壁干呕了几声。小女孩不见了,眼前依然是乱哄哄的人群——

焦急的年轻父母,手指缠绕绷带的小男孩,满脸颓丧、胳膊打着石膏的女孩,倚靠在外婆大腿上睡着淌出口水的小胖墩。

没有什么小女孩。我深知我看到的红裙小女孩不在其中,因为我刚才看见的情景明显是一块绿色的草地,还有阳光。那个女孩不认识,从来没见过。我又没睡着,不可能是梦境。

我打了个寒战,摸了摸额头。可能是因为美妮的病,我心情焦虑,忧思太重,有些精神涣散吧。

我走出走廊,趴在二楼的护栏上。护栏是一整块钢化玻璃,不锈钢圆柱很凉,我握着冰凉的圆柱,狂乱的心跳渐渐平缓下去。

那个红裙女孩的面容渐渐散去,不再那么清晰。我坐在靠玻璃护栏放置的长椅上,将书包放在膝盖上,双手捂着脸。隔着书包柔软的皮革,我感觉胳膊顶住了某个硬物。我打开书包,抽出里面硬邦邦的东西。

有几秒钟我没动弹,仿佛害怕从某个梦境中惊醒。我看着这本硬皮书,这是玛丽安留下的那本小说——《怪玩宠物店》。我曾试着翻看,不为消遣或娱乐,看完这本书似乎变成某种仪式。我对玛丽安了解得太少,除了不到一个月的相处,我们再无交集。玛丽安租住的房间被房东收回前,我收拾了她仅有的家产——两盆仙人掌,一套电磁炉和锅具,几箱书,美妮的用具,破旧的桌椅家具临时卖给了旧货商。我带走了玛丽安的书,我希望多知道一点儿有关她的事情,这样等美妮长大后,我也可以告诉她,她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美妮能够顺利长大的话……我的心一颤,不再想美妮的前途,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书上,翻到做了标记的那页。

屋内很安静,一阵有规律的“嗒嗒”声在屋内不紧不慢地响着,声音的源头是木屋角落的一座半人高的黑色大钟表。

屋顶悬挂着紫色的丝绒帷幔,正对着她的一道紫色帷幔被拉了起来,露出一张脸。

对方走出帷幔,站在她面前两米远的地方,微笑地看着她,说道:“欢迎光临怪玩宠物店。”

……

“你在这里!”

我抬起头,只见宋银锡站在我面前,抱着一摞包装盒,双手的手腕悬挂着四五个购物袋,纯黑色、米白色、驼色,印着白色英文字母。我认出两只是鞋盒,昂贵的高跟鞋,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介绍与报价。另外几只盒子侧面印着名包品牌的商标,一只白描蝴蝶,优雅简洁。

“帮个忙,乔。”交换手机号码时,我报了餐厅的假名,“帮我把这些拿到下面去。”

美妮还得睡一阵,我现在的确空闲,不帮说不过去。虽然胃里依然翻涌,这是干呕的后遗症,胃酸欢呼着在喉咙里奔跑。我刚才差点儿吐在康维医院光洁如新的地板上。

宋银锡将全部的东西缓缓放在长椅上,我抓起那五个购物袋。

“哇,好重!”其中一个购物袋格外重,我看了一眼,是整套化妆品,一线明星代言的彩妆。

“女人,天生购物狂。”宋银锡重新将盒子抱起,“真是佩服到家,看个病也要顺路血拼,郁闷!”

“当时留在车里不就好了,干吗费劲提上来?”我说道。

“她的毛病就是,新买到的东西要时刻看到,可能会达到一种变态的满足感。”

“你抱上来时费了不少劲吧?”我拿起纸袋,三百克的高质量铜版纸制作的纸袋发出“哗啦”一声。

“如果我知道她在这里,是绝对不会来的。嘉迪她妈妈把小跟班叫回去,只能我当苦力了。”

“什么跟班?”

“嘉迪家的小女佣,嘉迪逛街总带着她帮忙拎包。”宋银锡坐在长椅上,捶打自己的肩膀。

我张口结舌,赶紧合上嘴巴。逛街,带女佣,这个嘉迪原来不是傍有钱少爷的女孩。

“我们去车库。”宋银锡说道,我跟在他后面。一路上不断有人投来羡慕的目光,有年轻女人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购物袋上,两眼发光。

我低头朝购物袋里窥探,里面放着折叠整齐的衣物,有两个袋子里是粉色的心形饰品盒,上面印着几朵盛开的红玫瑰。

那个叫嘉迪的女孩一副早熟的模样,嘴唇性感,眼线精致,魅力四射,这样的女孩才算真正的女生吧。

我有点儿失落,长到十六岁,我还不曾拥有过属于我的睫毛膏或眼线笔。唇膏也是不带任何色彩,只有滋润功效的加拿大绵羊油,五颜六色的美瞳彩片更不用提了。

我叹了一口气,抓紧那袋包装完整的彩妆。我完全不懂,面对琳琅满目的女孩化妆用品,我像一只南极企鹅面对着烤箱制造厂,不知所措,毫无头绪。

我的身材,我的脸庞,我全身硬邦邦的线条,和这些化妆品格格不入,两者接触似乎会有灾难性后果。我不敢想象那些亮晶晶、香喷喷的粉扑在我的脸上会是什么效果,可能我会着火吧。

(5)

我确信被车前盖蹭了一下,那辆白色的商务车在车库停下时,我的胳膊肘一阵酸麻。

“喂,你没事吧?”宋银锡朝我跑来,最上面的鞋盒歪倒落下,“砰”的一声,掉出一双褐色的罗马靴。宋银锡将鞋盒扔在地上,扶住我的胳膊。可能是我喊出了声音,宋银锡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

“没事没事。”我说道,用另一只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购物袋。刚走进车库时,眼角的余光就瞥到那辆白色的商务车,下意识地想躲避,却没来得及。这辆车突然加速,朝我们冲过来,仿佛专门为了撞人而来。

白色商务车一个急拐弯,在一片空地上刹车停住。车门“砰砰”打开,走下来两个人。我几乎认定我在无意中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跳下车的是黑社会,举着钢制棒球棍,穿着黑衣,凶神恶煞,势必要将我和宋银锡教训一番。

其实朝我们走来的只是两个普通人,一前一后,稍矮一点儿的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件花格子西服的存在感太强了,曾被宋银锡唾弃为“走狗”。花格子男人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身穿藏蓝色西装,大背头一丝不苟。他正对宋银锡冷眼而视,在“孩宝之家”,我也曾见过他。

“你干吗?”宋银锡朝蓝西装男人大喊,瞪圆了眼睛。他伸出手要去推中年男人,却被花格子“走狗”挡住。

我护着胳膊,后退了几步,空旷的车库里似乎还回响着宋银锡的叫喊声。

“少爷,冷静。”花格子男人抓住宋银锡的手腕。

“李赫,滚开!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碰我!”宋银锡说道,花格子男人脸部抽搐,收回了手。

“宋银锡!”西装男人说道,声音很低沉,不大,我的心一颤。听他喊宋银锡的语气,我立刻知道他是宋银锡的父亲。他说出“宋银锡”三个字时,语气中透出的占有欲令人害怕。

他的声音有种不容侵犯的权威,他的声音之下包含着一个信息:绝对不要惹怒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你到底要干什么?”宋银锡朝自己的父亲喊道。花格子男人试图阻拦宋银锡,却被宋银锡抓住衣领,推到一边。宋银锡挥舞着拳头,我以为拳头会落在他父亲严肃的脸上,但最终宋银锡只是挥了挥,怒瞪着高大的权威者。

男人冷冷地扫视着摔落一地的奢侈品包装盒,一只粉色高跟鞋甩出盒外,盖在鞋面上的半透明护纸撕裂成两半,像一张咧开的嘴。

四周安静极了,隐约能听到远处的高速公路有重型装载卡车轰隆驶过,按响喇叭。

男人的目光越过他儿子的肩膀落在我身上。

一声尖叫毫无预兆地在我的脑海里响起,我像当头挨了一刀,刺痛感从头顶传来。我捂住耳朵,想要阻挡这个声音。很快我意识到,这个声音源自我的大脑。这个尖叫声凄厉绝望,令人毛骨悚然。我能分辨出是个女孩,年龄很小,很瘦,脸很白,一行眼泪涌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看到了,在那瞬间,尖叫声穿过脑海时,女孩的形象像一道闪电一样闪过。

随后,一切平静了。

尖叫声戛然而止,像电子警报器猛地断电,留下无尽的黑暗。

我捂住胸口,心怦怦跳动。我发现自己正盯着地上的一双脚,脚上穿着英式手工定制皮鞋,一切都是原样,像做了个噩梦。只不过这是大白天,我居然大白天醒着做了噩梦。

宋银锡和他的父亲对峙,氛围紧张压迫,但比起刚才那一声尖叫给我的冲击,此时的气氛堪称温和。

那是谁?是谁?是谁?

穿红色背带裙的小女孩。

——有个声音从深处浮出。

我在两个小时之前还见过她,在儿童门诊乱哄哄的走廊上,在我的脑海里,我见过那片草坪,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她是谁?

没有任何声音回答我,一片死寂。

“你怎么了?”宋银锡注意到我的反常,弯下腰问道。

我摆了摆手,闭上眼睛,尽量让自己恢复过来。我不想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软弱。

“是不是她?”他父亲问花格子男人。

花格子男人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点了点头。宋银锡的父亲转过头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像阴冷湿黏的触手,我不想那种东西碰到我。

“你怀孕了是不是?”他问道。

“啊?”宋银锡戏剧化地喊了一声,看了我一眼。我们惊愕地对视,花格子男人脸部紧绷,眼底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一瞬间,我们知道有人陷入了误会,而且是很深的误会。

“爸,您胡说什么啊?”因为太过震惊,宋银锡反而笑了,“什么怀孕!你又在哪里听了什么鬼话来找我的麻烦,他是男生好不好?”

没有人说话,宋银锡的父亲冷冷地笑了笑,笑容很恐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宋银锡,然后看向我。我这次没躲开他的注视,像迎面浇了一盆冷水。

“我虽然老,但还没糊涂到连男女都分不清。”

宋银锡大笑一声看着我,等待我反驳他父亲可笑的结论。我想出口反驳,却觉得心里的火焰逐渐减弱。我避开了宋银锡的视线。

宋银锡的眼睛渐渐瞪圆,双眸满是疑惑,他意识到现在自己处在很尴尬的境地。

“喂……乔,你……我说你……”他迟疑地上下打量我,十分仔细,角度也发生了改变——我能感觉得到,那是男生审视女生的目光,而不是观察同性的眼神。

“乔……你难道真的……不,不可能。”他轻轻摇头,自言自语,表情有些沮丧,更多的是错愕和——可能是我看错了——兴奋。形成兴奋的因素我猜不到,很明显,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在寻找一个主意。不管是什么主意,直觉告诉我,我肯定不会喜欢,而且我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我想离开这里,美妮还在观察室,不知道醒了没有。

美妮,这一刻想到她,我竟然涌起一股至亲温情,我的胳膊肘还很痛,恐怕晚上得贴膏药。我要赶紧带她离开医院,回到我们的小屋。

“这位大叔,您弄错了。”宋银锡父亲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花格子男人开口了:“大叔?喂,同学,这是我们的会长!”

宋银锡响亮地咳嗽一声,手指擦了擦鼻尖,明显是没憋住笑。

“我是银锡的好朋友。我还有事,得先走了。银锡,拜拜。”我走了几步,花格子男人拦住了我。

“宋银锡,你必须马上解决你的小问题。”权威者在“小问题”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不允许我的家中出现这种事!纽约,冻结银行卡,二选一。”

“这位大叔。”花格子男人翻了个白眼,我没理他,“我跟您说过了,您弄错了。”我护着胳膊肘,真的很痛。现在我确定刚才花格子男人开车时看到了我们,而且故意擦着我们急转弯。

“我没问你,在问他。”权威者板起脸来。

我的怒火不知从何而来,也许是那副藐视一切的表情,也许是天生的正义感。我想起宋银锡在取药窗口前挂断电话时的表情,想起花格子男人鬼鬼祟祟地钻进医院大厅,四处查探的可恶样子,一瞬间,怒气翻涌。

“世上哪有把自己儿子当成贼一样看起来的人?”

听到我的话,权威者目瞪口呆,宋银锡朝我投来震惊的眼神,很快,震惊转化为感激。

“这位大叔……”花格子男人猛咳一声,我没理他,“您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某个军部的司令官了?凡事都是命令式,依您跟人交流的方式,恐怕只有机器人才会听。你看他……”我指了指宋银锡,“像是由铁片和电芯回路组装而成的吗?”

宋银锡“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权威者绷紧脸。

“大叔,沟通要打开耳朵,听听别人的话,尤其是自己的儿子。您把信任给了您儿子,还是您的……”我差点儿脱口而出“走狗”两个字,“跟班?”

“这哪里是你说话的地方!”花格子男人出言呵斥。

权威者看向宋银锡,说道:“你马上带她去做手术,和她断绝关系。如果你要和她继续保持联系,可以试试看。”

宋银锡的笑容消失了。

我摊了摊手,说到底这是有钱人家的父子感情大戏,我凭什么横插一脚,扮演什么关键人物。

“这位大叔,您真是下定决心要让别人讨厌您。随便您,反正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个路人而已。银锡,祝你好运,我还得去看美妮。”

“美妮?”花格子男人警惕地竖起耳朵,权威者也朝我看过来。

宋银锡突然咧嘴一笑,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他眼中那种兴奋又出现了,这次更加明显,像太阳一般无法忽略。除了我,在场其他人都感觉到了。

权威者注视着宋银锡,宋银锡的笑容更深了,简直可以说是灿烂。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我知道,他脑海中盘旋的那个念头已经形成,而且他打算立即抛出来。

初中二年级时全校盛行一本漫画,名字叫《风之恋人》,描述了一个热爱钢琴的盲人富家女孩和一个会弹钢琴的少年园丁之间的爱情故事。我的同桌正好有一本,我拿来翻看,其中一页给我印象深刻。女孩和少年并肩坐在一片蓝色的蔷薇花海中,女孩眼神空洞,笑容甜美。她说起自己失明时的感受——永远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世界就是这样,无序,混乱,离奇。

车库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我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没有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在威严的父亲面前,宋银锡继续笑着,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

“父亲,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无法去美国了吧?”他说道,轻声细语,揽住我的肩膀。我根本没时间,也没力量反抗,我的胳膊肘痛得要命,脸被迫埋在一个男生的胸前,而这个男生我只见过两次。

如果这一切都不算混乱,那么下一秒,我将真正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无序”和“混乱”。我抱着胳膊,头发挡住了眼睛,满心想离开。此时,我听到宋银锡对自己的父亲笑眯眯地说道:“现在您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美国了吧?其实我们早已有了一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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