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盏荷花灯幽幽亮着。屋内灯影幢幢，纱帐后的床榻上没有被褥，反而有张小方桌。桌边坐着一个人，虽隔着一层纱，可冗景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尹娘。
“大人！”巧儿惊得追进屋子，站在门口，紧张得两头看。
秋穑也跟过来，在巧儿旁侧坐下，脸上一阵得意之色。
眼不见不一定为实，为了确认，冗景一把将纱帐掀开，向里探身。他这一撩开纱帐，正对上尹娘若霜般冰寒的目光。
还不等冗景看清，尹娘已经一抬手将冗景推了出去。
纱帐帘子又落下，巧儿连忙上前，搂帘子撩开，挂到了一旁的钩子上。
尹娘这才动了动身子，从床榻上穿鞋下来，走到了冗景面前。她没穿外裙，身上只有一件中衫，明显未出过门。
她在冗景面前站定。冗景刚想开口，她抬手一个耳光就赏到了冗景脸上。
众人瞬间瞪大个眼，就连冗景都被打得一懵。
“尹娘！你竟敢忤逆犯上打你师傅！”秋穑先反应过来，立刻眉头倒竖，“你偷人在先，无礼在后，简直离经叛道！”
“你怀疑我。”尹娘没搭理一旁叫嚣的秋穑，而是直勾勾盯着冗景。
冗景一下慌了神：“我没有，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的风寒好了没有……”
“够了！”不待冗景说完，尹娘厉声呵斥，强行打断了他，“冗景，你对我撒的谎还少吗？你对我的伤害还不够吗！”
“我……”
“你先是来招惹我，又告诉我我们两个不能在一处；你明知我讨厌这个女人，还让她过门，对我处处刁难；你分明没有办法许我一生一世，你又何必在那花海之中给我希望，然后又让我一次又一次绝望！”
尹娘的话让冗景无处反驳。他只能眼看着她，听着她宣泄出的怒意。
“尹娘！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一切都是大人给你的。你一个野丫头有何资格配得上大人！”秋穑站出来护住，“你大晚上跑出去偷人，丢尽大人颜面！怎还敢如此放肆！”
可她护得实再不是时候，话音未落，又是“啪”得一声，尹娘又赏了一耳光在秋穑的脸上。
“我忍你很久了，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些！”尹娘转头怒瞪了秋穑一眼。
秋穑瞬间灭了一半气焰，收了声，缩了缩脖子。
尹娘就是一声冷笑：“说我偷人，敢问夫人有何证据？又或者说，有谁看到过我同除师傅以外的男人亲近过？还是说，这话是师傅说的？”
话落，尹娘又将视线从秋穑身上挪回到冗景的脸上，眼中气焰更盛。
秋穑却哑口无言。的确，她手上既无证据，又无人看见，冗景也从未同自己说过尹娘的半句坏话。再看现在这形势，的确，更像自己在胡说八道。
但若不是偷人，那冗景在怀疑什么？为何让自己在半夜来探何香园？
“就算我真的偷人，那又如何？师傅不要我，我难道就嫁不出去？况且……”尹娘说到此处，顿了顿，才又继续道，“偷人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此话一出，秋穑就是一颤：“你血口喷人！”
“哦？”尹娘一挑眉，“可我还没说是谁呢，夫人这么着急跳出来作甚？”
秋穑再次哑然。
这时候，冗景才缓缓回神拉住了尹娘：“别闹了。今夜的事是本尊有错，闹出了个大乌龙，今晚咱们各让一步，相安无事。”
尹娘顿住，转头认真的看了看冗景：“你还维护她？冗景，你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冗景却摇摇头，不愿再多说。他再说不出欺骗的话来，却也再说不出真话来。
“冗景，你是在自断后路。我一点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感觉。我不欠你什么。一切开始是因为你，你给了我十年的恩宠，我还了你一辈子的时间，这够了。”尹娘红着一双眼。
冗景心头一抽。他现在去也不是，留下也不是。更不知自己到底该说什么。
尹娘将自己的手从冗景的掌心抽了回来。
这时候，巧儿走上前来，做了个请的动作，下了个委婉的逐客令。
冗景握了握拳，最后一叹，转身带着人出了屋子。
出了何香园，他心中空落落的。除了疼，再没别的知觉。秋穑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说，轿子也不坐了，只低着个头。
没走多远，巧儿忽然从院子里追了出来。怀里抱了些东西：“大人等等！尹娘让奴婢将这些东西送来给大人。尹娘说了，既已离心，这些事以后还是由夫人替大人去做吧”
话落，巧儿就将手上的东西都塞进了冗景的怀里，随后又跑回了院子。
听到院门关上的声音，冗景才低头去看怀里的东西。
是许多的荷花灯，装在一个篮子里。他忽得想起了时间，快到中秋了。也是放河灯的季节了。
那河灯的灯芯放着小小的纸条。冗景随便抽出一张来。上面清秀的字迹刺痛了他的眸子：素手采红豆，满夜为君思。
第二张：秋月伴君念君安，落花流水亦有情。
第三张……
看着看着，冗景深深的闭上了眼睛，纸条被他揉成了团，紧紧我在怀里。他在心里深深记下了一笔。他怎么突然脑子就不灵光了？将那种事情怀疑到尹娘的身上？
她应当是这尘世间最干净的存在，雪白得仿佛一张纸一样。怎么自己就任意给她乱加罪名？当真是老糊涂了！
巧儿关好了院门，插上门闩，进了房间，发现尹娘还站在原处没动。
巧儿怕她还不放心，立刻走到她身侧一笑：“今夜真是太险了，若不是尹娘回来的早，怕真的就露馅儿了！尹娘咱们以后晚上还是少闹腾吧。”
尹娘没回话，只是看着门口。
巧儿则是一笑，又道：“不过尹娘今日这么一闹，倒算是彻底消了所有人的怀疑，尹娘自己也算是表白了心意。日后指定那秋穑不敢再在咱们头上张扬跋扈了。”
巧儿笑得得意。
可她说完，尹娘忽然膝盖一软，就朝着地上跪了下去。
巧儿一惊，就见尹娘面朝下朝着地上栽去。巧儿手疾眼快将人给拽了起来。
巧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打爽了，看戏看够了，可尹娘却和自己不一样。她不是个心有怨恨的下人。她是冗景的徒弟。忽然想到尹娘现在做的，以及之前她告诉自己的事情，巧儿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随后，巧儿连拖带拽将尹娘从地上扶起来，坐回到了榻上。
“尹娘，奴婢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就不告诉大人呢？您这样做，值得么？”巧儿皱着眉头，观察着尹娘的神色。
尹娘支着脑袋，仍旧看着门口冗景离开的方向。她没有回答巧儿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
值得么？一切都值得么？
她并非不知道答案，只是她没办法承认自己做的这一切不值得。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考虑，哪怕是从“情”这个字出发，这一切也都不值得。可她还是做了。
尹娘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并非只是师徒，也并非是渴望爱情。她是将他当成了真正的神，一个信仰一般的存在。哪怕知道他不是神，她也会去维护。
站在与世界对立的地方，站在与他对立的地方，去为他铺路。可这样一来，她到底算是什么呢？
“巧儿，我真的变了很多。之前我还能骗我自己，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尹娘说着，忽然勾唇一笑，转头去看巧儿，笑中风情万种。
巧儿却被尹娘这一笑吓得一抖。她跟了尹娘十年之久，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尹娘。
“以前我的心事都摆在脸上，现在我很难受，却哭不出来了。以前师傅能一眼看到我在想什么，我的心思，可现在我却能骗过他了。也许，等什么时候我能骗的过自己，就能保护他了吧？”
也许那个时候，她还能骗过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自己还是以前的山林小儿，与以前一样天真，她能在暗中替他除去一切障碍，然后陪他到最后……
一场打闹，随即而来的就是无尽的疲惫。这一觉尹娘睡了很久很久，这一夜她做了一休的噩梦，却没有被吓醒。比起梦中，现在的现实才是让她真正害怕的。
日上三竿的时候，尹娘才睁开眼睛。
刚起床洗了脸，巧儿正给尹娘梳头，前殿当差的侍女就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尹娘，前殿出事儿了！婷婉公主来了！”
“婷婉？她不是天天来这神宫么？能出什么大事。师傅又在前殿，出什么事儿也用不着我来管吧。”
尹娘看也没看那侍女一眼，只是拿起发钗往自己的头上壁画，似乎是在纠结戴哪一支钗才能更好看一些。
“尹娘，婷婉已经有好几日没来了。今日她一来，先是撞翻了夫人，现在又在前殿大闹，说是夫人不忠，而且三皇子在在场，现在已经闹开了锅了！”那侍女见尹娘不动，心下一急连忙又道。
尹娘这才瞥了她一眼，嘴角挂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看来这小丫头是准备好替自己收拾秋穑了。可是为什么，怎么又扯到自己的头上了？
“你说清楚，为什么让我过去。若是说不清，我今日可没心情跟你走这一遭。”尹娘说着，放下了手上的发钗，对这身后的巧儿一抬手，示意她先不用动作。
“是，”那侍女连忙点头，“两个时辰前，婷婉公主到了正殿里，冲撞了夫人，打翻了夫人上的茶水，还拽掉了夫人的衣袖。夫人的守宫砂没了，她就开始说夫人不忠。大人很生气，就有怪罪公主的意思。可是公主说的头头是道，而且三皇子也在场，大人拿公主没办法，就问是谁告诉她的。谁料到公主说是尹娘您说的，这才让奴婢来带尹娘过去。”
“这样啊……那师傅，还真是找对人了，”尹娘说着，站起身来，头也不梳了，随意拿了条发带将头发束起来，就带着巧儿往屋子门口走，“走吧，今天我们就去看看戏，一点心眼也不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