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一人,是个头大耳肥,面宽体粗的和尚,其腰肩浑圆,两个人似乎还合抱不下来,状如铁塔,即使是跪着,也如半截山岳插在地上一般,口音也浓重如洪钟,只听他道:“弟子石坚,小名石头,师傅法号圆通,赐我法号亦为石头,请真人降罪。”
“弟子刘义海,正一门下,恳请师伯责罚!”
“弟子万小山,全真门下,向师伯谢罪。”
“弟子杨杰,净明门下,祈师伯处罚。”
其中,还有几个和尚,也纷纷自报姓名:“弟子出家慈云寺,法号了无,师尊玄觉。”看他神色,似乎慌张异常。另一个则气定神闲,神态自若道:“弟子邵景,慈云寺俗家弟子,师从玄鉴。”
“弟子了空,师尊法号玄苦。”
清风淡淡点了点头,眼光却向并未说话的叶枫看来。叶枫似乎在思索考虑什么,此时众人看他不言语,徐长青突然怒斥大吼道:“掌门师伯问话,你胆敢矢口?”
叶枫身子微微一震,却站起了身子。此刻就连一边旁观的秦羽衣,也为其倔强的性格,暗自担心。道教之中,首重尊师重道。
中国历史中,也是道教首次把“师”,列入“天、地、君、亲”的行列,可见对师长的尊崇。而此时本来跪着的叶枫,没得到师长许可,居然长身而起,还能神态自若、面容不改不卑不亢,这简直是离经叛道的行径。
徐长青一声怒吼,就要扑过去,却被太虚拦住,迅速递了个眼色给他。他便疑惑的僵立,神情却显得有几分茫然。
“弟子名叫叶枫。”他终于开口,却还是面无忧色:“原得全真灵镜师伯施恩收留,后来觉得弟子在炼丹一道有所天赋,所以将弟子推荐给了师傅冯逢,所以是金丹门下。”
清风微微点了点头,却并未插话,因为他直觉的认为,这个看起来似乎弱不禁风的弟子,身体里却暗藏了无边的智慧,他一定有话可说。
叶枫没有让他失望,只是他说出的话却似乎有点偏激:“魔道妖人,人人得而诛之,何况我正道弟子?本该不落人后,将妖魔杀之而后快。”
他的话语似乎深得人心,周围弟子虽然都浑身浴血,却都睁大了眼,虽不敢出言支持,但神情已经激昂,就欲蠢蠢欲动。
“弟子自入道门而始,曾发下宏远,绝不与妖魔共存于天地之间。”叶枫仍然豪情万丈,神情激昂:“所以,弟子确信此次杀妖,并无罪过,也不敢祈求师伯惩罚。”说完语声一顿,又道:“若是此举有碍修行,弟子今后当奋发潜修,以弥己过。”
清风淡淡一笑,身形微转,用手指着那挣扎呻吟惨叫着的不堪入目的各种仿佛来自地狱的妖魔。那哀怨诡异的各色嘶嚎声音,听来有点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已经几乎成为人形的魔人,看起来更是狰狞而恶心,但是它们的眼神,都满含了哀戚和幽怨,让人觉得它们似乎也并非是那么可怕。
“你可以不费力气的杀了它们。”清风淡淡道:“但是你能从这杀戮中,得到什么?”
叶枫在沉思,所有人都在沉思。只有清风的声音,高高早上,仿佛来自天外,清晰的传进所有人的耳中:“是否能从中,体验到屠杀的快乐?还是以此证明,人类的至高无上?抑或,体验了所谓的报仇之心?还是,满足了所谓的除魔卫道理想?”
跪着的人包括叶枫在内,身体都明显的一震,耳中又传来清风那似乎带有了魔力的语声:“你们都是五年前碧云一役的遗孤,所以对妖魔有了仇恨之心,这不但是我辈修道之人的大忌,也是你等的心结。”他的话一度停顿,然后才接着道:“若是此刻你们能抛开仇恨,一夕顿悟,会使你们的修道,更上层楼,若是仍然执迷,解不开心结,日后的修道境界,也就仅止于此,永不会有所突破了。”
此时就连其余六派的首座,也都黯然低头,沉思其语言中深藏的至理。因为他们都明显的能感觉到,这至理中,暗藏了何等精深的修为境界?同时他们也清楚的明了,清风此时的境界,大概已经进入了那至高的“练气化神”阶段,也是自己等人难以望之项背的境界。
秦羽衣此时也若有所悟,加上听说跪地的众人,都是当年碧云一战的遗孤,也就是龙麟的亲人,不免因他们残忍屠杀而起的厌恶感,淡了许多。
有所谓:爱屋及乌!爱情的力量,果然强横。
场上一片寂静,气氛一片浓重。
“可是……”叶枫仍然道:“毕竟是它们杀了我们的父母亲人,若是就此放过,岂非违背了我等为人子辈应尽之孝道,与禽兽何异?”
清风用手缓缓扫了一下四周,才道:“从这遍布的尸体和血腥之中,你本可找到答案,解你心中疑惑。”
跪地众人,都缓缓站起身形,放眼四望,但见遍地尽为修罗场,残肢、断腿、呻吟、血腥,已经将这本来充满生机的世界,彻底换了模样,微风轻吹之中,浓烈的血腥,使得人的大脑都迷糊沉混,再不似平日修道之时,可以保持心境一片空明,犹如光洁平静照见万物的明镜,徒然蒙上了尘埃……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的佛号响起,圆妙大师在弟子的尾随之下,步入了这惨烈无边、戾气遍野的世界,同时也传来他那似乎漂浮在众人耳际的声音:“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皆不存在绝对,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一切皆有定数。不必执着,何必执着?心如明镜,方能照见万物,即被尘封,拂拭则净,切不可执迷。”
众人都听得迷惑不解,他转过了身子,对着跪地刚站起的弟子道:“石头、了无了空、邵景,你等从小入我佛门,受佛性感化熏陶,本该比别人更能领悟其中真意。”
三人低头沉默不语,只有邵景,眼中慧光一闪,曼声道:“师伯所言,是否意示当年一役,本是天定命数使然之因果,我等……不该执迷其仇恨之中?”
圆妙大师微微的点了点头,面容浮现了笑意,这邵景,貌似憨厚朴实,但是深具慧根,本是与佛有缘之人,只是他与红尘尚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劣根未除,所以当年自己才坚持不让他剃度出家。
其余的人,却似乎还是不能进入禅境,寻找那放下屠刀、还心境空明的“拂拭明镜”之法,不得解脱。
此时却又一人步出,缓缓对着叶枫一众人道:“若是实在无法放下执念,摒弃心魔,你等何不换一种思路?”说话的却是灵宝的太一真人。
众人的眼光都同时转向了他,在场数百名弟子,眼光都齐刷刷盯在了他的身上,就连清风,也满含了笑意看着他,并不插话。
“看看遍地的尸首血腥,如此惨烈的杀戮场景,在你等想象中,与当年碧云一役的劫后战场,有何相异之处?”
叶枫低头叹息道:“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一颂了一声道号接着道:“如此血腥的杀戮,你们的复仇之心,该当可以平衡。我叫你们换一种方式来思维,即是把此次的杀戮,当成你们已经报了当年的灭村之仇如何?得偿心愿、大仇得报,尔等此刻心中又还有何样牵挂?”
众人沉思,片刻后,叶枫的脸上,缓缓露出了微笑,如同严冬季节,千里冰封之中,突然露出的太阳一般,温暖、炙热。这阳光迅速也同时感染了周围的人,人人都似乎找到了打开心结的钥匙,拨开了一直以来弥漫在心头的迷雾,看清了前进的道路……
清风赞许的看了一眼太一,太一却向着圆妙含笑点头,三人眼光交接,都彼此会心一笑。无论佛道之修行,其实都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
唯有神宵的太虚真人,弯腰拾起了自己的“赤芒”,轻轻归鞘,红光消失,不露一丝痕迹。微微皱起了眉头,一抹看不见的阴云,却似乎悄悄升起在他的脑中。别人并不清楚,但是他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若非自己授意支持,就凭叶枫邵景石头和尚等人,即使复仇之心如何浓重,也翻不起风浪,指挥道佛两家的所有精英弟子,将妖魔屠戮殆尽。
清风已经从虚浮的空中,降落到了地上。面对着眼露凶光本能自保的妖魔,淡淡道:“你们中,可有懂得语言的?”
魔群中一阵骚动,片刻之后,走出一个文士打扮的人来,年纪看来二十岁左右,面容俊秀文雅,只是双手下垂在袖子里,从破烂的长衫之中,露出身后一截毛茸茸的尾巴,拖在地上,他这样一站,却与那些形容扭曲、面目狰狞的妖兽,形成鲜明的对比。
清风对着他道:“你懂人类语言?”
那妖人点了点头,发声有点诡异,像是婴儿啼哭,又像夜鬼惨叫,但幸好还可分辨,只道:“要我们投降,万万不能,我们打不过,却都不怕死……”
清风没有因为他的无礼影响丝毫心境,而是面容祥和、微带笑意的道:“你们可以继续居住此地,继续修行,但是你们不可骚扰人类,要与人类和平共处。”
他的话说完,不但妖魔,就连正道群中,也发出了一声惊诧的嘘声。
千百年来,人与妖、正与邪,从来水火不相容、生死两难存。如今清风真人,居然给妖魔留了一席之地生存,而且告诫它们,要与人类和平共处,这在以前甚至前一天说来,都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如今,却已经成为了现实。这是个多么讽刺的笑话?又是个多么大胆的创新?
但是奇怪的是,包括历来与清风格格不入的太虚真人在内甚至是佛教掌门圆妙大师,似乎都没有明显反对的意见。
秦羽衣此刻也没有心情去深思其中深意,在回山的路上,却是与叶枫等人并肩而行,其中当然包括了石头和尚和邵景。门中精英弟子,凡是能御剑飞天的人,都已经绝尘破空而去,剩下不能操控法宝飞翔的弟子,只能徒步行走回去。
之所以不似来时一般由人载飞,是两大掌门人商量的结果。有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让他们徒步回山,正是一大历练的机会。
对于这正道第一辣手人物,传言中的“冰雪美人”。叶枫本来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可是毕竟人家还是自己师姐级别,此刻代表的还是一派宗师身份,是以也不能肃然相向。
但是佛门中弟子尚且不晓,道教弟子却多诧异奇怪,在他们心中,秦羽衣可是正道中年轻一代弟子里风头最盛、声名最响、似乎永远高高在上的人物,此时却与己方等人同行而走,难不成,是师尊等人不放心自己等人的安危,故意派遣她保护?
峨嵋一众本是女流,此刻掺杂在和尚道士群中,显得醒目而突出,犹如鹤立鸡群般的超然而不协调。但是她们都不敢有异议,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这个大师姐的脾气,她想做的事,有时候就连掌门师尊,几乎都不加反驳,若是门中没有师尊,她俨然就已经是峨嵋掌门。
叶枫此刻却显得有点不自然,因为他一边走着,却感觉秦羽衣的眼光,若有似无,在看向自己等人。与石头等人一别数年本该有的喜悦,也被这种不安的感觉冲淡了不少。
“你们……”秦羽衣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带点迟疑的口气对着叶枫:“都是龙……麟的……儿时玩伴?”
叶枫张口结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惊艳绝世的人物,是在跟自己说话。
回答的却是邵景:“你说龙麟啊?小时候他的确是常跟我们一起玩。”说到这里,石头和尚及了无了空几个人的眼光,都向他看来,邵景的神色,也在这一瞬间黯然了许多,缓缓道:“如今,他就是我们的至亲之人了,只是不知,他现在如何……”
秦羽衣截口道:“是否现下仍然不知其下落?”她的声音突然提高,引得前后弟子都止步向此看来。秦羽衣自知失态,忙低下了头,继续走着,但是脚步却不快,明显是在等待他们几人。
石头和尚憨厚的一笑,声如洪钟道:“师姐不用担心,麟从小机灵过人,如师傅所言,‘吉人自有天相’,他从来都是这性子,说不定此刻,一个人躲了起来,在你一不经意间,突然就跳出来吓你一跳。”
他们都不知道秦羽衣与龙麟之间,有何恩怨纠葛,但是她关切的神情,却不似作假,自然也对她显得亲切了许多。
一旁那个净明门下,叫杨杰的却突然插口道:“怎么你把龙麟说成像是鬼一样,喜欢吓人的?”
秦羽衣扑哧一笑,被这年青弟子一句话,逗得心里的愁云也似乎淡了许多,幽幽曼声道:“他……小时候很顽皮的吗?”
“那当然,他鬼得很呢。”石头和尚那洪亮的声音又把话接了过去:“不过他真的很聪明,若不是他的聪明,我们又怎么会常常被他捉弄。”
叶枫突然插嘴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太笨?你肚子里总共就只有一条肠子,也就只能随时被麟唬得一愣一愣的了。”话语一转又道:“可还记得那次,麟骗你说你爹娘上山去打猎烤肉吃,叫你快点跟去,你果然就独自摸上山去,结果迷了路在山腰上冷了一个晚上?”
秦羽衣奇怪道:“这很平常啊,谁也无法推测这是谎话嘛。”
邵景截口用手指着石头笑道:“可笑的是他上的是当时被天火烧光了的一座荒山,试问荒山之上,何来猎物?”
众人一片轰然大笑,又引得无数弟子侧头观望。秦羽衣看着石头涨得通红的脸,也忍不住抿嘴低笑。
秦羽衣身后,那一众刚才还保持淑女矜持的女弟子,见大师姐如此,也纷纷与年青的道教弟子,嬉笑着高谈起来,隐约还能听见“峨嵋顶上风景清幽”、“峨嵋的剑法以柔克刚专破道教剑法”等等言语……
毕竟都是年轻弟子,而道教也不似佛教一般严守“婚戒”。年轻人在一起,也总是有特别多的话题。所以一行人聊着天,到傍晚时分,已进入了蜀川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