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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尾随我十八年的姥姥

口述 陈燕,钢琴调律师

采写 王大鹏

Sayings:我问妈妈长什么样,姥姥没好气地说:人样!

五岁生日那天,姥姥要带我去买一条裙子,玫红色的。她说,我穿玫红色的衣服最好看。

这颜色太让人好奇了。有一次,我问姥姥什么是红色,她正好在切西红柿,便说西红柿是红色的。我记住了。有次听小姨说要穿红色衣服,我就嚷着说:“小姨穿着西红柿上学去啦。”气得小姨骂我是臭猫。

还有一次,我在外面撞到电线杆,问姥姥电线杆是什么颜色,姥姥说是白色。我马上学以致用,对喜欢穿白色衣服的大姨说,您为什么总爱跟电线杆穿一样颜色的呀,惹得大姨哭笑不得。

可玫红色到底是个什么呢?——难道姥姥真的忘了,我是个瞎子呀。还在三个月大时,我就被查出先天性白内障。

我期待着新裙子,姥姥却说,“咪咪,你先去地安门商场门口等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我有些失落,心想姥姥怎么啦,连带我去商场的时间都没有。可我只能听话,硬着头皮自己去。

从三岁起,姥姥试着开发我耳朵、鼻子和手的功能,教我听反射音判断前方的物体。因为看不见障碍物,我经常摔倒,练了两年,走在路上才能不被撞到。即便如此,我也还没有独自出门过马路的经验。

那天阳光很大,我走出四合院,自行车链条飞速转动的声音从我面前擦过去,几乎贴着我的脸。我背心冒汗,站在院子门口久久不敢挪步。或许是小女孩的爱美之心在作祟,对新衣服的渴望还是把我带到了马路上。

姥姥带我坐过很多次公交车,我记得去公交站点的路。许多脚步声从身旁掠过,挨近马路时,我能闻到灰尘和汽油的味道。马路上车来车往,人声嘈杂,不同方位的声音层层交错,耳不暇接。

走到站点,我努力听着,忽然而至的一声车喇叭吓了我一跳。公交车来了,刹车时车胎摩擦的声音拖到跟前,人群躁动起来,地面也有些振动。我急忙贴紧身边的人上了车,买了张五分钱的车票,还拜托售票员阿姨到站时做下提醒。我摸到一个空座位坐下,盯着视线中模糊的亮光。

到地安门要坐四站,我数着每一次停车,生怕坐过了。到站后,我摸到门口下车,重新被裹挟在车水马龙的声音里。我还要过一条宽阔的马路才到商场,其实就是双车道的普通街道,但那一刻是那么漫长。

姥姥曾嘱咐我过马路的技巧。我找准要跟的人,仔细听她的脚步。她起步时我轻轻握住她的衣角,跟着她朝前走。估计快到马路中间时,我换到了人群另一侧,生怕被落在了马路中央。

到了地安门商场门口,我刚刚站稳,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姥姥来了。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来。

那天起,姥姥再也没牵过我的手。她总说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陪我。邻居家的小孩都是奶奶带着去荡秋千,我每次都是自己去。和小伙伴捉迷藏被欺负了,她总是袖手旁观,从不上前理论。

不仅如此,我还常常替她跑腿到胡同对面的小卖部买东西。看着别人家的小孩都是被大人牵着、抱着,我内心交织着怨恨和酸楚。

姥姥从不把我当成一个瞎子,我觉得她是个狠心的人。

小时候我总想,姥姥毕竟是姥姥,她要是我的妈妈,大概就不舍得老让我跑腿了吧。她从没解释过为什么我会跟她住,也不告诉我爸妈在哪儿。我问起时,她就用哄孩子的方法搪塞我。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成成抢一个玩具。他一着急,大声说:“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还这么小气。”我听后愣在原地,回家便拉着姥姥要爸爸妈妈,等来的还是相同的回答: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可这次我有点不信了,一直缠着她问。

那天,姥姥第一次打了我。屋外下着大雨,我一头扎进雨里,想要去找爸爸妈妈。雨水混着泪水,头发贴在我的脸上,衣服全都打湿了,我每迈出一步都很沉重。

雨点像和我作对似地敲打着地面,我无法听到反射音,只能乱跑。突然一声响雷炸开,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头碰到石头上,哇哇大哭。

一双大手把我抱了起来,我闻到了姥姥的气味。她把我抱回家,用酒精给我头上的伤口消毒上药。那是姥姥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哭。我吓坏了,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爸妈。

不久后的一天,姥姥突然对我说:“今天你妈妈来看你。”我以为听错了,“妈妈”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陌生了。我问妈妈长什么样,姥姥没好气地说:“人样!”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终于听到外面传出声音,我赶紧跑出去。“啪”的一声,一个小女孩打了我一个响亮的嘴巴。我都没来得及哭,就听到一个女人对小女孩说:“你怎么打她呀,她是你姐姐。”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我妈妈。

妈妈说要去小卖部给我和妹妹买好吃的,我自告奋勇带她们去。回来的路上,妹妹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一个趔趄,我被一块石头样的东西绊倒,手里的冰棍摔得老远,腿上的伤口疼得我哇哇大哭。姥姥听到后赶过来给我擦药,埋怨妈妈没看好我。

妈妈在一旁说:“谁让您养她呀,当时我要把她扔到河里淹死,是您要把她捡回家的,这瞎了吧唧的长大了也没用,就是拖累大人的包袱。”

姥姥抱着我哭了,我却不明白姥姥为什么哭。

姥姥是个固执的人,她坚信有办法让我恢复视力,带我到处去看医生。我十个月大时做了第一次手术,眼睛对外界的刺激开始有反应,可后来的治疗和手术效果都止步于此,世界在我面前的清晰度只停留在那次手术之后。

她不死心,带着我在各个医院奔走。终于,一个老医生对她说,我的眼睛真的没救了,第一次手术后显现出的微弱光感最终会消失——我迟早会变成一个彻底的瞎子。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姥姥都没有带我去医院。渐渐地,她接受了我会完全失明的事实。

她不断开发我的听力。从捡硬币练起,让我听硬币的面值和停止转动的声音,然后准确无误地出手捡起。她还教我用耳朵代替眼睛,眼睛跟着手。比如要在桌上拿杯子,先得想好杯子在哪,然后用手去拿,眼睛跟着手,让别人看起来会觉得我是看着拿的。这类枯燥的练习,她总要求我做很多次。

七岁那年,到了上学的年龄。姥姥带我去了北京市的好多小学报名,都因为视力问题被拒之门外。姥姥说,要想长大了有本事,就得上学,这里不收你,只能把你送回你爸妈家了,和你妹妹一起上学。

我爸妈住在河北容城县的一个村庄。爸爸是农民,妈妈在县城上班。9月1日开学,我比妹妹起得早,但妈妈只给妹妹准备了新书包。

过了两天,妈妈吩咐我洗衣服、扫地、喂猪喂鸡这些家务。教我喂猪时,我故意把猪食洒了,妈妈一声大喊:“你瞎了吗?猪食盆那么大,看不见呀!”我瞪起眼睛不示弱地说:“我就是瞎了,我不是你亲生的吗?”妈妈用舀猪食的铁勺子打在我身上,弄了我一身猪食。

晚上,我躲在被窝里想,姥姥把我当宝贝,你们不让我上学还让我干这么多活,不怕姥姥找你们算账么?

后来奶奶告诉我,我有个姑姑眼睛也看不见。妈妈和爸爸结婚后,对姑姑特别不好,还打她,后来姑姑就凑合找个人嫁了。等我出生后眼睛也看不见,村里人都说是妈妈遭了报应,妈妈听说后,就要把我扔河里。

我就在这个小村庄虚度着童年时光,不再喜欢接近陌生人,自卑又自闭,常常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幻想。

两年后,姥姥终于来看我了。我抱着她不撒手,把两年来的事情都说了。她听后很震惊,说妈妈一直写信给她说我上学了,学习很好,不让她来看我。

姥姥把我带回北京,给我改名叫陈燕。陈是姥爷的姓,燕,她希望我像小燕子一样快乐地生活。

普通学校还是不收我,姥姥发现爱说爱笑的咪咪不见了,就开始自己在家教我,握着我的手学写字。我的模仿能力很强,很快就能学会。

小时候,我的第一个梦想是当个画家。让一个盲孩子学画画,也不知道有多少家长会支持这荒唐的梦想。可姥姥只说了一个字,画!第二天,她就给我买来蜡笔和纸,把我的手放到纸上让我画。

我决定画姥姥给我养的小黄猫。猫是毛绒绒的,还喜欢叫,有时候我还会听见它打喷嚏和吹鼻涕。我拿着蜡笔在纸上画啊画,画我心中的那只小黄猫。画完去问别人像不像,他们常常反问我:“这像什么?”我说:“像猫呀。”后来,大家都知道我在画猫,都会说“简直太像猫了”。

这种善意的谎言给了一个盲孩子难以估量的信心。十四岁那年,我画的猫画送到日本,获得了两地残疾儿童绘画二等奖。

后来,我在广播里听说北京有盲人学校,地址在定慧寺,离家很远。我让姥姥带我去报名,她却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只好赌气自己去找,看不见车牌,经常坐错车、坐过站。第三天下午找到了,但盲校已经开学一个多月,让我明年再来。

姥姥又出主意,让我找中国残联。有了找盲校的经验,我一天就找到了。连着去了四天,传达室的叔叔帮我介绍了邓朴方主席的秘书杨阿姨。她听了我的故事很感动,当着我的面给盲校写了一封信,推荐我上学。

第二年如愿上了盲校。我在学校找到了认同,后来还成了中国第一个女盲人钢琴调律师,之后一直在努力推广盲人调律这件事,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我在事业上花的时间越来越多,陪姥姥的时间却少得可怜。

成长过程中,我也很困惑她是不是我亲姥姥,为什么她和妈妈没有太多来往?大姨小姨也和姥姥很生疏。会不会,她只是一个领养了我的陌生人?但我始终没有问出口。

2002年初,姥姥被医院查出肺癌晚期,我感到天都要塌了。虽然我知道姥姥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但没想到这么快。我每天在医院陪她,她也知道和我在一起的时日不多,拉着我的手说个不停。

她说,从把我抱回家的那天起,就挖空心思找适合我的本领,想把我培养成一个独立自强的人。求医无望后,她想办法找了两个盲人做朋友,了解他们靠什么生活,然后反过来用这些方法教我。

“咪咪,你五岁的时候,我就让你自己去买东西、坐公交、过马路、去公园门口等我,我当时是想锻炼你一个人独自出门的能力,其实我不放心,一直在你身后跟着……我跟了你十八年,当你可以找到每一个钢琴客户家里,去给人家调钢琴的时候,我就放心了。”

病床边,我还没听完眼泪就涌了出来,往事像幻灯片在脑海里播放。其实我明白,每当我迷失方向的时候,摔倒的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时候,在路上大哭的时候,姥姥为什么总会及时出现。

她一直都跟在我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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