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整整连着下了三天。这日的黄昏,雪终于停了。尔音慢慢地走上西北角的城楼。只见白雪之中站着一位衣着华贵的丽人。那丽人穿着一袭华蓝色牡丹蝉纹的锦袍,白色的狐狸毛儿镶嵌在袖口儿和领口儿上。丽人想来已经站了一阵子了,她的双颊因寒冷而微微泛着红晕。霞光将丽人的周遭淡染成粉色。让这寒冷的冬季,有了一丝说不清的温暖。
“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我以为,自己这次会白走这一趟。”尔音缓缓地朝那丽人走去,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尔音姐姐又说笑话了。姐姐让文萱来,文萱怎么可能不来呢?”那蓝衣丽人回眸柔媚一笑,却原来正是德妃乌雅文萱。
“姐姐?德妃娘娘客气了。尔音如何当得起娘娘的这声儿姐姐。当年,在绛雪轩里的事儿尔音可还记得。娘娘知道的,尔音一向是记仇的人。”尔音也朝乌雅文萱微微一笑,两人站在落满了白雪的城头上彼此对望着。
“姐姐何必妄自菲薄呢。只要姐姐点点头。姐姐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呢?佟佳氏当了那么多年的皇贵妃是因为什么,我想姐姐比文萱更加清楚。这最后孝懿仁皇后的封号,不过是皇上的仁厚罢了。佟佳氏可是连一天的皇后都没有当完整,便就那么去世了。有时候文萱想想这些年的事儿,也真觉得这佟佳氏挺可怜的。一辈子机关算尽的人,却还是逃不过一死的结局。”乌雅文萱率先开口说道。她的语气本来是揶揄的。可是,渐渐地,那语气却转为了悲凉,甚至还带着一丝说不尽的哀婉。
尔音望着乌雅文萱不禁愣住。今日的乌雅文萱与平日里的有些不一样。乌雅文萱是个一向把心事儿都藏起来的人。怎么今日竟突然会和她说了这么多心里的话。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尔音姐姐,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非要遇到什么事儿吗?姐姐,你细算算,这紫禁城里还剩下了谁?除了荣妃和惠妃两个是老人儿。和文萱一同进宫的那一批里,也就只剩下我和兰春妹妹了。”乌雅文萱柔声儿说道,她望着尔音苦涩一笑。眼角的光芒温婉清澈,眼波流转间,亦如她们初见之时一样。
“文萱……”尔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儿,自从玉容死后,尔音便没有这般亲昵地唤过乌雅文萱。两个人这些年,你来我往的。一个迎风而立,一个逆来顺受。命运让两人彼此牵绊,最终却又走向各自的不同。
“文萱,你现在已经是德妃了。便不该说这样的话。之前,你孝敬太后娘娘的豌豆黄儿,太后娘娘可是转手给了苏麻姑姑。”
乌雅文萱看着尔音一愣,突然她的嘴角慢慢上扬:“你总说再不管旁人的闲事儿,可别人一去找你,你却还是会义无反顾。当初的我是,玉容是,还有仁孝皇后也是。”
“这一次没人来找我。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罢了。别看太后娘娘深居简出的,她可是个把这六宫的事儿尽数掌握在心里的人。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太后娘娘尚有所顾忌。可是现在太皇太后不在了,只怕有些陈年的旧事儿,太后娘娘是会再翻出来的。”
乌雅文萱微微皱眉:“你是说,佟佳氏,她……”
“我什么也没说。你自然什么也没听过。你还是你的孝顺媳妇,把这‘德’字做到最好。”尔音打断了乌雅文萱的话。她知道以乌雅文萱的才智,这里面的事情,她已经懂了。
“尔音姐姐,你不是一向恨我的吗?文萱是黑心的狼,姐姐怎么会突然来帮我?”乌雅文萱眉毛一挑,不客气地问道。
“算是还给你一份感激吧,当初到底是我误会了你。谢谢你,为了玉容忍辱负重的那些年。蛰伏在李氏的身边儿的确不容易。”尔音淡淡地说道,将倾的暮色将她的影子拉长。
“为了玉容吗?文萱没有姐姐那么崇高。文萱从来都只是为了自己。为了今天的位置,不遗余力。别忘了文萱当年可是亲手将自己的亲姐姐乌雅文芳推向黄泉的。”乌雅文萱微微地抬起下颚,她用眼角瞥着尔音,做出一副不屑的高傲样子。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比文萱更早的在这紫禁城里行走。你在冷宫与李氏的对话。自然有人一早就原原本本地告诉给我了。你想承认也好,不想承认也罢。我还是会感谢你的。至少在玉容这件事儿上。”尔音幽幽地说道,她的语气甚是平和。
“尔音姐姐果然不是寻常之人。也对,你在太皇太后身边儿长大,怎么可能普通?”乌雅文萱笑着说道。语气里有一丝戏谑。
尔音没有答话。这紫禁城里有哪个是寻常之人?太皇太后和皇上尚且要步步为营,她一个小小的尔音,又岂能逃脱这紫禁城的宿命?
“文萱,有件事儿是你的私事儿,我本不该说的。可是,我不忍心不说,到底他只是个孩子。文萱,佟佳氏已经薨逝,你对胤禛,可不可以不再那么冷淡?”尔音望着乌雅文萱,眼里闪烁着慈爱。
“尔音姐姐,不是文萱狠心。胤禛已然是佟佳氏的儿子。从他被抱走的那天起,他与文萱便没有瓜葛。”乌雅文萱冷冷地说道。霞光也无法将她的眸光照亮。
“你,这又是何苦呢?好歹是你十月怀胎所出。况且你也是知道的,佟佳氏从未真心的疼爱过胤禛。我每每在御花园儿里遇见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当真觉得他怪可怜的。我记得那年,胤禛还不到五岁,一个人站得老远,眼巴巴地望着你抱着胤祚。小眼睛眨呀眨的,写满了渴望。”尔音动情地说道,想到胤禛,眼里满是怜爱。
“……”
“还有一次,我在御花园里和胤礽两个摘石榴。他也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叫胤礽把他叫来一起,他却不肯过来,只是傻愣的站在那儿。”尔音微微皱眉对乌雅文萱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见胤禛,她就会想起蹲在树下哭泣的年幼的玄烨。
“尔音姐姐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自从胤祚走了以后,文萱便只有胤祯这一个儿子。至于胤禛,他既然管隆科多叫舅舅,那就说明,他从未当我是额娘过。”
“文萱,你何必跟小孩子制气呢?胤禛才多大,他能懂得什么?”
“他十二岁了。”
“你也说了,他才十二岁!”
“尔音姐姐,既然你这么喜欢胤禛,不如求了皇上亲来照顾的好。皇上,一定会很高兴姐姐的这个请求。”
“文萱呀,原来这才是你。位及德妃的你,还剩下什么?”尔音意味深长地叹道。
乌雅文萱怔忪了一下,她随即露出一抹笑容。感叹地说道:“尔音姐姐,我终于知道,玉容当初为何会给你写这样一封信。”
“信?什么信?”
“玉容临死前给你写的信。这些年,我私心没有给你。”
“哦?信里写了什么?你不会没看过的。告诉我吧。”尔音从容地说道,此刻暮色中的尔音竟然与玉容十分相像。乌雅文萱看着尔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缓缓地说道:
“玉容只写了两个字,那就是——原谅。”
“玉容……”尔音的泪水突然簌簌落下,水珠儿在霞光里异常耀眼。
乌雅文萱没有说话,两人双双陷入到回忆的漩涡中。霞光勾勒着二人的身影,在这紫禁城的城楼上形成一道最独特的风景。都说万物之数启于春,万物之数落于冬。她们的故事却是在秋天的时候开启的,那么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呢?
“乌雅文萱,你是真心地爱着皇上,对吗?”
“……”
“那宁大哥呢?你对他又是什么情谊?”
“尔音姐姐,你也爱着皇上,对吗?那纳兰公子呢?你对他是什么情谊?”
“……”
那日的黄昏,有两个美丽的女子站立在紫禁城的墙头。霞光将她们的周遭染红。她们彼此默默地对望着,直到霞光落尽。
“尔音姐姐,天已经黑了。你今日找我来这城楼之上。断不会只是为了回忆这些故去的事儿吧?”
“乌雅文萱,我当年救你出辛者库的时候,你答应说欠我一个恩情。如今,我需要你还给我这份恩情……”
乌雅文萱一愣,慢慢吐出几个字:“好,我还……”