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的速度非常慢,因为他一面游玩一面前行。所以北京方面把皇上南下的消息传给王阳明时,朱厚照还在黄河以北。王阳明立即给朱厚照写信,请求他马上北返。因为据可靠消息,朱宸濠有一个刺客团,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隐藏。
朱厚照大喜过望,说,原来这个叛徒还有实力啊,那我更要南下了。其实,朱厚照南下的目的已很明显,而且也派人通知王阳明交出朱宸濠,把他释放到鄱阳湖上,再让皇帝朱厚照亲自捉一回。
王阳明对来人说,人可以交,但你要给我一个收条,一旦朱宸濠有什么差池,我可不负责。
来人也无法负责,因为朱宸濠一旦不听话,跑掉了,事情可就搞砸了。
所以,来人只好空手而回。
王阳明知道朱厚照不会善罢甘休,思来想去,想到了已经赶到了杭州的大太监张永。这位老兄就是联合政府官员干掉刘瑾的那人,据说,此人是大太监里唯一有点良知的人。
王阳明见到张永后,说了他的担心:皇上如果真来江西,那就是土匪进村,百姓肯定大受其害,不如我把朱宸濠交给您,您劝说皇上返京。如果事情真成了,江西百姓永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德。
张永的确还有良知,叹口气,指示王阳明:“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皇上回心转意,那就是你把所有的功劳都扣到皇上的头上。”
王阳明也叹口气,说:“我只是做份内的事,功劳不敢当。我马上就写庆功文件,把皇上的名字拉进来。”
张永又嘱咐说:“皇上身边那些无耻的跟班,你也要提。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王阳明痛快地应允。只要不让江西百姓受苦,他的功劳只是浮云。
就这样,朱厚照没有到江西,只是在南京逗留了几个月,然后北返。正德十五年(1520年)闰八月初八,朱厚照从南京起程回北京。
在清江浦,朱厚照非要独自驾舟捕鱼,结果跌落水中。虽然被救上船,但他吃了个水饱,又受到惊吓,开始生病,幸运的是,没有办法救治。十月二十六,朱厚照回到通州,在通州就是不肯回紫禁城,一直到十二月初十,他才回到紫禁城。第二年的大年初一,他上朝闪了一下,跑进豹房。初十,他病情加重,自己都能看到鬼了。二月初二,他抱病临幸了一名美女。三月,朱厚照死了。
嘉靖皇帝登基,王阳明的人生又迎来了一次光芒四射,也是最后一次的光芒四射。
此心光明
王阳明在江西完成他的使命后,就辞职回到浙江余姚,在老家,他以传授心学为己任,前来听他课的人多达千人。
1521年阴历六月十六,新皇帝嘉靖要他来北京担当要职。王阳明激动得手直颤,可当他走到钱塘时,不知为什么,浆糊脑袋的嘉靖又让他原路返回,原因没有说。
王阳明仰天长叹,写了一封辞职信,准备在老家安养天年。本年的十二月十九日,嘉靖皇帝下诏封他为新建伯。“伯”不是一般人可以担当的,必须是平定过大的反叛的人才有资格。明朝只有三位文人被封为伯,王阳明名列其中。这是老朱家的恩典,但王阳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功名利禄,对他而言,连浮云都不如。
现在,他可以专心致志地温习和传播他的心学了。那几年,才是王阳明作为心学大师最光辉的年代。整个地球为他而存在。心学之光照耀整个中国,每条街道上都有人在谈论他的心学,每条通往浙江余姚的路上,都有人如朝圣般地去听他的课。
他以为此生就这样结束,想不到1528年,嘉靖皇帝突然起用他:封王守仁为两广总督,兼广东巡抚;领兵部尚书衔,提辖南方十省兵;赐予“便宜行事”,可以先行后奏。
被冷落了五六年,突然被人从垃圾箱里找出来,王阳明的情绪有些上扬。要他去两广,根本没有好事,因为广西西部发生了叛乱。
叛乱的巨头有两个,都是无法忍受当地地方官压迫而起的英雄人物。其中一个叫卢苏,一个叫王受。他们占据着广西思州和田州,这两个地方就是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和百色市及田阳、田东一带地区。王阳明一抵达广西桂林,就开府办公。
几日后,几十万人马随时听令,王阳明开始考虑是剿还是抚。
最后,他认为,为了少流血,要抚。
于是,他派了个心学造诣精深的弟子去见卢苏和王受。这位弟子跟二人谈来谈去,只是谈地方官如何盘剥少数民族兄弟,两人被说中了伤心事,但也明白这位客人的本心,就说:“我们当然不想造反,是那群官员逼得我们没有路可以走了。”
使者马上单刀直入:“王大人想招抚你们,你们意下如何?”
王受和卢苏知道王阳明的威力,说,我们考虑一下吧。
使者回去后,王阳明马上大张旗鼓地遣散官军,再派人去找二人。两人听说王阳明把官军遣散了,心里踏实了许多。但由于王阳明在江西剿匪时名声传播得太远,所以二人还是心有疑虑。最后,双方达成两个条件:一,王、卢二人带一万精兵前去投降;二,王阳明的哨兵都要换成王、卢的人。
王阳明说:这都是小事。来吧。
双方一见面,王阳明说:还需要走个程序——你们说造反就造反,说投降就投降,如果不给你们点惩罚,显不出朝廷的尊严,所以,你们可以穿着盔甲,让我揍你们一百棍。
二人一听:好啊,穿着盔甲,揍多少下都没有关系。
揍毕,王阳明说:你二人要帮我稳定广西。
两人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做。王阳明说:解散你们的部队,这就是稳定广西的方法。
两人感激涕零地接受了。未动一兵,未发一箭,王阳明使数万人活了下来,与当年的大禹治水之功不分伯仲。
平定了思、田二州后,王阳明又决定铲除广西黔江中下游的大藤峡盗匪。大藤峡是夹浔江及其南端的府江的两岸连山最高、最险恶的地方,当地造反的人都喜欢把这里当成根据地。明王朝刚建立时,这里就有匪患,百年来,政府对此地年年用兵,但总是春风吹又生。原因就是剿匪的负责人总是治标不治本,他们的目的只是剿匪,杀光了一批后,马上撤走,根本没有善后事宜。
王阳明在桂林办公时,就有百姓来告状,控诉断藤峡和另外一个盗匪据点八寨的罪行,他们滥杀无辜,严重影响了社会秩序。
王阳明这才决定剿灭两地的盗贼。他没有用招抚的方式,因为这些人已经丧失了良知。他先做调查,发现这些盗匪在断藤峡上能支持那么久,是因为山上出产的植物可以供应他们最低水准的生活。那么,想要在山下围死他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如果要强行攻打,必然死伤无数,因为他们的武器又是长弓劲弩,箭头上还有毒药,哪怕是擦伤一点,都会立即中毒身死。还有客观环境:山上毒瘴恶雾,人还没有到山上,就已经中毒了。
所以,王阳明祭出了他的剿贼大旗——虚虚实实。
他声称,断藤峡和八寨这地方不是好地方,政府必然要给予坚决的打击。两地的贼匪们一听,立即躲了起来。但躲了很多天,没见动静,他们又出来了。派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王阳明这老头在办学校,军队早就遣散了。
贼匪们还是不肯放心,因为他们也听说过王阳明是个狡诈的老头,善于指东打西,不靠谱。又过了些时日,他们放心了,因为听说王阳明身体很差,已经写了请假条,准备回老家去了。
与此同时,王阳明已经把自己的部队分成两路,悄悄进山。当贼匪们正在放松警惕时,一路大张旗鼓地攻击贼匪的正前方,而另外一路则由卢苏和王受率领,在夜间向石门发起偷袭。石门是八寨通往上林、宾州的门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多年以来,政府军总在这里吃亏,每次来都是被人打得屁滚尿流。王阳明所以让卢苏和王受来啃这块难啃的骨头,就是因为这二人刚被招降,想要立功得到好感。所以,他们极为卖力,奇迹般地把石门攻破了。石门一破,贼匪们已是胆战心惊,正面部队也很快攻破他们的营寨。双方死力拼杀,王阳明的士兵越来越多,贼匪们暂时撤退,但很快,他们就组织起了一次反击。可惜,官军比他们人数多,他们的反击计划失败了。他们又败奔断藤峡。官军乘胜追击,贼匪们被官兵追得无路可逃,只好跳进水里横渡,结果被大水冲走无数。
王阳明命令,务必斩草除根。所以,官军们就开始在山上大搜捕,把大小山洞搜了个遍。八寨很快宣告被剿平。史称:“断藤之贼略尽。”时人对“八寨”之贼有着清醒的认识,说这个地方和断藤峡的贼是百六十年所不能诛之剧贼,是粤南诸贼的渊薮,八寨不平,两广不能入眠。
王阳明的这次战果并不丰厚,一共才杀掉了三千多人。但是,他也才动用了不到一万五千人。他创立了明朝军队在这一带作战成本最低、成效最大的纪录。
但是,令人痛惜的是,这次功劳和王阳明活捉朱宸濠的功劳一样,被中央政府轻描淡写地“稀释”了。
王阳明请求辞职,中央政府马上就准了。这种“卸磨杀驴”的下流手段,使人震骇。
王阳明没有一丝震骇,因为他的身体在长期的军旅生涯和南方的恶劣气候下已经溃败。他从广西出发,一路向北,准备回老家。但离家越近,他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无法回家。
1529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九日,王阳明把一位弟子叫进他的船舱,微微一笑,说:“我走了。”弟子已泣不成声,问:“老师,有何遗言?”
王阳明又是一笑,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江水滔滔,向东流淌,王阳明的灵魂缓缓地升上天空,他离开了人间。
心外无物,幸福不假外求;
知行合一,人生更需砥砺。
【关于王阳明】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浙江余姚人,是有明一代最为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和文学家。
他创建了影响深远的“心学”,融合了儒释道三家之精髓,受到张居正、曾国藩、孙中山、毛泽东、福泽谕吉等中外名人的一致推崇。他平定宸濠之乱,为大明王朝立下了赫赫军功,被封为新建伯,成为大明王朝仅有的三位被封为“伯”的文人之一。人称他为“治学之名儒,治世之能臣”。
《明史·王守仁传》这样评价他:“终明之世,文臣用兵制胜,未有如阳明者。”明穆宗称他:“两肩正气,一代伟人,具拨乱反正之才,展救世安民之略。”他在文事武备上取得的卓越成绩,使其成为中国历史上罕见的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的伟人之一(另一位是诸葛亮,曾国藩算半个)。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先生更是作出断言:21世纪将是王阳明的世纪。
【“心学”的当下价值】
以“致良知”为哲学依归的阳明“心学”从其创立开始,便起到了引领社会风气的功用,受到士子们的热捧。明朝抗倭总指挥胡宗宪称:“余诸生时,辄艳慕阳明先生理学勋名,前无古,后无今,恨不得生先生之乡,游先生之门,执鞭弭以相从也。”
而在人心浮躁、迷茫、痛苦、挣扎的当下,王阳明的“心学”恰好可以让我们从浮沉于纷纷扰扰的外部世界到转而关注自己的内心,从追求无尽的物欲满足到转而寻找心灵的安宁,从汲汲于名声、地位、权势到转而欣慰于内心的无畏、强大和坚韧。
他提出的“知行合一”的思想,是强调思考力和执行力的现代成功学最好的指导思想,可以使现代人自我调适的能力大大加强、自我提升的过程大大缩短,在紧张、忙碌、冗杂的纷繁世事中得到解脱、安慰和智慧,从而最终获得心灵的安适和人生的幸福。
【中外名人评阳明】
⊙可谓震霆启寐,烈耀破谜,自孔孟以来,未有若此深切著明者也。
——黄宗羲
⊙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天下之学儒者必如文成,方为有用。
——冯梦龙
⊙剖性命之微言,发先儒之秘密,如泉之涌地,如风之袭物,开遮纵夺,无地不可。
——钱谦益
⊙阳明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纪晓岚
⊙王阳明矫正旧风气,开出新风气,功不在禹下。
——曾国藩
⊙阳明先生,其事功,其志业,卓然一代伟人,断非寻常儒者所能及。
——左宗棠
⊙青年们啊,你们感觉到苦痛了吗?你们发现危险了吗?我告诉你唯一的救济法门,那就是依着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去做。
——梁启超
⊙日本维新诸豪杰,沉醉于中国哲学大家王阳明的知行合一之说,皆具独立尚武的精神,救四千五百万人于水火,成就大功。
——孙中山
⊙我的厚黑学,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有对等的价值。
——李宗吾
⊙阳明事功,是三代以后,数千百年第一人。
——毛奇龄
⊙中国历史上能文能武的人很多,但在两方面都臻于极致的却寥若晨星。一切都要等到王阳明的出现,才能让奇迹真正产生。
——余秋雨
⊙我推崇王阳明,是因为他在朱熹的理学已经成为正统的环境下,提出心学,有革命性的意义。
——林毅夫
⊙彪炳显赫,自明之后,唯此一人而已。
——当年明月
⊙阳明学乃陶冶今日之人心、革新一代风气之大兴奋剂也。
——福泽谕吉
⊙我邦阳明学特色,在其有活动的事业家,乃至维新诸豪杰震天动地之伟业,殆无一不由王学所赐予。
——高濑武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