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来，江州市还没有下过一次像模像样的雨，有过几次也是星星点点的，还没等农作物吸收就被炙热的大地吸干了。农作物的叶子打着卷儿拧着劲儿在做垂死的挣扎，树也像得了病似得耷拉着脑袋奄奄一息。只有那不知疲倦的鸣蝉一刻不停地咏唱着那首古老不变的歌谣，让人心烦意乱。
陈浩然他们走后，张啸天本想开个房间和梁婧坐坐，谁知骤然风起，呼呼的大风摇曳着树冠，干枯了的叶子像下雨一样纷纷飘落下来，又被大风卷起漫天飞舞。常言道：风是雨的头儿。张啸天透过窗口看到昏暝不爽的天空，折身到梁婧身边，说：“看来要下雨，我们还是回市里吧。”
梁婧看了他一眼，又慌忙把目光移开，她没有说话，只是浅浅地一笑，点了点头。
两人从酒店出来，张啸天指了指停在一边的车，说：“这边走。”
梁婧哪顾得上理他，两手捂着自己的头发，生怕被风吹乱，人不人鬼不鬼的在他面前失态。
面对梁婧，张啸天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更不知道说些什么，总觉得对不起她。梁婧见他不开口，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把目光移向了车外，车内的空气顿时凝成了果冻，局面非常尴尬。
有关梁婧的情况，张啸天以前一无所知，今天还是从苏莉莉口中略知一二。当他知道梁婧过得不怎么样时，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确实是自己害了她，否则，她不会背乡离井流离到他乡的。他很想给她点补偿，尽管知道她的性格是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施舍与恩赐，但是，他还是抱着一线的希望请她留了下来。
此时，张啸天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也不枉她留下来陪自己。他想：要是换成别人，当着此人此情此刻会怎么样呢？可能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的。他知道这方面有不少高手，但他不行。他想说一些表示同情表示思念之类的话语，又觉得太虚伪了，那言不由衷的话语谁听不出来呢？谁听了不觉得难堪不觉得恶心呢？与其说出这些虚伪自欺欺人的话语，倒不如不说的好。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为了一个聚会，她竟然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大老远跑回来，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当他想到她同意留下来陪自己时，他很感动，也很感激。当他想到今晚她就要回去时，立时又觉得不安和焦灼。此刻，他荒诞不经地想：要是时间能停滞下来该过好啊。
雨，终于在风的肆虐中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起初，雨点大而疏，砸在车顶上像是敲鼓，有节有奏的。随着风势的减弱，雨点又变得小而密，落在车顶上，让人想起雨打芭蕉的声音，浑然一片，模糊不清。不管鼓声也好，雨打芭蕉声也罢，都让人听的心烦意乱。就连车前的刮雨刷，像蜻蜓一样在面前晃来晃去，有碍视线，也让人心生讨厌。
张啸天心烦归心烦，但还是小心翼翼地驾着车，生怕有一点闪失，那样的话，就更对不起她了。
梁婧坐在他的身边，时不时地偷窥他几眼，觉得他成熟了许多，也老练了许。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冲动失控，做事风风火火的，为此，她没少教训过他。她想到教训他的场面时，不由得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呢？”张啸天正愁没有话题，终于逮住了机会，开口问她。
“没什么，”梁婧为自己的失态有点惶然，半个笑脸一下子就僵在脸上了，目光不由得移向了车窗外。
车内又陷入了沉寂的局面。直到驶进市区时，张啸天才打破了沉寂的局面：“时间还早，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
张啸天见她没啃声，斜看了她一眼又说：“要不我们去喝咖啡？”
“随便吧。”梁婧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是委屈还是妥协。
江州是个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城市，随着经济的繁荣，旅游业势头越来越看好，市政府不失时机地抓住机遇，把境内的名胜景点大张旗鼓地进行包装，又在媒体上大作文章，哗众取宠的结果还是招来了无数慕名而来的游客。当然了，旅游业的发展给这个小城带来了名誉、富裕和地位，一时间，休闲娱乐场所如雨后的春笋，应运而生，遍地林立。
张啸天开着车左转右拐驶进本市最繁华的那条街------幸福大道。嗬！茶坊，咖啡厅，歌厅，几乎是一个连着一个。不过，生意冷清的不少，或许与今天的雨天有关吧。当他看到有不少情侣都比他们年轻许多时，让他有些不安，我们并不是情侣呀，他这样想着，总不能释怀。
找了几个咖啡厅都不合适，要么人太多，要么太冷清，要么装潢的不怎么样。其实，合不合适，张啸天是根据梁婧的意思猜测决定的，他自信地认为自己的猜测是无误的。因此，每进去一个咖啡厅，他先看上一眼，然后暗暗偷窥她的表情，好像觉察到她的意思了，就说：“再换一个吧。”梁婧不啃声，只是顺从地跟着出来。
因为下着雨，雨伞又是一把，张啸天撑伞时总是偏向她那边，自己的半个身子给雨淋湿了。不过，在这个季节，他反倒觉得挺凉快。因为一把雨伞，两人免不了有肌肤之亲，每一次无意触及的时候，他感到像电击一般，周身的血液立马就沸腾起来，充斥着身上的每一根神经，让他有所不安。他不知道她是否和自己一样有这样撩人心扉的快感。
每从一个咖啡厅出来，张啸天都觉得可笑，不知道要找怎样一个才算合适的，更不知道究竟要合适于他们什么呢？就他自己而言，随便一个都可以的，是否她也这样想呢？这样想着，他突然又不安起来，有一种惭愧的感觉和对自己的恼怒。他把车又停在一个叫冰美人的咖啡厅门前。他从车上下来，撑着雨伞走过去为梁婧开车门。不想，她下来时不知怎么回事，一个趔趄跌向他的怀抱。也许是条件反射的使然，在她将近非近自己的怀抱时，眼明手快地用另一只胳膊搂住了她，她飘逸的长发里散发出来的芳香直钻他的鼻孔，刺激着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脸红得像个关公。待她站稳后，又迅速松开楼她的胳膊。
梁婧羞赧地感激地看着他笑了“谢谢！”
“跟我还客气？”张啸天感到心里很舒畅，二十多年来从没有过的舒畅。
这个咖啡厅里面很僻静，人也不算太多，一个包厢的门开着，好像正等着他们进去。张啸天作势地看了看，说：“这里还可以吧。”口气和神情显得都比较满意。
“可以的。”梁婧轻轻地回答，脸上像小鸟飞过一样，掠过丝丝红晕。
落座后，张啸天从梁婧的表情上突然感到一种很心酸的东西，其来迅速，来由却又莫名。他觉得她陪自己简直是她的不幸，她要是和苏莉莉他们在一起，此刻一定知心话不断，笑声也一片一片的，真没想到和她在一起就这么别扭，这么难堪，这么尴尬，简直就是活受罪。
张啸天要了两杯咖啡和一盘瓜子，还想要什么就被梁婧拦住了：“够了，不就坐一会儿吗？我们还要赶路。”
张啸天听到“我们”二字，感到一种特别的亲切和亲近，好像过去二人那样，不分彼此，不分你我，二人之间只有“我们”和“咱们”这种关系甚密的字眼。二十多年了，这种清晰的概念早已被岁月的河流冲得无踪无影了。今天从她口中听到“我们”二字，似乎这种概念又明确起来。怎不令他感怀呢！
他觉得太寒碜了，红着脸挥着手对服务小姐说：“多来些干果，随便什么都行。”
“不要了，足够了。”梁婧坚持已见。
张啸天瞟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好随她了。坐在包厢里和坐在车里的感觉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的浪漫情调，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豪情澎湃的年代。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风韵不减，楚楚动人，像一朵荷花绽放在张啸天的面前。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抚摸她，可又迅速地缩了回来，因为这朵名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尴尬地红着脸苦笑了一下：“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吧？”
“还行。”梁婧回答的很坦然。
张啸天没想到梁婧还是那刚强不服输的性格，犹豫了一下说：“你的性格似乎没有改变。”
“你也是。”梁婧抿了一口咖啡，浅浅地笑着说。
梁婧只是轻描淡写地化过妆，显得很清雅，肌肤依然那么细嫩，手指依然那么细长，这手指曾在吉他的琴弦上是多么地灵动啊。张啸天似乎隐隐地听到了那迷醉不已的校园歌曲。
时间多么古怪。他曾经怎样地喜欢过爱过坐在对面的女人啊！干过多少荒唐的匪夷所思的事情啊！钻在宿舍的被窝里偷给她写情书；晚自习后，他约她出去，在没人的地方拥抱她亲吻她；那个夏天的晚上，他抱着她躺在草坪上，第一次品尝了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她给他的每一封情书，都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那每一个字，甚至每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是用爱字连缀而成的，就像妹妹给哥哥纳鞋垫所惯用的密密麻麻让人眼花神迷的针脚一样，无不浸透着她对他的真情和真爱。
不需要滔滔洪水，细水长流的时间就把这一切一天天地冲淡了，流逝得无踪无影。以前他确实用心去寻觅过，在自己心里再也找不到一丝对她的情感了，真的没有了，不是找不到，而是的确没有了，一丝都没有了。此时此刻，这种情感陡然而现，而且来的迅速，去的也迅速，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现在这种关系算什么关系。
梁婧一直用小勺子缓缓地搅动着咖啡，小勺子碰到杯子，就会发出“叮当”清脆的声音，而这声音似乎很悠远，就像一朵蒲公英，眼看它轻轻飞来，眨眼功夫就杳无踪影了，不可追寻，也难以企及。
张啸天不时地趁梁婧低头喝咖啡时瞥上几眼，他觉得她有些憔悴，有些厌厌不快，那一瞥一瞥的印象积累起来，让他觉得她变化不小。他暗暗揣度着这些年历经过的磨难。此时，他有一种怪异的冲动，很想把此时此刻对她的感觉说出来。这样的话，一种尴尬的僵局也许因之打开，一种新的关系也有望因之确立，也不枉今日这难得的一聚。他自顾这样想着。然而，他说不出口，她也不会说的。
张啸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尽量不让她听见。但她好像听见了，她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谈了么？”她的笑容里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酸楚，她脸上的笑意好像一下子被谁收走了一样，眨眼间就消失了，她忙低下头去喝咖啡。
他看到她的手有些颤抖，杯子里的咖啡也随之微动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让人觉得不说倒比说出来好。
“家里还好吧。”梁婧突然抬起眼皮看着张啸天说。这一次她的眼神平静而笃定，从坐下来到现在，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这样看他。
张啸天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好吧，自己和妻子相处的冷若冰霜，说不好吧，明摆着的事儿，家丑不可外扬，如何说得出口。可又不能拒而不答吧，他只好言不由衷地“嗯”了一声。
时间过的真快，不知不觉夜色已经逼临，包厢内也渐渐暗淡起来。张啸天望了一眼窗外，突然想到梁婧今晚要回去，心中莫名地涌起一种不舍的念头，其来迅速，不由得问了她一句：“你今晚非得回去吗？”
“必须回去，我来时已经买好了返程的车票。”梁婧回答得很干脆。
张啸天期待的目光一下子黯淡起来，脸色难堪极了。他很想说：“明天走吧”。但他知道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的，她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
张啸天的反常，被心细的梁婧捉到了，她心知肚明，可无法抗拒牵挂丈夫的心。她望了一眼窗外，对张啸天说：“时候不早了，离银都市还有一段路程，我出去一下，回来就走。”话音未落，她就站了起来。
张啸天以为她去买单，刚站起来要阻拦，无意中看见她的手提包还在椅子上放着，才明白她是上卫生间了。此时，他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就赶忙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她的包里，知道当面给她，她是不会要的，甚至还会生气，所以只好如此这般了。虽说卡上只有几万元，但对于一个四口之家来说，多少可以解决点实际困难，哪怕减轻点她打工所受的累所遭的罪，也觉得是一种慰藉，是一种解脱。而对他张啸天来说是一种补偿，是一种赎罪吧！
“啸天，走吧。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梁婧从卫生间回来心急火燎地说。
“真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张啸天虽不清楚原因，但他从她的表情上能觉察出来，家里一定有什么急事。否则，她不会千里迢迢而来，急急匆匆而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